《神曰无冬》白蝌蚪

1、上篇

　　神说，只有纯洁的属民才能得到圣光的照耀。

　　于是，神官以纯白作袍，以亮银裹边，流丽的金丝垂至脚背，每一绺都有正午艳阳的灼灼光彩。

　　神说，只有虔诚的属民才能得到圣光的恩赐。

　　于是，神官以夜为日，以年为月，长久跪于神像之前，只在每日凌晨前往殿后的冷泉，仔细沐浴。

　　十二名精心挑选的贵族执事，分为三组轮换守候，每一位都是云英之女，手捧白绡皂夷，裙角擦过带露细草，如月皎洁；趁着侍奉之人进入泉中冥思，在一旁窃窃私语。

　　“我昨晚与王子殿下说话儿了——”说话之人面带羞涩，连微露的颈项也染上半点高傲的桃红，“殿下他——真是很好——”他问自己侍奉神是不是特别辛苦——只这一句便偷走了原本挂在神官身上的心。

　　“殿下自然是气度不凡，温柔俊雅，”觉得她是在炫耀的姐妹们眼色一丢，纷纷开始冷嘲热讽，“可叹你却是个不能婚嫁的神殿执事，务必要守好本分，不要让其他人看轻了去。”

　　是啊——我却是个不能婚嫁的执事——想到这一节，少□□雅垂首，眼角坠下一点晶莹，她离开众人向泉水靠近，想借那冻气清醒一下自己。渐行渐近，她大着胆儿抬头瞄去，冰丝纠结着寒气，在白石上染出茫茫一片，夹着碎冰的净水中迷迷朦朦嵌着半个人形，几与浓雾融为一体，只有一片金发，如同闪亮的水藻，隐约有光。

　　被那景象吸引得目眩心悸——少女不由得屏住呼吸，不知何时突然颈后一麻，直挺挺便扑倒在地——雾中只现出一只手，戴着黑色无指皮手套，指尖拈着一枚长长钢针，略略反光。

　　“现在的小女孩越来越彪悍了。”针尖在空中转了一圈，随后消失在手心，说话之人却没有离开那大雾，只能勉强看见一个黑影。泉中的神官并没有回过头去，只是淡淡一笑，声音细碎，恍如纤指捻破薄冰。“他们不会有命回来。”黑影顿了一顿，迸出最后一个词，“绝对。”

　　“是吗？这么说你已经选择了公主殿下——”金发男子从水中站起，带起轻微的水珠溅落之声，将那黑影吓得往后疾退两步，动作缥缈。“她给了你什么？莫非——是她自己？”

　　“你——别开玩笑——”影子动了一动，被憋得连连轻咳了几下，声线有些杂乱。

　　“那你为何要作这种事——陛下正是壮年，王子殿下青春韶华——尚不到神应许他们的凋落之时。”

　　“是么——我与你不同，没办法听见神的话语，如果确实有那样的应许，就让我的死亡之刃自动偏移方向好了。”句末的笑声虽然压得极低，却仍旧尖厉刺耳，若果这层雾气拥有具体的形态，恐怕要被锥出无数个孔洞来——余音未息，那黑影便已消失无踪，仿佛即刻被初升的朝阳融去。神官踩着碎冰回到岸边，拈起散落在地的素衣，慢慢披在自己身上，未曾擦拭的水痕将单袍粘上冰凉的肌肤，带出些微的不适之感。他仰起纤细的下巴，望向天边一抹微青，良久才绵长叹出一口气，蔚蓝眼眸定然无波，如同金匣中的珠玉一般……

　　“看，是神官沐浴归来啊！”从冷泉到神殿正门，约有数里之遥，整条不宽不窄的路径恰好穿过皇城东侧的居民区，每天的这个时候街边都会有不少人围观——同时也是某些特殊职业者下手的大好机会，总会有些店主发现自己的面包山不知不觉地少了个尖儿，有些游客会发现自己的钱袋瞬间空瘪——然而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所以从来不会产生太大的争执。

　　“我长大了一定要嫁像神官这么美丽的男子！”有位小女孩痴痴地说着，滚下两颗兜在围裙里的苹果，掉在卵石路上，被几只黑漆漆的手哄抢。女伴皱眉捅了捅她的肩膀，身边另一位小少年则从鼻腔重重磕出些声音来，“他可是终身都奉献给神的，你们再怎么肖想也没用。”

　　被嘘了一阵之后，男孩红着脸躲到一边，虽然嘴上这么说，他仍是不停地注视着那一行人远去的方向，黑眸之中只有那个从头到脚都罩着一层淡淡微光的身影，每一步都是那么端稳优雅，让人从心底沁出幽幽馨香，如沐神恩。

　　他们就要离去了——神官随着两名毕恭毕敬的执事慢慢前行，目中只有那两袭制式的白衣——陛下好武，月前因边塞有乱而御驾亲征，惜乎战况不利，前日传书命独子率兵五万再次增援——这便是那人所说的机会了。他双手交叠置于胸前，想要压住心口的一丝丝紧张——那么重要吗？让公主成为国君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要当元帅，当将军！”恍惚之间，神官想起那个人童年时的说话，那时候他不是神官，他也不是幽影——只是比邻而居，日日在城郊的小山上追打嬉闹；累了就躺在大大的桐树下，数着枝叶间漏下的光点。迷蒙从神官的眼角开始一点点蔓延，晴空一般的眼眸微微暗沉——“我要当元帅！”他看不清男孩手中的剑刃走向，只知道一招过后那用脚尖挑起的树枝便从中间分成两半，悄然坠地，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不要去神殿！那里的人很坏！隔壁的姐姐就是被他们当作祭品烧死的！”上一任神官想要带他走的时候，布尔在后面这般喊道——老神官并没有生气，只是和蔼地摸着他的头，说那是神的意旨，是神引领选民为大义而牺牲——那位姐姐的灵魂会回到九重天上的殿堂，高高坐于云层之上。从那天以后，布尔一家人就紧急搬出了国都，直到几个月前再次相见——当时他已经成了公主手下的幽影，原本紧握巨剑的双手玩弄起杀人于无形的钢针。

　　“对、对不起，神官殿下，我不知怎么的就晕过去了！”进入静室之前，那位曾经在泉边倒下的少女以额触地，泪水涟涟，“一定是神在惩罚我，我这卑微的身躯本不该接近那神圣的泉水——我、我昨晚偷喝了一杯红酒——”

　　“神是慈悲宽容的。”及地的衣袂拖过厚重的金色门槛，神官将哭泣的执事挡在门外，走向自己的位置——万千烛台层层叠叠，在神像人像上晕出斑驳光影。神是慈悲宽容的，人却不是——神官微合双目，双手交叉，指尖触着削肩两侧，额际一串水滴型的宝石坠子一动不动——仿佛听见了门外的竹鞭击打之声和少女的闷闷呼喝——那些声音当然是微乎其微的，因为她的姐妹们会先用浸水的一团麻线绞住其口舌。神是听得见的——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神是听得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