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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管禾今年9岁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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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禾其实从来没思考过“长大”的问题。
管禾的班主任是个瘦瘦小小的语文老师,脊背从来都挺得很直很精神,但表情总是很严肃。她的高跟鞋笃笃有声,远远地就能被坐在教室门口的同学听到,然后压低声音朝教室里嘶吼一句:孙老师来了!
老师来了。
这句话你会从小学听到高中毕业,不知道是哪个神明赋予了这句话强大的力量,总能让一整个教室瞬间安静,四十多个孩子手忙脚乱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翻开书拿起笔正襟危坐。
但“孙老师来了”比“老师来了”更有恐吓的味道。
教室安静了一分钟。萝卜丁们埋头认真,眼睛鼓溜溜地转,却迟迟没有听见熟悉的高跟鞋走路声,很快就意识到被骗了。
“我靠徐俊杰你骗人!”教室被这一句话引爆,重新吵闹了起来。
坐在讲台前的管禾叹了口气,用教棒在桌子边缘猛敲了几下,大喊“安——静——”。台下同学们的分贝像心电图一样起伏了一阵,但马上回到了原本的水平。
“再这么吵的话我就去叫孙老师来了!”
同学们虽然害怕孙老师,但显然不怕这位小班长。听到威胁的话,看到对面这个不高大的敌人,马上竖起了刺。
“你就知道告老师,你去告啊!”
“除了告老师你还会干什么?”
男生们纷纷呛声,夹杂着女生尖细的附和“就是”。
管禾刚想开口,就瞥到孙老师从教室后门缓缓往前走着,不疾不徐,但眼睛带光似的透过窗户扫描着教室里的动乱。管禾吓得心都提起来了,她又举起教棒狠狠地敲了一下,有意无意地指向教室后门的方向,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最先察觉到的是后排的同学。他们立刻惶恐地低下头看书,生怕对上孙老师的视线,间或有人用清嗓子的声音试图给仍在吵闹的同学一些提示。
随着孙老师慢慢走到教室前门,教室里的音量也逐渐变小。现在所有人都听到了高跟鞋和地面撞击的清脆声响。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孙老师,其实……”
孙老师利落抬手,止住了管禾,“没关系,你不用说了,下去吧。”
管禾把教棒放在讲台上,收起作业回了自己的座位。
“我从一班走过来,整个年级整个楼层,就我们班这么吵,你们在吵什么?”孙老师从一年级开始教管禾讲故事的技巧,此时就连批评人,管禾觉得她也像是设计好了语速和重音,要把听众带入氛围。
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敢抬头。
孙老师冷笑连连,猛地把教棒往座位中间一扔。“说啊!怎么不说了?吴挺、卢余心、高益行,给我站起来!”
三个小孩偷偷对视了一眼,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椅子跟地面摩擦出刺耳的金属声。
孙老师走到吴挺旁边,居高临下地将手指狠狠戳进他的肩窝,“你先说吧,我看你闹得挺欢啊?”
吴挺抿着嘴不吭声。
高益行就在吴挺的后座,孙老师慢慢踱步过去,“那你来说,高益行?你也哑了?”她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坚硬得像冰刃一样。管禾知道,这叫层层递进。
“老师,我们错了!”卢余心突然抬起头说,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孙老师抬手看了眼时间,冷哼:“离放学还有30分钟,如果再被我发现教室里吵吵闹闹的,我们班今天就别想放学了!”她转身捡起教棒,“你们三个,给我站到教室外面去!”
三个男生跟着孙老师离开了教室。卢余心经过管禾座位时,重重地哼了一声。
管禾看到其他两个人也斜了她一眼,无奈极了。她明明都那样暗示了的啊。
教室终于安静了,偶尔有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和欲盖弥彰的翻页声。教室外三个人静静地站着,只剩下眼神交流。
管禾今年小学三年级,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孙老师一人选举权决定的班长。
她以后才会知道,当班长也可以很酷,也可以在同学和老师之间游刃有余。但现在的她只知道,一旦有老师的角色出现,她就被自动划分到同学们的对立面,是同学们讨厌的,老师的千里眼以及传声筒。
管禾搞不懂,到底是谁规定要有班长这个角色,让一个小孩子管一群小孩子,怎么可能?
三年级开学以来,男生之间总有聊不完的游戏,橡皮铅笔吸铁石,全是游戏的载体;还有几个调皮的,每天热衷于拽女生的辫子,于是追追打打好不热闹。
“啊。”脑后一股蛮力拉得管禾控制不住头往后仰去,但始作俑者很快放手,晃悠到她面前,“只会打小报告的小跟班。”
卢余心抬着下巴斜睨她,跟在后面的高益行伸出食指对她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便转身去了自行车棚。
管禾瞪了卢余心一眼,反手整理头发,“你搞搞清楚,我都已经那样暗示你们了,你们自己笨,关我什么事?”
“哼,反正都是你搞的鬼,明天再找你算账。”
高益行骑着自行车出来,卢余心瞄准时机跳上后座,两人很快消失,只在风中留下一句“撒油那啦——”。
管禾翻白眼,男生大概脑子都有问题。
正是国庆十一长假后的第一周,孩子们小鸭子一样甩着脚蹼迫不及待地离开学校,绿领巾红领巾如枝叶一般,衬得他们的脸圆润可爱。
管禾家离学校很近,步行五分钟就能到小区。小区门口有家卖文具零食的店铺,每天放学都挤满了人。
没人注意店铺的名字,也没人知道店主姓甚名谁,但它在同学们口中一致被称作“小店”,大家也都直接称呼店主为“老板”。
小店里最受欢迎的是便宜到只要一毛钱的糖果,种类非常多,大概是专门为了这些可怜巴巴的小学生准备的。
管禾最近喜欢的是一角钱一颗,一块钱一盒就有十二颗的骨头糖。其实糖纸上什么字也没有,但它就是白色骨头形状的,所以大家都叫它骨头糖。每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甚至可以偷偷含在嘴里,上课的时候吃。
没错,管禾经常把骨头糖藏在腮帮子里,甚至还敢一边品尝甜味,一边举手回答问题,从来没有被老师发现过。管禾很喜欢这样装逼给自己看。不需要别人知道,她就可以很得意地夸奖自己:瞧!我不仅是老师喜欢的好学生,还是背后偷偷搞怪的小坏蛋,可谁也不知道,你们谁也没我聪明。
把骨头糖深深地塞到书包最里面,再十分钟就能到家。
倒不是因为小区太大,而是她有太多热情的粉丝了。
小区主干道的两边砌了几排石椅,夕阳西下的时刻,燥热才刚刚消退几分,石椅上已经坐满了乘凉的爷爷奶奶,来晚了的,就搬出自己家里的竹椅,坐在一块儿亲亲热热地闲聊。说说我家小子作业做到几点几点,你家孙女跳舞学得如何如何,每天如此,竟不会腻。
管禾虽然有点虚荣,但也受不了被这群老爷爷老奶奶每天用同样的说辞吹捧一番。管禾微笑着迎上他们的目光,心里的小人却仰天长啸:啊——又来了——
“爷爷奶奶好。”
“哎哟管禾啊,真有礼貌。”
“放学又帮老师做事情了吧,快回家吃饭啦。”
“这孩子谁家的?这么懂事。”
“你不认识?是秦正的外孙女,小东西聪明得很,还主持学校升旗仪式呢!”
“真是好福气啊,不像我们家那个……”
当大人眼里的好孩子多简单啊。
带笑问候大人(无论是不是真的认识对方),不弄脏衣服,吃完一整碗饭,上课认真二十分钟,每天写完作业,考试轻轻松松拿到95分……就能得到好多夸奖,还能想看多久动画片就看多久。可是为什么很多同学做不到呢?明明一点也不难。
管禾年纪太小了,小到完全不知道每个人都是生而不同的,不知道这意味着每个小孩能轻松做到的事情也完全不一样。但有意思的是,每个小孩感到幸福的理由却大同小异。
还是原谅她吧,毕竟很多大人都不知道呢。
管禾时不时回应老人们几句,脚下步伐不停。拐个弯看到阳台上正翘首等着她回家的外婆,开心地奔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