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罗帐香茶戏渐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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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锦被很松软，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入口的新茶有一点点甜，老刘忘了他现在不能喝甜茶吗？
哦……老刘一早出去了。留了个伙计照顾他……
还没跟他说，日本人明天早上来接自己……好困……
日式的木门缓缓推上，金兽含烟，在昏暗中升腾。
女人的眼眸旖旎着雨后水面的波光，轻轻展开华丽的衣袍，柔暖的肌肤，轻轻滑入他的怀抱。
唔……做梦？不。这触感太清晰了。
王冰浑身一颤，睡意全消。
“你是谁？”他沙哑了声音问，怀中如兰的呼吸，鼓动他的肌肤一寸寸升温。
“不管我是谁……你是男人，难道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怎样才是对我的怜惜？”慵懒娇糯的声音，纤细的手指抚上他已然赤裸的胸。
非礼呀！王冰浑身的毛孔都倏地张开了，怯懦地嘶喊出这三个字，细密的冷汗登时覆了满身。
“呀，这么就紧张了？”手指的主人戏谑地轻笑，摸了一把他的汗，伸了粉红的舌尖儿舔舐着，凤目流荡的光，都似是暗暗的红。
王冰凝神，托起女人精致的下颌儿，借了窗外的天光细看。良久，舒出口气来。
“是你，显玗……呵，或者，我该叫你一声姑姑。”
女人的身子僵硬了。“你怎么知道？”
“看来我是猜对了啊。”他把散开的睡衣带子系回去，一蹁腿儿到了炕下，伸了个懒腰，“您老早早就被送了人，自然不可能知道我这个乡下亲戚。可其余几位姑姑，我出国前都见过的，你那眉毛鼻子眼儿的，跟她们颇有几分相似，尤其跟小姑姑，当然啦你现下是比她那时老了许多，……”
“你说谎。”
“别这样，姑姑，我知道女人都怕被人说老。可这是事实啊。你整整大了我十岁。我再怎么……”
“住口。”一只枕头砰地砸中王冰脑壳儿。
女人在他身边刮起一阵旋风，哗地推门而出。
王冰捡起枕头，看着门缝里一线嫩白如雪的肌肤在翻舞炫耀着紫色内衬的华丽衣袍下一闪而逝，嘴角微微勾起。
“啪啪啪。”蓄了人丹胡的陌生男人击掌赞叹，慢慢踱进来，汉语说得极其流利，“真是英雄出少年。可叹所向披倪，将男人玩弄于鼓掌的川岛君，竟这样栽到了王先生的手里。”
“呵呵，不是我厉害，是她真的老了。”王冰感慨，“若是我早生十年，怕也未必抵挡得住她这样热情的邀请。”
若是早生十年，未遇到那个精灵般的小丫头，便情窦已开，在旧朝的夕照里，我也会腐败吗？会骑着骏马揣着金银，被蓬勃的青春驱使着，满世界狂热地挥霍我盲目的欲望？
“二爷爷，我自己写的哦。”脑海深处，梳了两只圆髻，额头点了一个红点儿的女孩子一本正经，扑闪着毛扑扑的大眼睛，脆脆地吟：“来来鸟飞翔，十里稻花香。翻云耕碧草，挥汗我最忙。殷切问神女，何日得解放？咸谓莫言苦，少壮当自强。……”
每一个音节都象一粒豆子，在他心头砸出一个窝儿，浅浅地痛。
一面，就再不能忘。
“阁下不报个名儿吗？”窗推开，暮风习习，将满室的暧昧吹得无影无踪。
“何必。老夫只是来看看，花谷君推荐的才俊，到底什么样子。”不速之客摆手，日本女人垂着头，搬进全套茶具。
“才俊”脸上的笑容隐去，正视那双幽暗的眼睛，“但不知，我王冰何德何能，有劳皇军动用你们珍贵的东洋之花，来争取我的效忠？”
精致的骨瓷摆开，小小的菊花在沸水的冲泡下散发出冷冷清香。
“王先生，为什么不肯加入我们？”男人微微前倾了身子，凝视着他，“我们难道不应该是朋友吗？”
“但不知阁下这么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我仰慕满洲人，一个先我们大日本帝国征服了□□的民族，你的祖先沿着我们今天的路杀进中原，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建立了那么辉煌的王朝。”
“所以，……？”
“我想，王先生这样的才俊，如果能够施以援手，我们大和民族，也能实现□□的大治。那时，我们两个民族，可以携手站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建立新的王道乐土。”
“呵。那阁下以为，我满洲人手里，握着成功的经验？”
“难道不是吗？你们成功征服了最强大的国家。”
“不。我们失败了。否则，你不会看到现在的我。”王冰垂下头，“我想，我不适合帮助你们追求所谓新的梦想。不管你们对那个梦想有多渴望，如果你们坚持复制我祖先的方法，我也告诫阁下一句，满洲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八噶！”薄瓷碎裂，水滴四溅。阴鸷的眼睛锥子一般扎过来。
脸色惨淡的中国青年，却平静地，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眼中，是温和,却镌刻入髓的痛。
“比方说，你可以保证，进驻这片土地后，你大和民族不娶任何中国女子，不爱上这里任何东西吗？倘若你爱了，便不再是今天,这个自以为会稳操胜券的你。”
日本男人猛兽一般粗重的喘息良久平复，收回目光，脸上有了疲惫。“不，王先生，我不认为，你这些看法是对的。尽管我真切感受到了你慈悲的心。可是，雄鹰终究是要用猎物的血来祭奠它后背的辽阔。您觉得痛，是因为您还太年轻，太天真。人生中除了感情，还有太多的东西值得你倾心。”他站起身，朝他伸出手，“我仍旧希望，你成为我们的朋友。”
“多谢您的理解。您真是一位睿智的日本军人。”
“出去，我要再单独跟他谈谈。”
身影一晃，重新用挺括的男装将自己层层武装起来的东洋之花，川岛芳子，满面怒容地盯着他，咬碎银牙，“王冰，你还是男人吗？”
“我当然是。姑姑。”王冰苦笑，“正象姑姑你，不管如何努力忘记，也无法改变你是一个女人的事实。”
芳子眉头一拧，“对，我是女人。可如果不是满洲的男人都你这般，怎么用的着我为了民族的每一分利益跟男人上床？”
这话象一记重拳打到王冰胃上。他本就血色极淡的病容一下子白得几乎透明，嘴唇颤抖了一下，拧紧了眉，刷地转身，给了芳子一个平板的后背。
32岁的川岛芳子一诧，遂注意到王冰转身时扶住了椅子背，此刻那只手的关节已经发白。她转了转眼珠，恍然，这个看起来成熟老练的侄子，不过才22岁。还是个大孩子啊。
然而考虑到顽铁还需下重锤，她继续恨声道：“是汉人腐朽的思想和制度让我们的民族变得如此孱弱，毁了我们满洲的大好河山。而今，要想振兴满洲，重新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我们就得把这个国家腐败的政府推翻，用汉民族卑劣的血净化这片土地，还我旗人一片纯净的乐土。”
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乐土？
“你疯了。”他喃喃。
她踮起脚尖，冰冷的手将他的身子扳回来，与他对视，发现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平静，只是黑色的眼睛里抹不掉一丝丝疼痛和疲惫。
王冰看着那双不久前还满是欲望的凤眼渐渐蓄满莹莹水汽，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推开了她。
“你是要求我加入你们巩固华北统治的行动？还是侵占华东的计划？如果是后者，我目前不想。还有，我想知道，你是以什么身份，在邀请我。”
“你的姑姑，肃亲王的十四女，爱新觉罗·显玗。”她勾起唇，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尽温柔。
“呵，记住你的这句话。另外，我的参与是有条件的。既然是我姑姑，同是满人，请帮我争取吧……”
东兴书店的老板望着街对面的金鼎公寓。日本人持枪荷弹在金鼎公寓门口戒严了整整两个小时，终于跨上摩托，撤了。他把帽檐往下压了压，咳嗽了两声。
书店一角正翻阅一本地方志的刘子明慢慢站起身，拎着一只棉布包起来的小沙锅，朝店外走。他路过柜台的时候，掸了掸鞋子上的土，袖子里一个小纸团滚到了地上。
店老板跟在他后面，走到门口挂上歇业的牌子，哗啦上锁，拉上了窗帘。一抹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
刘子明走进公寓的时候，王冰正一个人坐在小茶几前，拎了紫砂小壶倒菊花茶。
一颗颗带着清香的琥珀色水珠渐渐连成一条线倾注下来，汇成一小小杯。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粲然一笑，“来，喝点菊花茶吧。”
被倒进杯子的水，本是由一颗颗水滴汇成的。在它落入杯子之后，还有谁能够认出，哪颗一度晶莹剔透独自坠落的小小水珠？又有谁，能够完整地，清晰地，将某颗水珠与整个杯子的水分离开？
神话中夸父追逐天空的太阳，是勇者的执著；现实中的人痴心追逐一个早已逝去的影子，却比刻舟求剑还要愚蠢。然，对于已经入魔的川岛芳子，还得深入日军内部扮演汉奸的他的确暂时无能为力。何况，对于自己到底是谁,这位有着多重身份的女谍,真如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定清晰吗？
若说私心，他自然也是有的。他一直在想，特权并不是好东西。没有它，就不会有这么多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只会挥霍的旧朝遗民。难道与其它水滴一起，在公平合理的制度下享受这偌大疆土内的自由幸福，不是最好的结局吗？和更多的民族一起做这个国家的主人，不比孤零零缩回那并不安稳的角落重新开始的好？既已入关这么久，缩回满洲里，又意味着要切断多少已经和这关内密切相连的羁绊。
曾经挥舞屠刀，筑下无数杀债，不意味着还可以再次选择同样错误的路。何况这次挥刀，意味着砍向的是已经与自己连为一体的血肉……
“何必这么卖力地跟他们演，你还没恢复，一个不小心再胃出了问题可咋好？”刘子明从橱子里摸出勺子，把砂锅里尚带温热的白粥盛出来放到王冰眼皮子底下，自己端了茶小呷，半天，还是忍不住抱怨。
“是挺累的。可日本人也不是傻子，不逼真点儿，会有后遗症的。”王冰笑笑，“我现在倒真有点羡慕我爹了。他呀，这辈子就会一出京剧，秦琼卖马……”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罗帐香茶戏渐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