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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百足之虫的飨宴 ...

  •   “听说没?那王冰在外头混得风生水起,成箱的金条给媳妇捎回来。”
      “专门在他们王家祖屋挖了地窖。”
      “难怪她日夜守着那间小破屋,敢情里头好东西多着来。”
      “这心也太黑了吧。难为昊爷当年花了那么多银子送儿子出国,要不是这次蔡氏胡同的事儿,连个渣儿都见不着。”
      “这小两口……”
      “不关王冰的事儿啊。他在外头,哪知道媳妇这么当家的。”
      “那小媳妇儿,眼角眉梢往上吊着,一看就不是善茬儿……”
      ……
      含香之后大半个月的人生,概括起来就是没有最郁闷,只有更郁闷。
      自从她做了出头鸟,把公爹昊爷透支蔡氏胡同的那笔保护费还上,人们的议论就这么朝着一个她不可控的方向去了。

      她董含香真个儿比窦娥还冤啊。蔡氏胡同这个窟窿,她可是当了一大包陪嫁的首饰才补上。
      县城富贵典当行的马老板搓着手,胖脸上写满同情,“含香,苦了你了。东西都是好东西,可……我这小铺子只能给这么多。那个,我先给你收着,啥时候你手头宽裕了,随时来拿。”
      就算人家是客气话,也让她心头一酸。
      被指指点点也就算了,最近,开始有偷儿乘她不在撬门而入。
      然后,唯恐天下不乱的二顺子居然还牵了条狼狗拴在了屋后,美其名曰保卫大嫂的……安全,唉,这可怜的狗明明才一两岁,再活个七八年没问题,现在被派上这差事,估计阳寿快尽啦。
      “等等,你扭扭捏捏吞掉那俩字是啥?”含香瞪着她的二小叔,额头青筋一跳。
      “……”比蚊子还小的声音,然后二顺子就一个旱地拔葱躲让过大嫂的笤帚疙瘩,飞身形跃出屋外,少年因快速跑动而失真的声音以由近及远之势播散过来,“大嫂我相信你是清白滴~~”。
      咔吧。含香真的真的意识空白了。

      一刻钟后,含香出现在王家大院,跟公爹婆母请假,云娘家大嫂怀孕,需要照料。哥哥人忙,不能亲自来接,她拖了十来天了,不能再拖。
      “哦,喜事呀。几个月了?”昊爷今儿个少见地没去赌场耍钱,也没喝多,捧了只紫砂小壶颇慈祥地问媳妇。
      “三两个月了吧。”含香揉揉额角,她该事先仔细问问大哥的。
      “不差这么两天。”婆婆插嘴,“这个日子,你现在过去,跟过个把月再过去,区别不大。你自己都没经历过呢还,去了能帮多大忙。”
      含香的婆婆赵氏其实是位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来着。赵家原是整白旗,官到三品。如果她爹的姑姑赵贵人没有早夭,恐怕官运更旺。
      她对这个长媳妇谈不上恨。就是人漂亮点儿,矫情点儿,让她横竖不舒服罢了。
      谁没过矜贵端庄的时候?可嫁到这王家,跟了败家子儿,渐渐长工短工都雇不起了,掏个茅坑挑个大粪都得亲力亲为,见天儿掰着手指头算牙缝里那点儿钱,为一点鸡毛蒜皮的蝇头小利,也得扒下脸皮来跟人吵闹,这样的生活,能让人不面目全非吗?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可是书香门第的董家没有因为王家迅速的败落退亲,这个叫含香的女孩子嫁过来了,让她眼睁睁看见从前的自己,不,汉族女人媚功好,看着比自己年轻那会儿还我见犹怜,让她时不时有种暴虐的冲动。
      冲动它真的能害死人呀。好在这孩子脾气硬,守了一年多的活寡了也还是那张不变的脸,岁月洗濯出的那愈发飘逸出尘的小样儿,却让她更加的牙根痒痒。唉,这孩子留她跟前是可惜了。相看两厌,不如不见。可是听她请假自己就是不爽,就是高兴看她眼中流露失望的样子。
      婆婆正那儿纠结着呢,昊爷发话了:“不是我不肯让你去。我这儿刚收到信儿,承德一表弟要来看我。家里人手少,你帮几天忙儿,他走了我一准儿送你去车站。”
      “谢谢爹。”含香大喜。

      殊不知接下来这几天忙帮的,让她时不时有撞墙的冲动。
      远来的表叔公叫王朗。朗月星空的“朗”,端的是好名字。可这个字儿被公爹昊爷在酒精上头之后给另类修辞了下,就成了“狼”。狼者,黄鼠狼也。当然啦,本着公平合理的原则,昊爷把自己的也给顺口加工了----“昊”者,“耗”也。
      “你是狼来我是耗,多年不见哥俩好啊~~”,“耗”爷右边儿滋儿一口酒,左边儿叭儿一口菜,脸上那个乐呵。
      “好、好~~”“狼”爷面皮微僵,嘴唇儿碰碰杯子沿儿。
      “诶,别客气,喝酒,吃菜。”“耗”爷红着脖子叫,“含香,给狼爷斟酒。”
      “狼”爷只好将杯中物一口干了,乖乖等俊俏的小丫头满上。嗯,他一直在纳闷儿,早听说这王家的大表哥落魄了,打哪儿整来这么俊的使唤丫头。虽然看上去脸都开了(开脸,旧时女性出嫁,会用棉线将脸上汗毛绞掉,这样显得脸部更加光滑)可这模样儿这身段儿,呵……这屋酒菜也顿顿丰盛得不像落魄的人吃得起的。这都是大洋啊……真是应了那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呀。

      含香算是看明白了。她家这位“耗”爷为了在表弟面前装阔,真的是蓄谋已久呀。那笔蔡氏胡同的保护费,甭说,他一准儿就是为这事儿才秘(秘,方言,偷偷收入囊中也。)下的。还使唤丫头,……唉。算了。反正在这王家自己也不是啥少奶奶。啥活不干?由着他闹两天吧。还等着这位爷给自己放行呢。

      夜荫仄仄。秦琼卖马的段子越唱越上劲儿。
      “耗”爷“锵”地抽出镇宅的宝剑,在“狼”爷惨然变色中一剑挥出,大瓷盘里的油亮亮红彤彤的猪头肉应声两半。
      (含香= =|||)

      大吃大喝,天昏地暗。
      朗爷享受贵宾待遇到第八天头上,终于坐不住了。
      这天天色大好。“耗爷”在大院儿假山下头摆了张八仙桌,就几丛牡丹月季,要含香伺候两位爷品茶。
      阳光脉脉,麻雀欢叫。墙角一树桃花还有点点残蕊落下来,浅吟清唱的曼妙。
      朗爷从屋里踱出来,啧啧赞了表兄的假山峥嵘,又赞了大红的牡丹国色天香,接了茶杯笑得舒畅,“大哥,您这些年,可比兄弟混得强啊。”
      “嗨。圣上退了,咱就祖上圈下的这么几亩地,跟你一样务农呗,谁比谁强哪儿去。”昊爷头不抬眼不睁的,显然白天品茶及不上晚上拼酒更让他兴奋。
      “大哥,你该不会真的一心务农了吧,还是在学那三国的刘备……”朗爷看着眼皮子撩起来的昊爷,余下的话在嗓子眼自动消音了。
      含香端着茶壶,也是一愣。她头次看到这个样子的昊爷。那张保养良好的脸上,懒洋洋的神色不见了,惺忪的眼睛完全张开,射出两道精光,仿佛蓄势待发的猛兽,盯住对面说话的人。
      “朗子,你在我这儿吃喝,住一辈子哥哥也不会亏待你。有我的就有你的。”白皙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翠玉扳指,笑纹里有了不容抗拒的冷漠,“别的事儿,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别的事儿?复兴大清,是咱旗人的责任,能叫别的事儿吗?!”朗爷啪地一摔茶杯,激动得呼呼喘气。
      “复兴啥呀?拿啥复兴?看看你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多混两年吃喝,踏踏实实等着下葬多好,瞎蹦跶啥呀?”王昊淡淡地扫了眼他的表弟,突然满脸疲惫,“朗子,你咋就这么看不开呢。你以为如今皇上在满洲,那还是皇上啊?孙子诶!”
      “借势而已,等咱国家复兴了,小日本能管得住咱努尔哈赤的英雄儿女?大哥,你也太悲观了。你这么下去,祖宗都饶不了你!”
      “祖宗?哈。祖宗要知道你放着爷不当去给倭寇当孙子,土里跳出来抽你。”昊爷眼神又飘忽起来,大字往椅子里一靠,“我王昊啥都没有,也是爷。我TM就是不稀罕嗟来之食,谁TM稀罕就自己去舔日本人□□儿好了。恕不奉陪。朗子,做哥哥的最后劝你一句,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世道,日本人可是从咱老家关外一路杀过来的,他刀上也有我们满人的血,你在与虎谋皮知道不?你等了这么多年,到了我家还磨蹭这么多天话才说出口,可见也不是不犹豫的,回家再炕头儿上好好想想吧。含香,送客。”

      县城的火车站很小,人也不多。
      昊爷从兜里神秘兮兮掏出个绸布包,塞到长媳妇手里,“还好,王朗那小子没把我大洋耗光就滚了。二十块,我瞧这个眼熟,跟马掌柜买下了。”
      手心东西沉甸甸的,细溜溜的柄,浑圆饱满的头儿,是陪嫁的那只金簪吧。二十块,马掌柜果然够黑心。爹也果然够好骗。
      “爹……”她哽住,泪眼朦胧。她终于由衷地唤出了这个字,原来这一年多以来,她还是不能不在乎的,终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咳。我想起来了,东头儿李大平还招呼我去喝酒,去晚了怪失礼的,你自己小心了。”昊爷仓皇转身,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人流。

      芳草含烟,柳荫弄碧,暮春的花儿夹道飘零。
      “国破河山在,春城草木深。(唐·杜甫)”人来人往的城市里,却大不过生计二字。
      亡国之耻且深记在心头吧,那可不是抽刀断水,挥泪伤春便能解决的。
      附:
      1932年3月1日 - 日本傀儡政权“满洲国”成立。
      1938年3月18日 - 日本傀儡政权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成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百足之虫的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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