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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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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七,天皇下诏,改永祚二年为正历元年,大赦全国。
一月前,三十七岁的藤原道隆,将女儿藤原定子嫁于天皇为后。
自二十年前的安和之变开始,藤原氏势力越发鼎盛,有人私下尊重藤原道隆说:“您和帝王是一样尊贵的”。
年号一改,不少朝中人士嗅到风声,准备登上藤原氏的府门,送上一份贺礼。
平安京外,锻冶场里。
学徒正鼓着风箱,炉子里跃动着炙热的金红色火焰。
三条宗近站在火炉旁,安静地盯着。
他未开口,学徒也不敢将毛坯放进炉中,不时回头打量这位天下有名的刀匠。
屋内炎热,汗水早就湿透了三条宗近的衣襟,他穿着黑色长衣,显得白皙的脖颈格外脆弱。
几息后,三条宗近才微微摇头,冷声道:“将火熄了吧,今日不锻了。”
学徒依言照做。
三条宗近转身要离开匠房,两振薙刀却落了下来,穿着甲胄的武士一左一右,挡去他的去路。
武士闪了闪刀锋,低声威胁道:“大人让你锻刀,你消极怠工,是不想要头上的脑袋了吗?”
三条宗近面色平静地解释,一边取下架上的外套:
“大人要锻的是好刀,不能随手锻得,天气不可多一不可少一,只能看天时。”
武士狐疑片刻,最后还是提起薙刀,给他放行。
出了炎热无比的匠房,便是冬日刺骨的寒意铺面而来。
三条宗近披上外袍,匆匆往锻冶场外的居所走。
几日前,藤原氏旁流的一位大人找上他,要他锻一振上品好刀,务必轻薄闪亮还锋利无比,送给贵人。
三条宗近心中不愿,但在藤原氏的面前,说不出一个“不”字。
的确,刀匠不算贱业。
可在贵族面前,他也与那些前后的仆从,没有什么差异。
这样的事,也不新鲜。
永祚一年,也就是一年前的初春,三条宗近锻出一振大太刀,取名今剑。
他已有名气,锻刀并不常亲自动手,而是指挥学徒们成批锻出军队的武器。
偶然亲手锻出一把好刀,三条宗近也没有藏着掖着。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平安京城里,不少人高价来买,都被他一一拒了。
“我要自己留着。”三条宗近这样和他们解释。
三条宗近少见地离开锻冶场,进了平安京的主城,在最好的市坊里订了一块梨花木。
今剑是一振大太刀,需也有一把合身的刀架才好。
今剑这样漂亮,理应放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高高在上。
梨花木的订金付完,三条宗近买了糖,回到家,却见贵族的车架停在屋前。
“听闻你技术还行,锻了一把好刀。主人家也是爱刀之人,今天便买了你的刀去,免它蒙尘。”
那仆人递来一个钱袋,赶着车走了。
三条宗近只是推开屋门,门发出吱呀一声,铁锁被刚来的武士砍坏了。
他原本将今剑用布层层包好,如今布料已经被扯烂,大太刀却无影无踪。
三条宗近将钱袋放在桌上,盯着布料不说话。
他想,今剑去了贵族家也好。贵族势大,用的是绸缎,刀架也必然比他订的梨花木好。
后几日,三条宗近偶尔出神:
那仆人留下的钱数目不多,甚至不如他订下梨花木的定金。
今剑去了这家,会不会仅仅是扔在府库里,随后被融成铁块?
他记着车架上的家徽,又进了几次平安京,却始终没有找到那户人家。
到了盛夏,三条宗近亲手锻出一振薙刀,取名岩融。
这次他早做好了准备,用外袍藏着,谁也没告诉便回了居所。
锻冶所不时锻造一些成批次的武器,偶尔少一些材料都是损耗。
瞒天过海,没人发现。
三条宗近心情很好,旁人问他,他都一一敷衍过去。
夏夜的院子里,满是虫鸣,三条宗近把薙刀藏好,独自开了一坛美酒。
第二日醒来,再悄悄地去看,岩融还安安稳稳地放在柜子夹缝里,无人知道它的存在。
接连几日,三条宗近都是如此,一有闲暇,便回去看刀。
直到那日他归家路上,就被另一位刀匠叫住。
刀匠说,他住的房子遭了贼人,窗户被破坏的稀烂。
三条宗近几乎是跑回了居所。
房门推开,他便心里一沉。
被翻找的,全是能藏大件物品的地方。
寻常贼人关注的钱财之物,那人居然分文未取。
三条宗近不死心,顺着蛛丝马迹寻找贼人的来历,甚至要收集证据,上告官员。
他一路溯源,刚有些线索,便遇上一位蒙面的黑衣武士。
武士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警告他认真为贵族锻刀,不要有小心思。
他点点头表示顺从,也没有再沿着线索找下去。
花朵凋谢的时节,三条宗近按照约定的时日,去主城里取回订好的梨花木,放在窗台下面。
他将木匠的工具一一陈列,对着这块原木静默良久,最后没有动手。
初秋时候,皇宫来的使者命令他锻刀,献给一条天皇。
天皇宽容,恩赐他取名的机会。
三条宗近锻完太刀,取名“小狐丸”,笑着将它反反复复擦拭干净。
他从那块梨花木下砍下一半,做成刀鞘,一并交给使者。
三条宗近说着最标准的敬辞:“太刀锋利,刀鞘严丝合缝,还望一起献给天皇大人。”
他目送着太刀进入宫殿,暗暗吞下了一个秘密。
一条天皇最不缺的就是宝物,刀剑众多,一不小心便被遗忘,最后叮叮当当,埋进尘土。
于是三条宗近便告诉使者,这是稻荷明神帮助下锻出的太刀。
有神明的威名,小狐丸最差也会被赐给寺庙,此后供奉起来,不会因为闲置而损毁。
岁末,三条宗近锻出一振太刀,刃长二尺六寸四分。
三条宗近深夜锻出太刀,此时四周无人,一片寂静。
他心底升起一个念头,源氏让他锻刀,时限还早。
如果偷梁换柱,再在时限里锻出一振,是不是就可以悄悄把这振藏下?
他怀揣着随时可能破碎的梦想,照着自己的名字取了名,叫“三日月宗近”。
月色下,三条宗近摩挲着刀刃上的新月纹路,不小心被割破手也没有松开。
对着那半块梨花木沉思片刻,三条宗近放弃了制作刀架的心思。
他将梨花木制成刀鞘,将华丽的太刀藏进朴素的刀鞘里,将太刀抱在怀中,一夜未眠。
然而,第二天清早,一月一正旦,便有源氏的仆从来寻。
“你提前完成,大人很高兴。”仆从说。
三条宗近心中一凉,是了,贵族的眼线哪里都有,自己锻的刀,终究是留不住。
三条宗近将太刀与刀鞘一起献上,他笑的平和,顺从地鞠躬,双手高举:
“受命于源氏,我幸也。”
此后整整十一月,三条宗近再未亲手锻出什么惊世之刀来。
直到藤原氏旁流的仆从找上他,派遣两个武士寸步不离地监视,让他再锻一把好刀,献给藤原道隆。
三条宗近无心锻刀,嘴上总能苛求完美地举出理由来。
论锻刀技艺,整个平安京难有可以与他辩论的。
因此贵族只能相信他。
时间一拖再拖。
献给藤原道隆的刀还未锻出,三条宗近却被仆从带领着,先见到了藤原道隆。
藤原道隆坐在主位,身旁坐着大将军源满仲。
两人远道而来,到访城外的锻冶场。
见到他,源满仲向藤原道隆介绍道:“我献上的太刀,便是这人造的。”
说完,两人便进了匠房,里面烟气熏人,炉火正旺。
见藤原道隆到访,学徒们纷纷行礼,接着离开了房间。
三条宗近站在匠房边缘,目光放在了仆从献上的刀剑上。
新月纹,铭“三条”。
这振太刀受源氏命令而锻,被源满仲送到了藤原道隆的手上。
藤原道隆喜爱有佳,带着太刀一起,想要见到锻刀的刀工。
源满仲便带藤原道隆来到了这里。
三条宗近低头回答着藤原道隆的问题,目光却死死地黏在了那振太刀上。
问题答完,一直沉默不语的源满仲抚掌笑了。
源满仲称赞说:“这便是最美之刀,唯有藤原先生可持。”
他如念诗般道:“从前的刀,没有能与它比拟的。”
他接着冷淡地扫了三条宗近一言,道:“三条是平安京里最优秀的刀匠,若他的技艺失传——之后的刀,也未有可能了。”
藤原道隆立刻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点点头,赞同道:
“最美之刀哪里能是人能锻出,恐怕是神明借用了刀匠的身体。”
”既然已经得到了最美之刀,当然要为神明解忧,以免这刀匠泄露了神明的技艺。”
源满仲给了一个眼神,两个膀大腰圆的武士上前来,按住三条宗近,扔进了燃烧正旺的火炉里。
三条宗近从这炉火锻出不少刀剑,如今宿命轮回一般,也要葬身于此。
三条宗近也会用刀,如果此刻奋力反击,抢了藤原道隆手中的三日月宗近,然后大开杀戒、冲出重围,或许还有几分逃命的机会。
但他没有挣扎,只是眷恋地看着被藤原道隆握在手中的太刀,任由火焰将他吞噬。
神智迷离之时,他默默回想:
十六岁时,他亲手锻出第一振好刀,取名石切丸。
见石切丸被人送去神社的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
在极致的疼痛之中,三条宗近再难给出问题的答案。
黑暗侵袭,从此平安京再无刀工三条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