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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书中自有 ...

  •   梅五郎倒挂在天花板上,看着他自己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嗯,这么说不太准确,应该说他的魂魄正注视着他的身体在另一个魂魄的控制下,蜷缩成一团坐在木板与砖块垒成的台子前,写着大概是这辈子最重要的文章。
      “答完多少了?”冷眼旁观的梅五郎懒洋洋地问了一句,翻身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不带起一丝尘土——当然他也带不起一丝尘土。
      “还有一半。”正写着什么的梅五郎头也不抬地答道。
      “啧啧,太慢了,太慢了。这可已经过去一天了。”
      “我用一天时间答完了别人三天的分量,这还慢?鬼写字又不会比人快!再说了,你急什么,先答完考官也不会先放你出去。”
      “我怎么不急?你该知道,这般四处飘荡的滋味可不舒服。”梅五郎似笑非笑道。
      鬼怔了怔,笔锋微一停滞,随即又行云流水地写了起来。“你放心,我答完卷子就会把身体还你。”
      梅五郎轻笑了笑,也不答话,自顾自地飘到栅栏门前。他将手臂伸出去,春雨细细密密穿过他的手掌落在地面上,溅起一个个水花,相互撞碎了涟漪。他飘出房外,一间间盒子一样方正的小室连成一片。每一间都是相同制式,有顶无门,四面无窗,栅栏门洞上挂着一片油布帘子勉强能遮风挡雨。这就是号舍,参加科举的考生们考试与住宿的地方。从每一个狭小的洞口望进去,都可以看见一张或年轻或年长的脸庞,带着经过一日苦思冥想后显而易见的憔悴,继续思考如何书写决断命运的文章。所谓国之栋梁,就将在这样一个牢笼一般的地方,从这样一群看起来不比囚犯好多少的读书人中产生。
      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不过在此之前,得先熬过十年寒窗,熬过重重考试,然后才有报国家、立声名的资格,否则一切全是空谈。梅五郎想到这儿,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他可以放声笑出来,反正除了那个死心眼的鬼,无人听得见。
      默然静立了一瞬,他终于大笑起来。

      梅五郎从雨里回到号舍中,雨丝穿透他的身体,却沾衣不湿。鬼仍然在埋头答卷,见他回来忍不住抱怨道:“你刚才笑得太放肆了,还好我反应得快,不然弄脏了卷面,今年你就算是白考了。”
      科举考试中,如果字写得不好或卷面沾染上墨渍,就算答得再出色也会被判为“废卷”。梅五郎当然知道,笑道:“那多谢你了。不过……”
      “不过什么?”
      “即使落榜,大不了三年后我再考一次就是。无论录取与否都与你无关,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梅五郎凝视着霸占了他身体的鬼,在自己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闪即逝的红晕。这种远远看着自身的感觉十分奇妙,那具身躯的悲喜骤然间仿佛与己无关,一如落在帘外的雨。
      “我只不过想看看凭我的才学究竟能不能考中,如果今年你因为这些细枝末节失去了及第的资格,三年后我又要再向人借身体来考试。下一回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借呢……”鬼微抬起头,眼神飘远了,直望进雨里。
      梅五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道鬼究竟能不能感觉得到。“你这样子……考了多少年?”
      鬼摇了摇头,一面写一面道:“我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只记得来应试是永康三年的事情了。”
      梅五郎沉思了一会儿,问道:“那你记不记得,十二年前,你曾经吓疯了一个书生?”
      “啊?”鬼停了笔,惊叫道:“他……他疯了?”
      梅五郎见他不知,有些意外,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鬼满面惊愕,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那个书生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人。他从一进场就很紧张,我看他这副样子,一直不敢去打扰他。后来我看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他还没答完第一题,便出来问他要不要帮忙。结果他以为自己思虑过度以致出现幻觉,我越解释他越慌张,最后竟然大声呼喊起来。如此一来,扰乱科场的罪名是逃不掉了。他被巡考赶了出去,我虽然觉得十分对不住他,也不敢再现身。后来也没再见过他……谁知道,他原来是疯了……”
      梅五郎轻叹一声:“你也不必太自责。他并不相信你是鬼,只以为是幻象,回乡休养了一阵子就痊愈了。不过他始终不敢再来考试,后来弃文从商,如今也过得很好。”
      “这样啊……但终究是我害了他。”鬼低声道。
      两人默然相对,一时无话。鬼似乎也提不起心思来答卷,过了半晌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为那个书生来的?因此我突然出现向你借身体的时候,你才一点也不意外。”
      “也算是吧。他与我有同师之谊,听说才学很好,只是初次应试过于紧张,而且为人羞赧,这才会被你吓着。他后来不肯再考,师生莫不引以为憾。”梅五郎回想起旧事,口中平静讲来,脸色却微微起了波澜。鬼一一看在眼里,道:“是我思虑不周,误人终生。你要是打算替他讨回公道,我也没什么可说。”
      梅五郎摇摇头,道:“都过去了。我提这个是想告诉你,就是那一年,延辉朝亡了。”
      鬼睁大了眼睛呆呆看着他,似乎无法领会他话中的意思。梅五郎缓慢地解释道:“延辉朝覆灭是永康六年的事情,从你死的那年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十五年……”鬼怔怔地重复着,浑然不觉手中的笔悄悄滚落到地上,“十五年了啊……”
      梅五郎弯下腰,然而没有形体捡不起东西。鬼终于回过神来,拾起毛笔,小心地拭干净放好。“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梅五郎点点头,问道:“那你还要接着考下去吗?”
      “当然要考!我流连人世就为了证明我的才学不输于人,怎能半途而废。”鬼的语声平静而坚定,他执起笔,接回被打断的思绪,重新写了起来。
      梅五郎微觉错愕,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执着,喟然长叹一声,不再打扰他,四处飘荡去了。

      “明天就放榜了。”梅五郎对着桌上的小纸人说道。
      “我与你同去。”小纸人微微动了动,正是鬼的声音。当日答完卷后,鬼信守诺言地将身体还给了梅五郎,并在他的劝说之下,最后答应跟他离开号舍。而鬼也就暂时依附在了这个用符纸做的小纸人上。纸人只有薄薄一片,手足五官俱用毛笔勾勒出来,寥寥几笔神态尽显。
      “这是自然。”梅五郎随手翻出一本书来,“到时候我把你夹在书里带去。”
      “好是好,可是……”小纸人歪了歪头,似乎在犹豫什么,梅五郎也不插话,过了一会儿,小纸人低声问道:“能不能换一本?”
      梅五郎一愣,定睛一看手上原来是一册《尚书》,不由得大笑起来。他轻轻拈起小纸人,放在书堆边上,问道:“那你想要哪一本?”
      “《论语》《左传》《春秋》……”小纸人一一认下来,摇了摇头,“还有没有别的?”
      “我来赶考,除了四书五经,也没带什么别的书来。”梅五郎翻着包袱,“这有《昭明文选》的一卷,行不行?”
      “不是那些书就行。”小纸人爽快地答道。梅五郎小心地将小纸人夹在书页间,露出一个头来,乍看之下如一张别致的书签,形似一个深陷书堆的人。
      “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知道名次了。”

      翌日清晨天刚透亮,报子们便争先恐后骑着快马一路高叫着“某某公子高中,某某老爷金榜题名”前来报喜。客栈里住的几乎全是赶考的举子,一时间人声鼎沸。
      不久,有小二来敲梅五郎的门。“梅公子,大喜,大喜!梅公子贡士及第,高中会元!”
      然而梅五郎早在天未亮时便悄悄捧了一卷书出了门。交卷之前他仔细读过鬼写的文章,无论文采论调俱是上佳,能拿到会试第一并不意外。但这毕竟不是他考出来的,真正的会元在亲眼看到榜单上的名次之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狂喜或悲不自胜,只是淡淡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梅五郎点点头,笑道:“多谢兄台助我高中。”
      “你才学犹在我之上,又为我了此心愿,是我该谢你。”鬼的声音异常冷静,“我们回去吧,客栈里等着讨赏钱的报子该等急了。”
      梅五郎把小纸人夹在书里放好,仔细收入怀中。果然,一回到客栈他便被人团团围住,一轮打赏下来,好不容易才脱身回到客房。他赶紧将书掏出来,一面展平,一面笑问道:“鬼兄,没有被压伤吧?”
      没有回答。
      梅五郎一怔,将书哗啦啦翻过去,抖了抖书页,并没有纸片掉出来。他在书里怀中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小纸人。梅五郎回想一路回来的情景,暗想绝无可能被他无心遗落,便摊开那卷《昭明文选》,一页页翻过去。
      他终究没有找到那张薄薄的符纸,只是在某两页纸之间发现了几点晕开的血痕,殷红刺目。纸黄血红,恍若旧扇面上经年的桃花。
      梅五郎忽然想起来,闲时他也曾看过其他文人写的野史笔记,说永康三年时有个举子在会试时忽然咳血不止,巡考要他弃考延医被他拒绝,最终只答完半张卷子便撒手人寰。那半张卷子上墨痕血迹交错,自然被判为废卷丢入了废纸篓里。如果不是听巡考提起,阅卷的官员觉得其情可悯,那张用心血写成的卷子大概也就这么不见天日了。然而即使连主考都觉得惋惜,说他若不死理应金榜题名,对于死人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理应如此,可已足足错过了一人一生,一十五年。
      梅五郎叹了口气,珍而重之地合上书卷。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亦有——碧血如斯,染尽桃花,不见春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书中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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