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野》钟敬言

5、chapter5

　　贺松的奶奶最近常闹肚子痛。

　　她说是胃不舒服的老毛病了，自己去诊所拿点药就好，劝贺松不要担心。

　　家里装有药片或是胶囊的瓶瓶罐罐攒着一层厚灰，贺松看不懂成分，奶奶又不肯跟他具体讲哪不舒服，难受的时候捂住肚子蹲墙角，一张脸闷出汗来。

　　直到一次早饭后，奶奶喝了几口粥就说没胃口，要去田地里干活。
　　她起身还没站稳，整个人忽然脱力，直直朝后摔去。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贺松扔下手中的筷子和碗，院子外头经过的拖拉机声音突突。

　　他抱住奶奶，大声喊了几句，但对方反应全无。

　　贺松又跑出去叫住人，是叔是婶还没看清，拦在车前求人捎带他们一程去医院。

　　乡里村庄都是熟人，那开车的大叔豪爽，一连应了几个好。他也担心老人家的情况，跟在贺松后面进房，看桌上白粥青菜全冒热气，明显刚从锅里出来。

　　他和贺松一块将老人家抬到车上。

　　“松子，你别担心，老人家做好事积攒了福分，她没事的。”

　　贺松嘴角溢出抹苦涩的笑。

　　*
　　例行早会的时候，周倪手机接到几通来电。

　　嗡嗡振动，打断正在发言的主管讲话。

　　她略一抱歉颔首，说了声：“没事，你继续。”
　　随后将电话挂断。

　　但对面的拨号人却不依不饶，几次三番打过来，中间还发送一条短信。

　　【接一下我的电话。】

　　周倪垂眸，纤细的手指在玻璃屏上摩挲，对话框内通信了了，他们的交流向来简单。

　　‘难道又惹上了什么麻烦？’

　　她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一只手撑住下巴听主管继续往下讲，没再理会贺松的话。

　　之前信誓旦旦说不要她干涉他的人生，周倪能做的不多，自然只能满足他的愿望。

　　独立嘛，遇到事情就得自己解决。

　　桌上的手机此时又是一声振动。

　　但只是垃圾信息。

　　她说不出来，大抵是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挣扎间的逐步放弃。

　　周倪换了一个坐姿，原本撑在下巴的手垂放膝前，食指中指弯曲，敲击膝盖。

　　投影仪的PPT跳转播放下一页。

　　一系列的数据表格分析。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张脸，苍白瘦弱，像株没有见过阳光，就即将凋零的植物。

　　不大好看的面孔，却总能让她心疼。

　　主管结束发言后等待周倪提问。

　　会议室安静得悄无声息，椅子转轮摩擦地板，发出细微的擦动。

　　她起身系扣：“今天先到这里，散会。”

　　*

　　海厝医院坐落县城最繁华的一块地方，两边商店毗邻，随处可见跳楼减价的宣传海报。

　　周倪跟在一辆五菱宏光的后面开进医院大门，保安守在亭子口处。

　　夏季阳光热烈张扬，她停好车后走到跟贺松约定的见面地点。

　　高跟碰地，周围偶尔冒出些许人来，周倪轻微散光，视物常常不自觉就眯起眼，与擦肩而过的行人对视，表情不大好，像债主上门。

　　她在寻觅贺松。

　　然而做好约定的少年此刻却不见人影，周倪心下微恼，如果不是提前知悉前因后果，现在她肯定认为自己是被人耍弄一遭。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翻找联系人的页面刚要拨号出去，好巧不巧——那男孩原来蹲在迎风口的墙角抽烟。

　　十七八岁的大男孩，纯黑的工字背心上溅满泥点子，头发被风吹起，斜斜落落，碎发掉在眼前，遮住眼睛探不清表情。

　　他用故作的淡然来伪装背后的惶恐。

　　周倪停顿一下，踩着高跟鞋走到他面前。

　　贺松抬头，目光与她对上，视线还未聚焦，手中的烟便被人一把夺下。

　　星火闪动，她摁熄烟蒂，直接丢进垃圾桶，过程中完全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动作干净利落，没半分拖泥带水。

　　阳光亮得像金纸片，映衬在她的眉眼中间，闪动跳跃的光泽，她跟看着孩子胡闹一样地看着他。

　　周倪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纯牛奶，吸管别在包装盒上，四方形状有棱有角。
　　她微微屈身，腕表缀光，“你还没到抽烟的年龄。”

　　贺松没接，“那我也过了喝牛奶的年龄。”

　　周倪哂笑，她将牛奶扔进贺松怀里，又从包中拿出一袋未拆封的吐司递到他面前，“电话里你说，吃早餐的时候奶奶没胃口，吃了一点就晕过去。我想你应该也吃得不多。牛奶吐司是过来医院的时候在一家面包店里随便拿的，刚好因为它们距离收银台近，方便付钱。”

　　她见他还不肯接，拢起裙子艰难半蹲，一手撑墙，一手捏住吐司片的外包装袋送到贺松的面前，包包挂在胳膊上。周倪心里暗笑自己还真跟哄小孩一样，“贺松，人是铁饭是钢，我知道你有骨气，但没必要在你的资助人面前硬气。”

　　周倪快要软话说尽。
　　贺松偏头看她一眼，速度很快，像心虚的躲闪，他一下转开自己的目光，接过吐司，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谨慎快捷，怕出乎意料的触碰，塑料纸在传递中发出的剥剥声，在耳边炸响。

　　“谢谢。”

　　困窘、僵硬，让他的道谢看起来格外不耐。

　　风掀起他的额前碎发，一双沉默闪动的眼睛露出，似暗嘲涌动之上的静谧胡泊。

　　周倪扶墙缓缓站起，小腿发麻，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咬着贺松半晌，在他局促回头问怎么了的时候，周倪笑得坦荡。

　　“没事，腿有些麻。”

　　*
　　检查报告单出来，贺奶奶是胃癌中期。

　　海厝医院建议他们转到市医院，这里治疗水平有限，无法给他们提供更好的帮助。

　　贺松有些懵，医生后面说了什么全化成嗡嗡一片，听不大真切。
　　他茫然无措地坐在椅子上，像淋了一盆水，从头冷到脚。

　　全程周倪出面，挂号付款咨询转院事项。

　　医院走廊人来人往，头顶灯光照下影子紧贴脚后跟上。

　　贺松双手捂脸，使劲来回搓/揉。眼眶发热，他意识到这是流泪的前兆，迅速仰起脖子，喉/结/滚/动，他低声骂了句操。

　　空气之中，消毒水的气味张牙舞爪格外嚣张。

　　命运在转角猝不及与他兜头撞上，生死面前，贺松跌了个跟头摔得鼻青脸肿狼狈万分。
　　他以为人生最糟糕不过如此，投错胎找错爸妈，未出世先拥有一个破碎不堪的家。

　　然而生命蛮横、毫不讲理，硬生生剥夺他难得的一片温情。

　　还要他眼睁睁去看自己是如何失去。

　　鞋跟碰地的声音撞进耳朵，清脆有力。

　　贺松还未抬头，视线之中，最先出现一双黑色的圆头高跟鞋，铮亮干净，跟这里搅和着消毒水味的浑浊环境格格不入。

　　“你奶奶在等你。”周倪提醒他。

　　贺松听到这话下意识站起，他擦了把脸，大概也清楚自己目前的状态不适合去见奶奶，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然而收效甚微。
　　崩溃就在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以后，他不知是妥协还是认命，破罐破摔背过身抵靠住墙上，拳头攥紧颤抖，青筋崩起，嗓音是压抑过后的糙砾，“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周围行人如海里游鱼，生老病死乃是常态，他们目不斜视擦肩而过，对此见怪不怪。

　　周倪抬手，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白墙面上，蒙上一层阴影的黑。

　　拍了拍贺松的肩膀，周倪说道：“奶奶刚才没等到你就先睡了，你现在去她也没醒。”

　　他脸上表情出现一瞬间空白的怔松，“你刚刚……”

　　“我只是觉得目前你的状态不适合面对奶奶。”她及时而又巧妙打断，似乎提前窥探贺松想问的意思，“如果累了，不用勉强自己。”

　　周倪分享给他一块巧克力。
　　两人没去太远，就在一家咖啡馆附近休息。

　　音乐不算喧闹，安安静静的钢琴曲。

　　贺松盯着桌子木纹，“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来往，最后还是要找你帮忙。”

　　周倪给他点了一杯热可可，她始终相信难受的时候吃点甜的心理会好过很多。

　　“我没有看不起你，独立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没有一种是让你脱离人际往来独来独往的。再说，你今天来找我不一定是求我，还有一种我们可以做资源交换。”

　　“资源交换？”贺松不解地抬头。

　　周倪向他靠近，“对，就是我给你提供医疗费给你奶奶治病，你用你的实际行动满足我的私人愿望，也就是我们上次不欢而散的理由。”

　　她笃定贺松不会拒绝，“独立不是指你一个人单打独斗，而是你有什么，能给人提供什么，从而能够换取什么。贺松，敢答应一个人的承诺并且做到履行，也是独立的一种。”

　　贺松咬紧嘴唇，面露纠结。

　　周倪不急，她知道面前的小孩只是难以跨过这关。

　　最后开口，只是时间问题。

　　“我……”
　　“贺松不同意！”

　　一道响亮的声音从咖啡馆的门口传来，贺松和周倪闻声望去，见到穿着病号服的奶奶微微颤颤地走过来。

　　贺松不清楚奶奶是什么时候跟来的，又站在门口听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