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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痛饮苏摩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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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柯林不见了?”
第三方的声音插入讨论,陆巡头也没回,剑眉压在眼睛上,嗓音嗡嗡地说:“下回你再敢悄没声息地躲在人背后偷听,我发誓把你那颗少爷脑袋拧下来。”
“这次真的没有,在你来之前我就坐在这喝茶了,只是看你心情不好没有主动打招呼。后来你们聊起来,我就更不好插嘴了。”郁风无辜地说。
他的那张桌子隐蔽在角落里,正好被门和陈列架挡住视线。迦离起身看过去,见郁风像只猫一般懒懒地蜷在藤椅深处,身边的小桌上有茶壶杯碟、奶罐糖罐、点心架、还有一盏给茶壶保温的小蜡烛。这么叮叮当当一整套瓷器,是不太可能背着人偷偷搬运过来的。
陆巡恼火地问:“你有二层的独栋住,跑这边来干什么?”
“我那儿看风景角度不够好。”郁风理直气壮地说。他起身走过来,顺手把三层点心架提到这边桌上,顺理成章地坐到两人中间。迦离捏了一个奶油司康饼塞进嘴里,一时忘记了先前的话题内容。
但郁风本人是不会忘记主题的。
“所以,柯林真的失踪了?”
“不确定,目前只是联系不到他。这家伙从前就皮得很,也说不定是他自己策划的恶作剧。不管是谁干的,我不会放过这事的。”陆巡咬牙切齿地说。
“说真的,你最近不是特别忙吗?今天真的不用去打工?”
陆巡摇摇头:“我失业了。平时跟我熟悉的那些岛民,发生了昨天的事故后变得更排斥外来户,本来攒了一些消息人脉,这下全完蛋了。”
此时回想昨晚火光下那些因为仇恨而扭曲的面孔,陆巡依然心有余悸。本来只是面貌普通的便利店老板、码头渔民、邮政局员工,在献祭仪式被破坏后,统统豹变成激愤的疯狂信徒。
陆巡看向只是沉默倾听地郁风,问:“你有什么高见?我昨天可是看见了,你跪在那做了个很有含义的祈祷姿势。岛上崇拜的那个祂,跟你家拜的是同一个吗?”
郁风耸肩:“理论上是同一位。远古时代,这个岛曾经是碎骨家族的居住地,但他们是最早灭族的一批始祖,所以早就不再来往。”
迦离好奇地问:“所以,尼科岛上那些史前时代留下的巨石阵,不是外星人干的了?”
“以碎骨者的能力推测,他们的巨力可以筑就现代机械才能完成的建筑。实际上,我怀疑海底那片废墟就是他们的神殿,只是因为最近几万年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给淹没了。”
迦离听得入迷,陆巡却皱起眉头:“说点现实存在的事行吗?”
“现实?比如你那怎么都死不掉的身体,和突然复原的酒壶?”郁风轻声说,“固执的无神论者,你也该承认这个世界有科学无法解释的更高存在了吧。你叙述的那个梦境,我也做过,那是典型的神梦。”
“哈?你说梦见迦离?”
“不,是好像嗑了药那段。那时候我刚满五岁……”
郁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进入回忆的深邃:“我第一次参加祭祀仪式,在永不熄灭的祭火前,宣誓终身侍奉古神后,我接过碟子,喝了一口祭酒-苏摩。”
迦离问:“就是你说过和甘露泉味道一样的那种东西?”
郁风点点头,又摇摇头:“味道是有点像,但浓度差很多。我当时只是喝了一小口,马上进入昏迷状态。之后半个月,我在四十度以上的高烧中反复做着神梦,不吃不喝,医生们束手无策……就在母后以为祂要带走我的时候,我苏醒了,获得了神赐的阴影行走能力,从此就是‘神选者’。祂召唤了我,用梦境的形式。如今祂也在召唤你。”
陆巡一阵沉默。
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远超过他能理解的范围,使他无法反驳。
“我不是信徒,可没有宣誓过什么。”陆巡冷冷地说。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无病无痛、不死之身……老实说,我切实感到了始祖们针对涌泉家族的嫉妒。”郁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他眯着眼睛,深色的虹膜中有一团小小的火跳动着,像一只舔爪子的猫。
“你五岁那年,是2006年吗?”迦离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事。郁风今年十九,比她大两岁。
“啊……应该是的。怎么了?”
“那一年的夏天,有一艘叫摩耶号的科考船在大西洋上沉没了……我妈妈就在上面。”
“抱歉,我并没想让你回忆起那件事。”郁风缓缓向迦离低头致歉。
“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她了,只是你还记得零六年发生的事,但我却完全没有任何印象……”迦离有些遗憾地说。陆巡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说:“我父母车祸去世的时候,我也几乎不记得什么了。”
两个至亲失踪,半是孤儿的人在这一刻感受到相同的情绪,虽然从未得到过,却捉摸不清的失落。
就在此时,两人的手机相继响起,接到了同一条信息。学院的学生管理中心要求他们前去接受关于破坏祭祀仪式的问询,这件事果然没那么容易就了结。
“让他们滚蛋!!!”
还没进屋,迦离就听见吼叫声隔着门板不断传出来,“亵渎”“神罚”等一系列辱骂的词汇不断从门缝里溢散出来,让人头皮发紧。
“这是我们的岛!!几百年来我们一直住在这!!”
同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不停强调。然而另一个冰冷理智的声音压倒了前者,如同冬天的寒风轻松压垮稻草。
“别忘了镇公所1933年就把大部分地契卖给了学校,包括你站着的这块地方。要不要开除他们,是学校说了算。”
迦离精神为之一振,那是何院长的声音。起码今天会有一个人帮她说话。
门打开了,屋子里站着六七个人,有几张学校里的熟面孔,还有三个拥有岛民典型面相的丑脸,一男一女两个老人——昨天的祭祀仪式正是他们亲自主持。以及一个高个中年人,眼距很宽,脸长得惊人,下巴如同铲雪车的车头一般向前伸出去。
迦离发现曾经在小礁岛见过的那个女老师也在,是妈妈以前的同学,似乎是叫乔安娜。
“进来吧。”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老师请迦离和陆巡坐在屋子中间的座位上,说道:“你们两个互相认识,也住一间客栈,索性一起问询。”
他面孔干净斯文,说话也和气,让人不禁心生好感。或许是刚才何院长的话镇住场,那三个岛民虽然满脸不忿,却没有当着学生的面辱骂爆粗。
“我是学生委员会的理事亚瑟扬。”他自我介绍说,“这两位是红水镇居民代表,安杰罗霍尔镇长和哈娅霍尔婆婆,以及他们的儿子,镇公所的布莱恩。”
迦离一开始猜测那两个老人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因为他们俩太像了,老木桩一样又矮又粗的身躯,灰蓝色的浑浊眼睛,以及同款前伸下巴。没想到他们俩竟然是夫妻。
像法庭审问一般,来自岛民和学校双方的成员左右分开,问询开始了。
何院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今天早上,这几位居民代表来到学校,强烈要求开除带头破坏祭祀活动的几名学生。就现场拍摄的视频和照片来看,你们是其中之二。”
面对直接指责,陆巡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干的,但我们有正当理由。”
“这个混蛋小子,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他曾经乱翻镇公所收藏的材料!”
那个长脸中年人用混浊不清的浓重口音大声痛斥,显然曾在镇公所见过陆巡。
陆巡冷静地为自己辩驳:“那些记录是公开的,任何人都可以查阅。”
“不要插话!”何衍之叫布莱恩霍尔闭嘴,继续问:“破坏祭祀的理由是为了救一个塑料人?”
“在火灭掉之前,我们不知道那是个假人。”想起这事,迦离依然非常气愤。
不为对方情绪所动,何衍之冷冷地发问。“当时在现场,你们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了吗”
“没有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同学被活活烧死,等火自然熄灭就没戏了。”
“你有没有跟柯林或者其他任何人提前串通好执行这起恶作剧”何衍之的声音严厉到拷问程度了。
陆巡摇头否认:“当然没有!”
霍尔一家显然并不相信,发出鄙夷地鼻音:“哼……”
迦离一愣:“柯林本人跟这件事有关吗?”
亚瑟扬回答道:“目前还不知道,学校找不到他,据周围的人说,他昨天一早离开寝室就没有回去过。”
何衍之从办公桌上拿起两张提前打印好的纸分别递给陆巡和迦离,上面是他刚刚问的几个问题。
“再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信誉和良心,落成文字就不能改了。”
两人毫不迟疑地拿起笔,填上自己刚刚的答案,并且签上名字。
何衍之收回证言,一丝不苟地折叠好塞进信封里。他转过办公桌走到迦离面前,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伸出手,笨拙而疏离地拍了拍迦离的肩膀。他的手很消瘦,苍白而冰冷,遍布青蓝色的血管,而身上传来更浓的草药茶气味。
迦离迷惑:“所以,我们被开除了吗?”
“因为有足够的勇气吗?这不太好写进劝退理由里面。”何衍之淡淡地说,“虽然是愚蠢的勇气,但因为外界压力开除无辜的学生,不是深海的风格。”
“狗屎!不能就这么原谅他们!”霍尔镇长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但并没有比坐在那高多少。
“如你们所见,他们两个都是深海学院具有最优秀品质的学生,这次祭祀仪式失败虽然很遗憾,但我们不能因为一场误会失去珍贵人才,他们的未来会弥补这回的损失。”
亚瑟扬和乔安娜举手说:“同意。”
何衍之以不容辩驳的语气下了结论,“这两个孩子会继续留在学校。”
不知是被何院长的气势所折服,还是被他的理由说服,霍尔一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只是恶狠狠地瞪着迦离和陆巡。
走出学生管理中心,两个人长舒一口气,紧张消退后,都觉得口干舌燥。走廊里摆着一台自动饮料贩售机,餐饮部的意大利胖子布鲁诺推着小推车,正在给饮料机补货。常在餐厅打工的陆巡跟他很熟。
看见他们俩如同逃脱大难般的样子,布鲁诺笑着说:“喝点什么吗?我请客。”
因为岛上运输成本高昂,市售饮料都很贵,而学校特饮甘露泉只需一美分。虽然有人请客,但陆巡和迦离还是不约而同拿了甘露泉。这东西似乎要比咖啡因和酒精更容易上瘾。
迦离一口气喝了半瓶,叹息着说:“我的眼睛好痛,为什么本地岛民都长得那么奇怪?”
陆巡点头表示肯定:“越老越丑,比如镇长夫妻俩。”
布鲁诺填满饮料机,锁上外壳,捧着臃肿的肚子站起来说:“霍尔家的?那是亲生姐弟俩。”
两人大吃一惊:“他们不是夫妻吗?你是说……□□?”
意大利人连忙做出压低声音的手势:
“嘘……听说岛上这几百年一直这么干,要不然会有那么多残疾怪胎。虽然现在不那么做了,但可以互相婚配的家族也就寥寥几个,所以本地年轻人不愿意留在岛上。谁想生出长那样下巴的孩子?”
听到这样猎奇的八卦,迦离对尼科岛的奇怪人口结构有了新的认识,不禁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