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月待晓》许开

43、长生15

　　夜深人静，没有半点月光的黑夜。

　　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仓库，沈扶君双手被铁链捆绑着吊在半空，如同一头等待宰割的肉畜。

　　他的身体在不停滴答滴答流着血，血液汇聚在他脚下的木桶里，这是明天将会在城中贩卖的宝贵“货物”。

　　因为失血过多，他浑身冰冷，视野发黑，不知道多久就会彻底死去。

　　到时候，就会有人再次出现，熟练的过来补上一刀，重复为他割开身体的放血动作。

　　一旁地上倒着一名白发男孩，男孩安静的没有半点声音，宛若早已死去，那是沈扶君的弟弟。

　　他亲身经历了千刀万剐的遭遇，又目睹了家人的痛苦惨死。哥哥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当做肉猪砍杀，他疯魔的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甚至连用死亡来终结这一切都做不到。

　　他或许早就疯了。

　　忽然，屋子内静谧无声的萦绕出一层银光，那光芒非常的柔和，冰冷，不像烛火与阳光，内敛的不带一点侵略性。

　　男孩茫然没有一点神采的目光，晦暗幽深的望着这抹光芒，他看到一名神仙般惊艳绝伦的人物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这里，他有着银白的头发，血红的眼睛，耳朵旁挂着一颗色泽美丽的紫色宝石，正微微昂首，注视着面前被吊着的沈扶君。

　　沈扶君看到对方后，口中发出“啊啊”的悲痛声音，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真可怜。”男人不带多少感情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你想要改变这一切，想要复仇吗？”

　　沈扶君无声的哭着，他经受了长达一个月的非人对待，如今终于看到了求生的希望。

　　“获得恩赐的你是这个世界上特殊的存在，那些吃了你血肉的人不过是些不完全的劣等附加品。”男人语气平淡的对沈扶君叙述道：“他们吃了你的血肉，等于成为你的‘附庸’，变成你血肉的一部分，因此才会获得和你一样神奇的能力。不过，身为‘肉’的他们，逃离不了被吃的命运，也无法反抗身为主人的你，或者其他同伴。”

　　沈扶君心酸而又懵懂的听着这一切，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

　　“你只需要看到那些‘不死者’，内心产生吃了对方的念头，对方就会被你吞噬。不用担心，那不需要你动口，对方会直接消失不见，化为力量回归你的体内，连一根骨头都不剩下。”男人轻轻笑了一下，语气中似乎带了一点愉悦的取笑意味，仿佛是在蔑视人类这种劣等脆弱的生物，连死都这么可笑。继续说道：“当然，用或不用，全看你自己。”

　　沈扶君牙齿“咯咯”打颤，他感到自己的神经在战栗，畏惧的说：

　　“……那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男人没有用那些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很中听的谎言去包装这种行为，直接说道：“吃了对方，就是彻底泯灭对方的存在，让对方迎接死亡。”

　　沈扶君面色苍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男人仿佛对拯救沈扶君这件事，并不抱有多大的主观期待，也不怎么积极。只是在局面陷入僵持的情况下，丢了一个可以左右形势的引子过来，静静旁观事态的后续发展。

　　他慢悠悠地看向了倒在一旁，似乎彻底丧失反应能力的弟弟，状似不经意地留下了一句话：“只要是不死者，相互之间都拥有吞噬对方的能力。但这个力量威胁不到身为主人的你，所以你不用担心自己会彻底死去。”

　　说完，他转过身，用与之前到来时完全不同的方式，走向了仓库的大门。轻而易举推开那本应该被人从外门仔细锁好了的沉重门扉，迎着漆黑的夜色融入了黑暗之中。

　　门开了，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持久萦绕不去的血味。

　　沈扶君冷得发出一阵颤抖，他目光看向了角落的弟弟，试图想要从半空中解脱下来，带着自己的弟弟逃离出去，却徒劳挣扎，什么都做不了。

　　习惯了疼痛的他甚至期望手里能有一把刀，将自己的手臂直接割断，这样他就能逃出去了。

　　角落里蜷缩着的黑影缓慢蠕动着，他从地上缓缓爬起来，仰面看着自己的哥哥。因为长时间哭泣所以沙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嘴巴徒劳地张了张，然后目光四处搜寻，想要找到可以救下哥哥的方法。

　　沈扶君有些焦急的说：“你先出去，你先逃！”

　　男孩摇了摇头，不愿意。

　　沈扶君肉眼借不到任何光线，所以他看不到弟弟的神色，只能通过朦胧的黑影，通过动作来理解弟弟的意图。他看着弟弟拿着石头踩着木桶，垫着脚使劲想要触碰那条粗粗的铁链，他害怕动静太大会惊醒外头的守卫，紧张道：“不行，没用的，你先出去！出去之后，再说别的。”

　　弟弟垂着肩膀，很难过，他个头太小了，无论怎样都触碰不到哥哥的手腕，他丢下石头，抹了抹眼泪，用力抱住了面前的哥哥，感受着哥哥略显冰冷的体温，声音嘶哑着道：“我会……救……你的。”

　　就像当初，你那么拼命的想要拯救生病的我一样，竭尽全力。

　　在沈扶君焦急的催促声中，弟弟跳下木桶，小心翼翼地跑出了仓库。发现两边大门不知为何并没有人在看守，他三步一回头的看着仓库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依依不舍抹着眼泪，踉踉跄跄跑走了。

　　他想要第一时间把哥哥救下来，所以在街头躲了好一会儿，思考该从哪里寻找合适的工具。他没有可以打开铁链上锁的钥匙，必须要用暴力去解决，而且他的身高也不够。

　　或许他需要一个大人的帮手，但他现在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人。

　　此时他的脸肯定在城内尽人皆知，如果随意露面，一定会被抓起来。

　　他一想起自己假若不能救下哥哥会怎样，就忍不住又开始哭了起来。他哭得很压抑，用小小的污脏手掌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哪怕一点的声音，唯恐被人发现。

　　万一接下来他被人关回去，那就等于沈扶君无法得到救援，这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

　　哭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清晨，有一个人冲进来想要救他哥哥。那个人……似乎是在疗养院中与哥哥接触过很长一段时间，当时冲突发生的第一刻，就是这个人先带着哥哥逃跑的。

　　男孩因为这一个多月的身心折磨，记忆与大脑发生了很严重的创伤冲击，有些事情他变得不再能记起来了。整个人的思维都变得很扭曲很朦胧，像是个还残留着些许智慧的野兽。

　　他很难想起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模样。使劲锤了锤脑袋，隐隐约约记得好像与“蒋”有关。

　　不行，没办法了。男孩沮丧的躲在角落阴影里，转而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需要一把足够尖锐的武器，去割断那个铁链。但是这个方法动作太大、持续时间太久，一定会引起仓库外面那些人的注意。而且发现他离开后，那些人一定会加强守卫，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很难进来，他很难做到突破重重包围，回到仓库解救哥哥，他得想办法……

　　对了！

　　男孩猛地抬起头，幽深宛若黑夜的眼眸渐渐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神采。

　　只需要让那些人停止伤害哥哥就行了，要么让他们无法伤害，要么让他们没心思再去伤害。

　　只要，只要想想办法……

　　男孩目光看向了身后的房屋。他弯着身子，像是夜空之下的一只猫，走路没有半点的声音。他悄悄翻过院子，打开窗户，从窗户缝隙中，隐隐约约看到床榻上有两个人影。

　　“吃了他们。”男孩压低嗓音，自言自语般说道。

　　他的心中浮现了一抹类似于吞咽咀嚼的念头，目光死死盯着床上的身影。

　　看见安静的卧室内，凸起的床被在某一个瞬间，无声无息地往下凹陷，没有产生任何的声响。男孩眼眸微微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奇迹。然后放下心的松了口气，激动地握了握拳，悄无声息地咧了咧嘴，继续蹲回身子，后知后觉的心想原来他们也是不死者，是吃了哥哥血肉的人，是害死他娘亲与姐姐的凶手。

　　这种人，死了活该。

　　男孩猫着腰走向另一个方向，下意识的想要先远离现场再说，然后脚步突然一滞，目光望向了仓库的方向。

　　现在去救哥哥……

　　门外守卫的那群人肯定都是吃过哥哥肉的人，现在就算是他一个孩子也能轻易对付了。

　　现在去吧……

　　男孩按捺不住的迫切想要过去，但苦于没有割断铁链的锐器，他转身重新走向身后的房屋，打算翻窗进去偷一把菜刀出来。

　　但手掌按上窗沿时，他忽然动作一顿。

　　不，不对，不着急……不着急……

　　男孩手掌按向了抓着窗沿的手，将它轻轻推了回来。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当时伤害他最多、他这辈子都绝对不会忘记的那些人的面孔。

　　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第二天，城内的大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他们发现，自己身边的有一些人，好像今天都没看见身影。

　　疑惑的随口和其他人闲聊，结果得到了对方身边也有这样情况的回应。

　　纳闷的不明白原因，个别人还特意去失踪者的家里寻找，却根本没看见对方的下落，只好以为他们应该是一大早出门了，并没有太多的深思。

　　却没有发现，这些失踪者的共同点，就是床榻的对面，恰好都有一扇，可以让人从外面露出一双窥探眼睛的窗户。

　　到了下午，街上人来人往的互相走动，他们发现，莫名其妙不见的人越发的多了。

　　“刚才还看到他在这的，人呢？”

　　没多久，就连说这句话的人也消失不见了。

　　如此情况接连发生了三天，终于，城内的大家彻底发现了不对，开始无法抑制的恐慌起来。

　　谁也不知道，下一位被迫消失的人，会是谁。

　　而街头巷尾，莫名其妙的开始流行起一句传言。很多人都说，他们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听到了一句的呓语，有一个声音在轻声对他们说，他们残害了神明的眷者，擅自夺取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现在神明降下了惩罚，要整座城市的人用命来偿还。

　　有的人听到这句声音后，很害怕，战战兢兢不断对着神像祈祷。也有的人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只以为是无稽之谈，是日夜所思夜有所梦。结果一转身，身旁原本还站在他一侧的人忽然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件空荡荡的衣服留在原地，可把对方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穿透了城市的夜空，整个人都要疯了。

　　莫名其妙的失踪事件，弄得整座城市都人心惶惶。很多人开始下意识避开那些曾经还被他们趋之若鹜，即使吃过几次，还想再多吃点的“宝肉”，唯恐自己会因为这种事情，被神明第一个盯上。躲在家中求神拜佛，不断为自己的行为作出各式各样的辩解，可惜这种话他们也只能说给自己听，聊做一个根本没什么用的心理安慰。

　　而最先对沈扶君动刀子、现在还干着贩卖人肉勾当的那群人，不知为何，一直都活得好好的。他们应该算是整个崇安，胆子最大、最无所畏惧的那一批，因此听到这个“不切实际”的传言后，态度很是不屑，嘴里总是说着“如果传言是真的，为什么神明大人不来惩罚我？”，并非常计较货物卖不出去这件事，碎碎念着这段时间收入下降了，都没什么金钱来源。

　　这时，一个失踪了很多天的男孩，终于找到了城市中为数不多的黑发少年，看着那熟悉的发色，男孩漠然产生不了一点情绪的眼眸，终于荡漾出些许波动。

　　他找到了那名少年，少年见到他之后，立马露出的惊诧的神色，第一时间紧张地关上房门，堵住外界的视线，问男孩：“你出来了？你哥哥呢？他在哪里！”

　　男孩沉默了片刻，对少年说了几句听起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知道，身为一直想要求死的不死者，该怎么样才能结束这段凄惨的人生？”

　　“我活着每时每刻都很痛苦。”

　　“我一直想，如果当初不是我那么愚蠢，将喝了哥哥血液获救的事情轻易说出去，我的娘亲，我的姐姐就不会死，我的哥哥也不会遭受这种折磨。我很愧疚，我恨我自己。”

　　“但是我又无法将这些事告诉给我哥哥，更做不到让他来亲手了结我生命的事，他一定会内疚一辈子。”

　　少年哑然片刻，开口说：“……你在说什么？”

　　“我想求你救救我哥哥。”男孩说道。

　　盘腿坐着的少年立马从地上站起来，积极道：“好，我该怎么做？”

　　男孩摇了摇头，说：“还得等一会儿。”

　　少年蹙起了眉毛，他按捺着重新坐了回去，仔细询问道：“你得告诉我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是怎么出来的？”

　　“那都不重要了。”男孩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有种看透人生，再无任何牵挂的解脱，这语气听得少年内心不自觉有些发慌。

　　可是想想男孩身为一名不死者，情况再怎么糟糕，也不至于会死去，所以克制住焦急的情绪，对男孩说道：“好吧，那我该怎么做？”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男孩抬起头，灰暗的眼眸看着少年，对他道：“保护好我的哥哥，他太善良，太容易心软了，所以也很容易受到伤害。”

　　“……别说的好像你到时候不在了一样。”少年有些别扭的晃了晃身子，对男孩道：“我会带着你和你哥哥一起离开的。我们三个人可以换一个地方生活。”

　　男孩没有回答，他转过身，似乎是打算离开。朦胧不怎么清晰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画面。一个和他同等岁数，似乎也才七八岁的女孩，面露甜美笑容，牵着少年的手，对沈扶君清脆的说“大哥哥，我找到了一个桃子，很甜的！送给你吃！”，于是他疑惑的说：“……你是不是有一个妹妹？”

　　为什么却说离开的只有“三个人”。

　　少年脸色刹那间变的雪白。

　　男孩环顾了四周一圈，没看到女孩的身影，停顿片刻，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记错了。”

　　男孩离开后，死寂的房屋中，少年身影狼狈的跪倒在地上。半晌后，屋内传出难以忍受的哀痛抽泣。

　　空中似乎还回响着女孩生前的那些遗言：

　　“哥哥，我不怕的。”

　　“你一定要救出大哥哥，带着他离开这里。”

　　“环环最喜欢你们了。”

　　少年跪在地上，手掌握拳，重重敲击着地面，口中不断发出呜咽的啜泣，泪水打湿了地面。

　　“呜呜……呜呜呜……”

　　有谁知道，这世上曾有这么一个女孩，为了守护心爱的哥哥们，宁可忍受长久的病痛折磨直面死亡，也不选择触手可及的长生。

　　有谁会知道。

　　当天傍晚，城内中心，一段人最多的街区。

　　贩卖着肉块的摊铺前，一名白发红眸的矮小男童，与一位虎背熊腰，身材非常魁梧的男性遥遥对峙。男人声若洪钟，气势非常慑人，不断说着威胁的话语。男童则用清脆嘹亮的声音，对四周围观的大家说：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我知道是你们吃掉了城里的大家！”

　　四周人群嗡嗡议论，个别人看出男童的身份，是那名本该和沈扶君一起被关在仓库里的沈扶君幼弟。

　　他们看到男孩不怕死的站出来，嘴里还说着什么“吃掉了城里的大家”，心中疑惑不解之余，脑海里不约而同回想起这阵子城里面发生的那些失踪人员事情。

　　尤其是那些痛与亲人失去联系的家伙，更是第一时间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死死看着这边的方向。

　　男孩趁着壮汉还没来得及扑过来抓住自己的功夫，抓紧时间大声说：“你们说已经不满足城里人买肉的那点收入，想让所有人消失，好独占整座城市的钱财！——城里消失的那些人，通通都已经被你们吃掉了！！”

　　话刚说完，所有人神色都微妙的变了变。有的根本不信，有的半信半疑。半信半疑的那一批，其中有的人在这段时间内失去了亲人，他们为此时伤心难过、痛苦折磨了很久，此时忽然听说了一点似乎有些确切的消息，不管信不信，都先弄清楚了再说。

　　男孩被冲来的壮汉一拳揍倒在地，掉出了两颗牙齿。却躺在地上，连一声痛都没有叫，丝毫不以为意的继续大声说道：

　　“有本事你吃了我！吃了我，我就不会再说了！”

　　壮汉一手提起男孩，单掌捏着男孩两条手腕，气得大骂：“小畜生……”

　　他根本不知道不死人之间的“吃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类似于沈扶君的那种下场。被男孩接连不断叫着“吃了我，你有本事也把我一块吃了！”，壮汉怒上心头，脑海中浮现了惩罚男孩的画面，恨不得当着男孩的面，一刀刀切下他的大腿肉，沾酱油醋吃，开口吼了一句：

　　“老子吃了你又怎么样！”

　　话音未落，男人看到孩子嘴角露出了一抹得逞的笑容，口中唇舌似乎依依不舍呢喃了一句“哥哥”，然后手心一空，他徒劳抓住了一把破破烂烂沾满血渍的衣服，而那男孩，竟然凭空失去了踪影，彻底不见了！

　　整个街道，所有人都愣愣看着这一幕，时间齐齐静止了好几秒。

　　然后下一刻，一个怒吼的声音从人群中喊出，他撕心裂肺的大声骂道：

　　“是你害死了我家娘子！！！”

　　“你这个畜生！！！”

　　话音未落，男人还没来得及喊出“我要杀了你”的口号，万众瞩目之中，不知道是谁默默产生了要吃了壮汉的念头，所有人都看到那个五大三粗，身材魁梧的男人，就这样忽然失去了踪影，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消失不见！

　　——他也被人吃了！！

　　那大仇未能得报，虎目含泪的男人气愤到仰天怒吼：“杀人凶手！我要你们通通给我娘子偿命！！”

　　“你们这群丧心病狂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