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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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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地府皇家联谊会、诸帝公主分会
新换上的牌匾高挂在四角飞檐楼阁上,流动酣畅的榜书,乃出自大唐文皇帝李世民御笔飞白。比起「地府皇家联谊会」总会的历史,「诸帝公主」分会是近几百年才分出的旁枝,之所以要刻意强调「诸帝」公主,是为与外族和亲封的宗室女、以及功臣异姓公主区别。但比起帝王、后妃、姬妾分会的庞大架构和复杂人际网络,公主分会的势力显得十分单薄,因为分会常驻地府的会员只有三名:唐高宗李治和武后的独生女太平公主李令月、唐中宗李显与韦后幼女安乐公主李裹儿、明思宗朱由检之女长平公主朱徽娖。
本来这几位公主在各朝园林过得逍遥自在,根本没必要另外虚设一个分会,但自从赵姬的姬妾分会得势,气得吕后手麻头痹,险险中风,武后虽窃喜大过同情,随即也命太平公主成立「诸帝公主分会」以制衡赵姬,奈何历朝历代唯唯诺诺的公主多,小过小功的公主也不少,有本事身负大功大过留守皇家联谊会的公主却屈指可数,来来去去坐坐饮茶的倒是不少。
据史书记载,武后之女太平公主心机深沈,颇类其母,生平助武周为虐,陷人无数,最后为子侄玄宗李隆基所逼自尽,因此与李隆基一向不和;副分会长安乐公主骄横跋扈,奢侈浪费,联母韦后弒父之罪尤不可赦。但两人一崇道一信佛,在生之年捐献布施,救济不少平民,因此死后被地府判官遣来联谊会守选,直到现今。
至于长平公主,正史记载她被父亲崇禛斩下一臂后,苟且偷生,上表自请出家不成,在清廷的主持下嫁与驸马周世显为妻,旋即因思念父母而殁,年仅十七,还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其实嫁人是真、思念父母亦真,怀胎五月的小产的确也险夺去她如风中残烛的性命,但她并没有死。
随后长平的遭遇只能以「传奇」形容,如同裴铏笔下的聂隐娘一般,她被一不知姓名的神尼挟入深山,以各种灵药养好她病弱的身体,并传授她绝世武功,先刺猿猴,再刺虎豹,然后是鹰隼,无一不中。艺成之后,那神尼每指某地某官有罪,贪财多少,害人若干,命她「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于是死在她手下的贪官污吏不计其数。十多年后,神尼故去,长平继承其衣钵,飞檐走壁,拂尘飞剑起落间杀人无形,杀孽虽重,于民却有德,因此功过难论。后来潜入宫中刺杀雍正的吕四娘,便是她门下首徒。
三位公主中,除了安乐自负美貌,来往周旋于王亲贵冑之间如鱼得水,太平久居高位,不惯卑颜讨好,长平则是心如止水,况且一臂既断的她,除了自家太祖太宗外,不喜来往应酬,所以公主分会可说门庭冷落,从无生客往来。
近几百年的联谊会暗潮汹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赵姬成立姬妾分会,公然挑衅吕后、武后的威信,一干皇帝多了个风花雪月的好去处,无不窃喜于心,捧着大把纸钱情愿投入火山当孝子的大有人在,于是赵姬之流手头阔绰,行事更加张狂,更不把后妃分会的女人放在眼里。
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战一触即发,首先逃回自家陵寝避风头的,便是太平公主的父亲高宗李治,吕后之夫刘邦则和刘彻、李渊、李隆基等人蛇鼠一窝,乐得玩你追我躲的捉奸游戏,其它几个皇帝也有偷偷摸摸去尝鲜的,联谊会总算没那么死气沉沉的。
数十年前慈禧入会,本以为能改变吕后武后双强比肩的局势,赵姬也一心笼络她入分会,没想到不出两年,吕后祭出「祸国殃民,自招外患,遗毒中国」的大义文告数她七宗罪,武后则暗中派亲信遍访阴间,找出她毒害东宫慈安、继子光绪,阴谋揽权的真凭实据,并有意无意告知回地府观光的孝庄太后,孝庄震怒,遂越洋通知孙儿康熙,康熙亦是大发雷霆,命雍正主理此事,务必要查得一清二楚。
其实这些阴谋在吕后、武后眼中不过尔尔,更残忍血腥的事她俩都没少干。怪只怪慈禧的丈夫、儿子在大清都是说不上话的皇帝,就连公认好相处的弘历,对她的行径也十分不满。慈禧本人不知处境险峻,来到地府犹心高气傲自命老佛爷,屡屡得罪吕后与武后。话说吕武二后携手合作以来无坚不催,近年出了赵姬这芒刺在背,又来个不长眼的慈禧,索性把怒气全撒在她身上。最后慈禧好不容易向铁面雍正求免炮烙之刑,目下只能在佛堂念经赎罪,不得踏出方丈一步。
至于弘历,反正凡事有父祖作主,他为免淌这浑水,耗费巨额冥币笼络判官,终于如愿转世作他的短命花花公子去了,听说还特地申请留洋,顶着金发蓝眼,驾着保时捷法拉利莲花等现代名马四处留情,估计玩个几十年才会回来继续守选。
回到公主分会,重檐楼阁上,安乐不知所踪,只有太平和长平两人,各自占据长榻两边,屈膝侧卧在榻间木几上玩双陆,表情百无聊赖,一如从前深宫内苑中无所事事的公主,看不出有何过人之处。
原来在世时,太平和安乐便不太对盘,入地府后,韦后和安乐母女联成一线,保持互不相犯的处境,后来经爱女心切的中宗李哲调解,彼此关系才好了些。长平来得晚,本和太平属点头之交,某日偶然在奈何桥头相遇,只见一身尼师打扮的长平公主,耐心劝解着一群啼哭不止的女子,太平好奇前往关心,原来诸女前世皆是北宋帝姬,历经多次轮回,仍旧摆脱不了宋亡战乱流离时,遭贼兵番将蹂躏的恐怖记忆,天生下来便畏惧男子,一个个不是独身终老,就是出家为尼,就算成亲也终被丈夫抛弃。
一干柔弱帝姬哀莫大于心死,闻得公主分会存在,遂求长平为她们剃度,甘心待在会中抄经念佛,为诸帝王后妃祈福,也不愿再投胎受苦。后来她们的父亲徽宗赵佶闻讯赶至,父女几十人抱头痛哭,别来诉苦,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长平公主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太平公主好歹和赵家兄弟有些交情,便出面解围。
太平从小出家为女冠,以拒吐蕃和亲,但武后诚心事佛众所周知,后来更将面首薛怀义度为僧,与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联宗。既然陪着母亲抄写过不少佛经,她索性作主将一干帝姬带回空荡荡的分会,发愿抄经千遍,好不容易抄了几十年,终于感动地藏王菩萨,赐予原就无大过的帝姬们新生,一干帝姬哭拜走后,公主分会又回复冷清的样子,只有长平和太平从此稔熟。
「听说始皇十分不屑其母所做所为,但总不能把娘亲像两个弟弟一样,扔到布袋里再摔死一遍,于是只好学我父皇躲回地宫,不闻不问。母后和吕后知他地宫机关厉害,计划沉潜一阵子,然后直捣赵姬分会老巢,届时还要妹子帮手。」
两颗骰子「喀啦」从太平皓腕落到木几上,眼看顶面四二合六,便将己方一棋子往刻线里移了六步。
长平不语,也没有拾起骰子,一身襦裙的她,看来就像个清秀婉约的公主,但当她换上灰白尼服,配上削金断铁的宝剑,一身凛然杀气,端的上「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评价,不负其先祖的骁勇血脉,难怪她辈份虽小,在大明镇中的地位却比几个不成材的皇帝还高。
「那边有什么打算?」
「母后和吕后打算先让男人们放下戒心,引出所有居心不良的小妖小鬼,再一举成擒。」
太平引述着母亲的话道,说实话,她不太能了解捉奸的乐趣何在,遑论和她相处二十年的武攸暨对她毕恭毕敬,就与年少夫妻薛绍,两人恩爱之余相敬如宾,就算后来她和武攸暨各有情夫情妇,孩子大了,分了房不也就那样子?总之别带回家碍眼,装作不知便是。
长平难得微微一笑,这是因为武后专宠后宫,兄妹皆同胞而出,太平的婚姻又牢牢控制在武后手中的缘故,不过这当然不得对人言,便道:「古今妻子在意丈夫,妒忌之事在所多有,贵朝贤相之妻房夫人不也如此?」
想起房玄龄夫人喝醋的故事,太平不得不服气。每逢吕后和武后谈起起「人彘骨醉」的心得,津津有味,不仅刘邦李治吓得掩耳急走,地府众阎王闻得,十殿倒有四殿请了她俩当顾问,一一改良酷刑器具,据说成效大彰,这回打算用在叛逃的妃嫔身上,好杀鸡儆猴。
「我看母后和吕后明着合作、暗着斗争,两人可说棋逢敌手,惺惺相惜,不然地府漫漫长夜如何度过?」太平长叹道,长平颔首同意。
两人各又下了几步棋,太平打双陆一向甚有心得,加上今天手气好,长平渐渐趋于下风,便佯嗔道:「定是上回探秦王地宫,斩多了鬼兵鬼将,带了他们的衰气回来,算来妳可要赔我。」
太平点算着手中的筹码,露出满足的笑:「呵呵,上回我和安乐同赵家兄弟打樗蒲,赢了他们几万贯钱,今次长平妳若不敌,让妳请我一餐便罢。」
长平先是一笑,随即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咦,今晚明皇摆宴,姊姊不打算去吗?」
接任会长一月以来,雍正仍过着他深居简出的生活,什么打猎比武、斗鸡赛马的团体活动都没安排,倒是集结喇嘛举行一场布道祈福法会,成天咿咿喔喔。一干闲得发慌的皇帝没他信仰虔诚,除了感慨其子弘历有先见之明,只好找理由安排节目,总不脱吃喝玩乐四样,部分更直接睡到姬妾分会去了。
太平漠然将手中筹码搁在榻上,事隔千年,她和李隆基的生死心结说解不解,总之话不投机,见面总没好脸色,不过这回缺席却另有他因。
「别提了,妳知道李隆基这回摆宴是为了谁吗?」
「怎么回事?」说起消息灵通,长平总比不上太平。
「炀帝杨广转世回来,他和刘彻闲着无聊,便找个理由说庆祝他荣归,连文帝杨坚、高祖爷爷的姨母独孤后、高祖爷爷、窦太奶奶、父皇母后都请了,就是没下帖子给太宗爷爷。」
炀帝也是位功过难论的君主,他在位时穷奢极侈,耗费民力凿通永济渠、通济渠等运河,隋世称他是暴君,其后的唐宋却藉此沟通南北漕运,大受运河之利,杨广为人不甚计较,和李隆基、刘彻等人臭味相投,关系一向不错,但他唯一讨厌的人就是李世民。
长平耐心等太平说下去,太平索性骰子也不耍了,径自讲古道:「母后要我去安抚太宗爷爷,结果他老人家劈头先是一句──」
「为什么武才人可以去,朕不能去?」
太宗方出此言,太平的半边眉毛就被激得一跳一跳,当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就都不曾发生过了吗?每逢父皇母后和太宗爷爷一同出席宴会,父皇总坐立不安,窘得像要躲到桌底才心安,亏得母后和太宗爷爷一脸若无其事,彷佛李治从来不是太子,武曌从来不是太宗才人一样,修为果非常人能及。
但杨广可没这么好相与,李世民娶杨广之女为杨妃,生下吴王恪,后来又从突厥赎回杨广的原配萧皇后,纳为后宫昭仪。如今杨坚、杨广、独孤后等人都列席,叫李渊、李隆基要把李世民这尊佛供在哪里好?加上李渊元配窦皇后久历归来,李世民弒兄杀弟,后纳元吉之妃,生子曹王明继「巢王」元吉之宗,还编派说什么窦后不喜元吉貌寝,出生便把他丢掉不管,让窦后怒称不曾生过这孽子,李隆基为免太奶奶当众发飙,只好借故不请太宗出席。
但太平总不能实话实说,落堂堂贞观名君面子,正迂回婉转劝说之际,斜靠在榻上的李世民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都这么久的事情了,没人在意的。」
果真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太平嘴角微微抽动,你不在意人家在意啊!就连她这孙女都觉得他的行径令人发指,何况当事人?于是她遗传自其母的雌威大爆发,霹雳啪啦把人家讨厌他的原因一五一十吼出来,差不多地府皇家联谊会的人全听得一清二楚,方拂袖而去。
「呜呜呜,一干反骨子孙,没一个孝顺的,我干脆死了算了啊……」
往草原避风头避了半个多月,回来又被孙女骂得狗血淋头,李世民哀莫大于心死,随即传出他自残的消息。李治李隆基姗姗赶至,便见他祖宗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弹簧小刀刺啊刺的,几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总是刺不死(当然刺不死),好不容易李隆基答应为他筹办一个横跨中日韩,以致西域波斯、天竺、大食的「大唐太宗文皇帝天可汗一千五百年冥诞大会」,李世民方破涕为笑,直夸赞曾孙贤能孝悌。
「这烂把戏在长孙舅公褚遂良他们面前还玩不够吗?」
谈及此事,太平还是余怒未消,冷冷道:「母后听了倒乐得很,没怪责什么,太奶奶更夸我是他的好孙女,要我尽量骂这小混球,他老人家给我撑腰。父皇要我和爷爷道歉,李隆基则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反正她抢儿媳作妃也是有样学样,今晚宴无好宴,我索性不去了。」
长平听得咋舌,暗忖唐室男女关系真不是普通的乱,她少时别说包养情夫,连驸马的样子都不敢想象,彷佛这样便会违背女诫教诲,成了礼教罪人。成了传说中的独臂神尼后,虽无正式剃度,一言一行也严守戒律。
「不说了,越说越生气。」太平喝了口茶,再点点筹码,对长平道:「妳要继续玩还是直接认输请我吃饭?」
长平一把丢下手中筹码,笑道:「我请妳吃饭吧──不过是去我太爷爷那。」
「妳的太爷爷?」
想起朱元璋的麻子皱皮脸,故作和蔼的笑容,一丝寒意爬过太平背脊,正想出言推辞,长平已知她的心意,接道:「不是太祖爷,是成祖爷,他老人家刚刚卸任分会长,空闲无聊,邀我到他那里聚聚。」
「你们自家人饮宴,我去方便吗?」太平想起月前的交接会议,听说朱棣的脾性与朱元璋不相上下,总归是「难搞」二字,一个太宗皇帝已经够受了,她可不想费心思讨好另一个跟她没血缘关系的皇帝。
「怎么不方便?妳不也常带我去你们家宴吗?」长平剑及履及起身,右手捞起空空如也的左袖,「不过我得先去弄只义手装上,免得成祖爷看了伤心。」
「得了,再怎么弄不也是几百岁的老孙女一个。」见她满脸真挚的孺慕神情,太平忍不住出言调侃,不过女人爱美是天性,来到地府,无论在后妃、姬妾、公主分会,人人都摆出自己花样年华时的模样,长平和太平也不例外。
长平却于此时正容道:「我是认真的,成祖爷爷第一次见我,就摸着我的袖说:『什么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我说用亡国之臣者即亡国之君,临走尚击汝孤女,由检当真至死不悟!』」
说着,长平眼眶微微红了,太平见状不敢再跟她说笑,便顺着她的心意说道:「好了好了,整装就整装,什么时候见面?」
「在『莫回头』吧。」长平清清嗓子,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