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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下 ...


  •   墙上挂着赵孟俯的春日山景图,弘历捧着青花斗鸡高脚杯喝酒,对这几天的收获十分满意──这才像皇帝的享受啊!

      小心搁下酒杯,弘历将涨鼓鼓的钱囊系在腰上。说到打牌他并非生手。从前到慈宁宫向太后请安时,十次总有一两次会被太后、太妃们留下来打几圈牌,久了自然深谙无声无息放水,以为孝子哄老人家开心之道,其手法不外乎过水不胡、让太后坐下家吃他打出的好牌,自己偶尔不大不小胡一把,总之输多赢少,等到囊内的钱出得七七八八,太后太妃们自然笑逐颜开,放他回去。

      不过赵光义善弈,牌技想必不差,朱棣和赵匡胤的实力亦不容小觑,弘历收了人家的礼物,日后又得靠人家关照,于公于私都得多带些钱,以为礼尚往来,缴交保护费之道。

      等他再度拿了一堆瓜子花生零嘴上门,赵匡胤和朱棣早已经搬妥棋牌桌和圈椅腰枕,好整以暇等着赵光义找麻将牌出来。赵匡胤和弘历初次见面,自要客气寒暄一番,赵家老大对这位女真后裔显然颇感兴趣,劈头便以不甚标准的北京话问道。

      「听说咱天水赵家不少留在北方的汉人,后来都投到觉罗氏旗下,成了你们的人,有些姓伊尔根觉罗、有些姓西林觉罗,还有些姓了爱新觉罗,可有此事?」

      闻言,弘历险些给茶水呛着,继唐太宗李世民创造性十足的问他是否「靺鞨」后代,这位宋太祖更单刀直入,丢一桩千年前的公案过来。话说当年金灭北宋后,除了掳走徽钦二帝和一干后妃帝姬到北方为奴为婢,部分留在北方的汉人随着金、元朝代更迭渐渐胡化成女真人,除了保留汉姓以外,生活习惯皆与女真无异,传说统一女真部族的努尔哈赤,在改姓之前便是姓赵,很可能是天水赵氏后代。

      「我记得那时候建州女真有几个酋首姓赵。」朱棣放下手中盖杯,将弘历带来的果盒掀开,挑了几颗花生剥着吃,边嚼边道:「不过我打蒙古人居多,可没犯到你的子孙。」

      「放心,大家既是兄弟,你不计较,我怎会计较?」赵匡胤笑嘻嘻的拍拍老友的肩,学他嗑起瓜子,并意味深长的瞥了弘历一眼。

      女真酋首……弘历装模作样的佯咳几声,怎么在说云贵土酋似的,他可是十分有文化素养的。其实他贵为皇帝,这类传言他皇族之间讳莫如深,似是而非不知源头。其实他认为追究传言的真伪根本毫无意义,像他自己,根本比汉人还像汉人,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

      「咳咳,这我不大清楚,可得问我康熙爷才知道。」弘历语焉不详道,反正康熙出公差几百年才回地府,推到他头上死无对证,到时候问起来再说。

      「你们修的明史只字不提建州女真,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朱棣冷冷道。

      「啊哈哈,你爷爷我见过,十分博学多闻,我也十分敬佩,倒是你爹来地府这么久,我跟他还缘悭一面,哪天约他出来一起打牌吧?」

      面对这「疑似」是后代子孙的「异族」皇帝,赵匡胤的态度变得和善许多,仰天打个哈哈,立马扯开话题,为弘历挡了朱棣的冷言冷语,赢得弘历一双感激不尽的星星眼。

      「皇阿玛潜心向佛,我这作儿子的平常不敢无事打扰。」弘历说着漂亮话,但与其让他请雍正打牌,不如让他多带几千两银来输干脆。

      「先说好,你请他就别请我,他皇阿玛和我一见面就吵,要是打起来拆了你的汴梁,我可不负责。」朱棣面不改色,但双拳捏得「喀喀」作响,一副要择人而噬的模样,看得弘历惊疑不定,赵匡胤兴味盎然。

      「咦,永乐兄你和我阿玛见过?」弘历小心问道。

      「当然见过,早在几十年前,你还没来时就见过。」

      「他看你不顺眼?」赵匡胤理所当然推测道。

      「我看他更不顺眼!」朱棣咬牙切齿的强调,若非其子弘历在场,恐怕难听话都出来了。

      「为什么看不顺眼?」当然是赵老大在追根究底。

      「大概我跟他都排行老四吧?唉!我老子和他老子都生了十几二十个儿子,我们这些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得不到老子关爱,脾气自然古怪些。」朱棣脸色一改,似真似假的叹道,唬得弘历一愣一愣。

      「什么鬼理由,换个别的!」赵匡胤一啧声,摆明不相信这蹩脚理由,索性替他编派,「抢地盘、抢女人……地府还有什么好抢的……抢香火?」

      一丝冷风拂过,弘历揉揉额头,突然觉得有些头痛,难怪康熙爷行前谆谆嘱咐他千万得和众家皇帝打好关系,原来自家皇阿玛不是深居简出几十年不见人,就是看谁都不顺眼,所以盛京总是冷冷清清无人闻问。

      为免赵匡胤漫无目的继续乱猜,朱棣只得没好气道:「我和他抢什么鬼香火?是我父皇和他父皇吵明史的事。」

      「吵明史?」赵匡胤和弘历异口同声。

      朱棣这回真心叹了口气,话说朱元璋凡事挑剔,不知从哪听说满清编修的明史有不少歪曲回护之处,尤其是入关一段,遂坚持找康熙理论。朱棣本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自己也曾干过改实录、国史的「好事」,但总不能让父皇「单骑入敌阵」,在外人面前势孤气弱,只好跟去壮声威。

      「于是我父皇和你皇爷爷扮白脸,我和你皇阿玛扮黑脸,两个负责谈,两个负责吵,从此我跟他见面就没好话。」

      朱棣一五一十道,赵匡胤事不干己,自听得津津有味,这两对父子档大概只有康熙的脾气稍微好一点,朱元璋的和蔼是装的,朱棣和雍正一个火爆一个阴骘,过起招想必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热闹非凡,只恨没能亲眼目睹。

      「后来呢?」

      「还不是只能吵,难不成冲上去掐死对方吗?你教我几招太祖长拳好了。」朱棣「啪」一声将手中花生连皮带壳捏成碎屑,赵匡胤偏头闪过纷飞暗器,追问道:「我不是早教过你几招了,太祖长拳可没锁喉手……结果咧?」

      「结果看在他们入关后没刨坟的份上,这件事便算了。」

      「算了?」赵匡胤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其实这事的确另有内幕,在吵了两次没结果之后,康熙不知从哪调出地府档案,印了一份副本私下送予朱棣,原来当年雍正废除乐户贱籍的举措,无意间解放了一批建文旧臣的后代,足足替朱棣减了几百年守选刑期。朱棣虽然不大想承雍正这情,但既然木已成舟,便帮着劝朱元璋息事宁人,康熙不愧是老姜弥辣。

      弘历终于松一口气,好险是算了,不过四修明史他也参与其中,只希望哪天别不幸遇到朱元璋,他自问没康熙爷的斡旋本领,也压不住父亲雍正,真再吵起来可不知如何应付。

      仔细想想,能来到这里守选的皇帝,个个都是难以应付的角色。李世民、赵匡胤、赵光义以及朱棣,个个都经历险恶斗争才坐上皇位,自己这太平皇帝来到地府后,凡事有皇阿玛和皇爷爷作主,他懒得什么都不用想,就像退化回当亲王贝子时,哪位叔伯当皇帝还浑沌不明,何况自己?只要专心吃喝玩乐打发时间就好。

      若他初即位时,没有父祖为他铺平康庄大道,而是与康熙爷面对三藩,甚或是朱允炆面对四叔朱棣般险恶,他会怎么做,结果又会是如何?

      弘历想得入神,赵光义也终于慢吞吞的捧着牌盒现身,朱棣夸张的打了一个呵欠,抱怨道:「怎么这么慢!」

      「就是啊,我们三个差点就等不及开打了。」赵匡胤一语双关道。

      赵光义笑了笑,走到牌桌旁,打开木盒,「哗啦啦」将里头的象牙麻将倒出,才转身笑道:「三缺一有什么好玩?当然要凑齐四只脚才开桌,自从你的孙子还曾孙投胎之后,咱们多久没打牌了?。」

      后两句话是对朱棣说的,于是朱棣道:「瞻基是我孙子,祈镇和祈钰才是我的曾孙。」

      「就是那经常吵架的两兄弟吧。」赵匡胤拍拍手上的瓜子壳,说道。

      「你们两兄弟不也经常吵架?我看你们越吵感情越好。」朱棣顶了一句,赵匡胤立即接口:「那你怎不找弘历他爹多吵吵培养感情?」

      朱棣无话可说,转头望向弘历,弘历早知机走得远远,半蹲在紫檀棋牌桌旁研究起桌面上的蟹爪纹,彷佛真能看出几只阳澄湖大闸蟹。

      朱棣若无其事的走到弘历身边,伸手敲了桌面两下,笑道:「这张棋牌桌是我送给他们俩兄弟的见面礼,不知不觉,也这么多年了啊!」

      「这老檀木比我太上皇宫殿用的还好。」

      弘历极其仔细的抚摸木料,由于紫檀本身的色泽足堪赏玩,制成家具时多不加雕饰,从明初到清中期,好的紫檀料砍伐殆尽,木料没得讲究,只能从雕工下手,过犹不及,便生繁复冗赘之感。这张明式棋牌桌设计精巧之处,唯在上覆的两层套面,掀开露出棋盘时为棋桌,合上又变回一般的牌桌,线条稳重,款式素雅,大有「却嫌脂粉污颜色」之感。

      「南洋爪哇运回的紫檀,再过几百年也只会更好。」朱棣随便选了个位置坐下,拉开抽屉,抖抖衣袖,将带来的银票现钱塞进去。

      见几人的古怪动静,赵光义便知道自己错过好戏,露出扼腕的表情;赵匡胤向弟弟耳语几句,走到朱棣的左手边坐下,照惯例夫妻兄弟打牌必坐对家,他也懒得再掷骰子择位了。

      弘历和赵光义谦让一阵,分别就座,四人哗啦哗啦洗了一阵牌,赵光义首先如私塾先生开课般教训道:「哎,为了弘历的学习起见,现在开始,大家一律不准讲北京话,全都讲洛阳腔的汴京官话!」

      「你真够面子,让我们三个陪你学说话。」赵匡胤嘟哝道。

      而除了对谈外,赵光义并规定弘历得念出每一个人打出的牌,包括补的花牌是什么花,胡牌算钱也要他算,目的要他先学会计算数数,和东南西北中、春夏秋冬、梅兰竹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等常用词。

      他们打的是十三张,弘历好歹活了八十几岁,转了三圈十多把牌,早看出各人打牌的手法:赵光义喜做牌,因此不胡则已,每胡必是大牌;赵匡胤打蛇七寸,每打就是要害;朱棣不时玩几下阴招,一不小心就中伏落陷。他两人胜在速战速决,每每在赵光义还在做牌时就叫胡吃胡了,有时两人连手对付赵老二,毁他做牌的机会,气得他牙痒痒;他自己暂时采用保守观望的战术,不过小胡了两把,他本来就打算交学费,所以掏钱掏得并不心疼。

      「你不用同我们客气,我们不会同你客气的啊!」

      赵匡胤哈哈笑道,打开收屉收下弟弟黑着脸抛出的纸钱,他明着说弘历谦让,其实是赵光义已经连续两圈做牌不成,看得弘历都很想叫他别费心了,先吃一两把胡是正经。

      「七──万!」弘历「喀」一声打出一张七万,赵光义大概是积郁甚深,一股脑将怨气发泄在学生身上,冷哼道:「『七』是入声字,你写过诗填过词吧?入声收尾要读的短促,不系净用力就得!」

      弘历「系系」称是,擦把汗,喝口茶,继续轮流读出各家打的牌。

      「三饼……我要食饼!」弘历先读出上家赵匡胤的牌,接着伸手欲拿桌上的三饼,想不到被朱棣抢先一步。

      「我要碰。」

      弘历无奈的缩手,默默看着面前的二饼和四饼哀叹,朱棣出牌后又是赵匡胤,赵光义眼看自己少了一次摸牌的机会,脸色更难看了。

      「阿弟,你又做牌啦?几圈没食过胡啦?」赵匡胤语带挑衅道。

      「从东风南到西风西含连庄共十五铺牌。」朱棣十分冷静的代答。

      「哼,我胡一铺足抵你三铺!」受此讥讽,赵光义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我胡五铺都轮不到你胡一铺啦!」

      两兄弟不住斗嘴,越说越快,弘历凑过头想听个仔细,朱棣一把将他拉回道:「此系粗口,你不用学。」

      「你又知系粗口?」赵匡胤转头道,随手打了只白板。

      「我不止知,还识讲。」朱棣一边碰白板,一边活灵活现骂了几句,看得赵家兄弟眼睛都凸了出来,弘历更是羡慕不已。很多人都说,学说话学到能流畅无碍的泼妇骂街,就表示功力已臻大成,不知何时自己才达到朱棣般的境界。

      「但我同他讲的──」赵匡胤打了一只九饼。

      「系我爹教的河北家乡粗口。」赵光义目带怨愤的看着那张九饼,摸了张牌,皱起眉头,看看朱棣,又看看手中的牌,牙一咬,打出一张「发」。

      「你忘记我的封地在『燕』吗?」朱棣一把推倒面前的牌,拣起那只「发」,胡了一把小三元。

      「难怪有几句我也明白……」弘历暗叹,默数这已经是赵光义第五次做十三么失败了。

      由此可见,与问候爹娘姊妹生殖器官有关的粗口,才是亘古不变的四方通语。

      好不容易没日没夜不吃不睡的打完一百零八圈,弘历率先举起双手投降,头昏眼花的走下牌桌,还来不及算钱便累的倒毙不起,赵家兄弟和朱棣见状,轮流嘲笑几句,又开始比起当年御驾亲征曾三五天没阖眼、受过多严重的伤曾昏迷十天八天不醒,弘历迷迷蒙蒙听闻,不禁觉得自己当年的「军旅生活」实在太好过了。

      赵光义教说话确有一套,有时要弘历念诵话本、戏词学日常对话,秉持严格标准为他正音;有时找来赵佶,天南地北聊些书画,说是训练听力,弘历在他的魔鬼训练下,不到一个月已能听懂大半日常对话,语音虽不标准,偶尔词不达意,但凭他厚面皮敢说不怕羞的个性,大功告成指日可待。他日前更向李世民毛遂自荐,称愿意在真迹展中当迎宾招待,李世民见他赤诚一片,加上有赵光义挂保证,便玉成他的心愿。

      李世民视他昭陵陪葬书画如珠似宝,除了要求展厅的温度、湿度、光线必须保持与昭陵等同,搬运、装箱时亦不惜耗费重金,从王侯将相俱乐部聘请名将护驾,以杜绝宵小图谋不轨的念头。

      此外,他还采纳了弘历的建议,在花萼楼外的小龙池放生一群画有符咒的纸鹅(由李淳风赞助),让牠们悠闲自在的游来游去,并在湖边凉亭举行「曲水流觞」开幕茶会,广邀各朝皇家联谊会成员前来参与。

      楼外茶会正欢,弘历身为工作人员,却在楼内展览厅做最后准备。今天他一身白袍黄马褂,拇指上的玉扳指通透翠亮,显得格外神清气爽,接着几天他得站在玄关迎宾待客,既不能太张扬抢锋头,也不能太寒酸丢面子,穿成这样正好。

      玄关处摆了一张方桌和一面画屏,方桌上搁着一本蚕茧纸精裱的题名册,架上也已洗好几只鼠须笔,现下弘历正小心的捋起袖,在青釉十六圈足瓷砚上研墨,以备来客挥毫留名之用。

      「弘历。」

      弘历一怔抬头,原来是朱棣轻轻撂开「准备中」的木牌潜行过来。于是弘历三两步上前,把他拉到屏风前,低声问道:「朱兄怎来的忒早,茶会不是还有两刻钟才结束?」

      「赵老二让我来看你准备得如何,他当你的保人,可比你这正主还紧张,你也知道李世民那挑剔劲。」朱棣在他耳边说道,换来弘历的暗叹。李世民求好心切,开幕前几天尤其一丝不苟,工作人员都绷紧了皮,连赵佶、他弘历都没少挨骂,褚遂良、蔡京、严嵩等人更免不了受气。

      「放心吧!我不会丢『赵先生』的脸,更不会丢爱新觉罗的脸,好歹这是我头一回在联谊会正式场合亮相啊!」弘历以前所未有的诚恳口吻道,接着便等不及问朱棣:「朱兄看我这画屏还上得了台面吧?」

      朱棣一进门便看出那画屏有古怪,不过等着弘历忍不住向他献宝,遂古怪笑道:「不错,不错,我虽不大懂得品评,也觉得这群鹅画得十分生动,比刚才龙池那群纸鹅可爱多了。」

      弘历顿时笑逐颜开,眼看各朝祭出压箱宝借展,他那些摹本、副本、不知真伪的版本可不敢出手贻笑大方,本想学蔡京、严嵩他们写幅字,来几首兰亭诗,但他自知技不如人,为免自曝其短,灵机一动,索性在玄关摆一张素屏,在屏上精心描绘一幅「兰亭观鹅图」,再题御诗一首如下:

      向慕山阴镜中行,清游得胜惬平生。风华自昔称佳地,觞咏于今纪盛名。
      竹重春烟偏淡荡,花迟禊日尚敷荣。临池留得龙跳法,聚讼千秋不易平

      弘历吟哦朗诵,朱棣听得摇头晃脑、啧啧有声。对着画屏自鸣得意好一阵子,弘历总算想起正经事,转首问道:「朱兄可有收到日前小弟送至大明镇的回礼?」

      朱棣「嗯」了几声,又「好」了几次,直到觉察弘历住口不言,才恍然道:「你派来那小太监?跑到宫里晃来晃去,差点被我父皇当成细作轰走。」

      「唉呀!」弘历叹道,这果然很像朱元璋的作风,「东西没事吧?」

      「没事,幸好刘国师抢救得宜,随后差人把东西送到我府里。」

      弘历眉一挑,问道:「你不住在宫中吗?」

      朱棣摇首,「我住北面的燕王府,下回你来从北边进大明镇,拐个弯就到了──李世民好像看到我了,我先走了,待会见!」

      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从帝王家到百姓家都是如此,弘历心想。

      扰攘了几个月,「昭陵王羲之真迹展」八个飞白大字终于在李世民手下揭开。展览内容果如广告词所言:「此宝只应地府有,人间帝王从未见」,没让众家联谊会成员失望。例如主展兰亭集序,两旁有冯承素、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四家的摹本陪展,加上借展的赵孟俯临本,阵容之华丽可说旷古绝今;在介绍王羲之生平的一角,则高挂李世民手书之〈王羲之传论〉,以及由蔡京、严嵩所写历代名家品评王羲之其人其书的文章,还有仇英的兰亭雅集图等描绘兰亭盛宴的画作,光是严蔡两人的书法,就值得好好欣赏。

      弘历招呼着川流不息的贵客们,忙着不可开交,或一时错乱,对汉人说唐话,朝宋人说北京话,但他妙语如珠,始终挂着一张笑脸,倒没人怪他。

      讲完一轮,弘历偷空回到玄关休息喝茶,但不过半晌,门口又来了客人。弘历依稀见到美人裙摆曳地,立刻起身迎接,口中道:「欢迎莅临右军展。」

      两位美人着薄纱绡衣,靓妆艳姿,约莫三十多岁年纪,弘历略低着头,正好对准人家胸前沟豁,他赞叹之余不好熟视,便假意送上笔墨书册,请来客题字签名。

      那妇人打扮的女子翻转右手,侍立其后的另一名女子便递上蘸饱浓墨的毛笔,等「武曌」两字赫现眼前,弘历惊愕之际,尽量维持礼节,盯着来人面孔喃喃道:「久仰、久仰……」

      武后微微一笑,亦以洛阳腔的关中话道:「我仰慕右军书迹的心,也同文皇一般久啊!」

      另一名女子收好武后专用的笔墨后,拿起桌上的鼠须笔,轻点墨砚,在名册上以淡墨写下「上官婉儿」四字,搁笔上架时有意无意打量弘历一眼,弘历只觉一阵醉人熏香沁入鼻间,再醒来时,二位美人已然步入会场久久。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甚是、甚是啊!」

      弘历尖着嘴将册上墨迹吹干,禁不住坏心猜想李世民、褚遂良见到武后会有何反应,这时一名身着曲踞深衣的中年男子徐徐走入展厅,眼光停在弘历描绘的兰亭观鹅画屏之上。

      见有伯乐慧眼欣赏佳作,弘历倏地抖擞精神,整整袍褂起身,恭敬的招呼来人留名,兼且详细解说他敝人在下画这幅图时的用色、勾勒、落款诗有何讲究用典,大有不可方休之势。

      「刘炟?」

      弘历默念来人刘名,姓刘便是汉家人,只不过他名字生僻,可能是亲王或名不见经传的皇帝前来附庸风雅凑兴吧?无论如何,汉朝人总不可能认识晋人王羲之,弘历于是大侃特侃王羲之的父母兄弟祖孙八代以及师承弟子,并自荐作解说员,带刘炟从头了解王羲之的生平和书体流变,刘炟亦从善如流去了。

      「唉!你看弘历对着汉章讲他的行草,不是班门弄斧吗?」赵光义夸张叹道,就怕章草名家东汉章帝刘炟,听不懂弘历蹩脚的关中话,他这师傅就丢脸了。

      「赤子之心犹存,总系好的。」赵佶笑瞇瞇道。

      「兄所言甚是。」旁边一个和赵佶面目有五六分相似的人附和道。

      赵佶今日心情甚好,只因弘历身边的刘炟谥号为「章」,他身旁也站了个庙号为「章」的热情「粉丝」金章宗完颜璟。完颜璟是金朝第六个皇帝,也是汉化最深的皇帝,他不仅相貌与赵佶有几分相似,就连一手瘦金体也临摹的维妙维肖。此外赵佶有个青楼红粉知己李师师,完颜璟也有名宠妃叫李师儿,真可谓无巧不成书。

      听说完颜璟为了见赵佶,兼参观百年难得的王羲之真迹展,日前生生折了五十年的寿命前来地府,将赵佶感动得将国仇家恨抛诸脑后,两人促膝长谈三天三夜,大有乐莫乐兮新相知之感,目下自是如胶似漆、片刻不离。

      「对了,麻达葛。」赵光义叫着完颜璟的女真名字,不得不承认他和小孙子赵佶有几分相像,难怪当年会有徽宗投生金章宗之身,来要回南宋天下之谬论,「弘历也算是女真人,你们同样喜好字画诗赋,应该很合得来。」

      「他看来不像女真人啊!」完颜璟顺着赵光义的目光看去,说道。

      「你看来又像女真人吗?」这回是赵佶笑道。

      「兄言诚然。」完颜璟不禁也笑了,转头以女真话朝弘历喊了句什么,赵光义继而向章帝招呼,弘历跟着刘炟蓦然回首,这一切……

      「好像才没多久以前的事啊!」

      弘历轻叹口气,放下手中的狼毫小楷。他的字比起当年,已少了几分富贵气,多了几分澹泊──毕竟他也到了该操心一干曾孙玄孙的时候。

      记得展览会闭幕后,一干工作人员送褚遂良往轮回投胎,李世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真似那么回事,李隆基不住安慰祖公,弘历也在旁边帮腔道:「放心,等褚先生未来作官出身,我便托梦给那些不肖子孙,要他们好好关照……」

      「不必、不必,多谢乾隆爷好意!」褚遂良连连摇手,皇帝关照通常没好事提携,看看他事隔千年,犹身受余孽荼毒就知道。

      弘历只当他客气推托,亲热的拉起他的手,诚恳道:「褚先生和我客气什么,不然投生我朝宗室也不错啊!我有个儿子叫永瑆,字写得挺好,您生在他家,日子必定过得悠闲滋润……」

      「不必不必、多谢多谢……」褚遂良坚守气节,不向异族封建统治阶级屈服──干脆下辈子也别考科举了。

      弘历以手撑颔,闭目聆听窗外流水潺潺,想着往事,偶尔露出微笑。八国联军一把火烧了圆明园,倒把一堆亭台楼阁烧下地府,弘历气愤之余,索性在故宫旁重建一座小圆明园,广邀亲朋游赏,唯独朱棣想起三大殿火烧入地府的伤心事,阴沉着脸不说话,直比他的铁面皇阿玛。

      在他之后过了一百多年,大清终于亡了,命运乖舛的最后一个皇帝溥仪也要来了,中国再没有皇帝了……前日送了苦命的光绪去投胎,自家人对慈禧的审判还未告一段落,不过有皇阿玛雍正、太太……太皇太后孝庄主持其事,他只要使钱出力打点地府上下,确保光绪下辈子有个平凡而幸福的家庭即可。

      「平凡幸福的家庭……」果然,即便曾经拥有天下,每位皇帝还是有最想要却得不到的事物。

      那他自己想要什么呢?

      弘历拿起替光绪载湉写的状纸,夹在一迭冥府银行发行的银票之上,准备明日上呈等待批准。载湉想要的严父慈母(可不是名义上的「慈」)、贴心妻子、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他上辈子都有了,如果再次投胎转世,他想要什么呢?

      但关键是,他的罪孽才折抵不到五分之一,离开地府的日子还远得很。

      弘历若这么容易死心,就不叫弘历了。只见他撩起衣袖拉出床底的铁匣打开,一屁股坐在床脚凳上,一张一张数着里面有多少张银票。

      「若是命生得差又活不长,地府应该会批准吧?」

      弘历捏着一迭银票想道,现在是朱棣当分会长,不到几年便轮到皇阿玛上任,皇阿玛后又轮到自己,雍正严以律己,亦严以律人,他当会长……想当然没乐子。自己和老朱交情匪浅,听说老朱和西洋人关系不错,若能投胎当个金发碧眼的帅哥,香车美人,可也不虚一游……

      就当个得年三十的花花公子吧!

      弘历剑及履及起身找来纸笔,拟下初步大纲:相貌英俊,父母早死,十五岁初通人事,十八岁继承遗产,却游手好闲,成天风花雪月。三十岁生日当晚,与一干猪朋狗友喝得烂醉,自驾爱车回家,没想到半途煞车失灵,连车带人滑下山坡,跑车顿时起火燃烧,驾驶当场死亡……

      「父母双亡、无妻无子、一事无成、不得好死……这命够差的吧?」

      弘历沾沾自喜的想道,父母双亡不代表没钱挥霍,无妻无子不代表没有情人,一事无成不代表不快活,至于不得好死……喝的烂醉再被火烧死应该不会太痛吧?

      「最好是『轰』一声爆炸失去意识,大火点燃汽油将跑车烧得灰飞湮灭……」弘历提笔补了几句,若能顺便把跑车烧来地府拉风奔驰,受点苦也是值得的。

      「好,就这么决定了!」

      弘历浏览一遍自己设定的花花公子烟火般璀璨之一生,看来十分满意,数了一迭银票夹妥,届时与载湉的状纸一并上呈,瞒过皇阿玛等人应不成问题,就得看这迭银票够不够份量了。

      等他三十年后回到地府接任分会长,这里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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