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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他醒来的时候,在一间雅洁的屋子里,竹坞无尘水坎清,一只羽毛鹅黄的小鸟在竹节翠绿的窗棂上跳跃,啼声呖呖。
      他坐起来,略感晕眩,手足有些虚软,走出屋外,重重山峦远远近近,象美人的眉黛,深深浅浅,屋前一片绿草如茵,一弯碧水似琴,朵朵繁花万紫千红一直开入天际。
      她就在山前水边花丛中,翩然起舞,洁白的长袖舞出水一样的波,忽如一夜雪。
      她回头见他迎风而立,灰色的僧衣,竟也飘曳出出尘的清逸,“你醒了?”
      “我怎么在这里?”
      她眨了眨眼睛,天真明媚∶“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我说我要你。你没有拒绝啊,你没有拒绝就是默许了,我就带你过来了。”
      “这是哪?”
      “我家啊。”她拉住他的手,跑到草地上,欢快的说∶“这里很美吧?是我无意中找到的,我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人哦,你是第二个。这些花是我四处带回来的不同的品种,恐怕都有上千种,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她是那么快乐,象一个终于找到人分享的孩子,他被她所感染,亦觉得满心的欢喜。
      她牵着他,慢步在草地上,一一告诉他每种花的名字、来处、花开的颜色、香气、花谢的季节、姿态,他始终温柔微笑,偶尔用他那低柔磁性的嗓音对她娓娓诉说一段花的传说。
      水流无声,晚霞织锦,天色渐渐暗下来。
      他清俊的面容上流露出了疲惫,在眉间轻折、眼底倦色。不知何处有种柔软的触动,她微微踮起脚尖,举袖去拭他额上薄汗。
      她温暖馨香的呼吸拂过脸颊,,专注清澈的眼神近在眼底。那么亲昵的动作,她做来却是那么自然无邪,他的心漪微微一荡复又明净如初。
      两人并坐在草地,山中宁静,只有偶尔归巢的鸥鸟惊破一水夕光。
      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慈••••••”慈悯。字到唇边却又咽住了,那是先帝赐他的法号而不是名字。名字?自从记事以来,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只问他的法号,他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搜索着记忆,在回忆的深处隐约有琐窗朱户,芭蕉滴翠,海棠媚红,隐约有母亲柔软的怀抱,隐约有众人欢笑喧嚣的声音,似乎曾有苍老的、慈蔼的、宠爱的声音,一声声呼唤过∶“令安、令安••••••”
      “令安,柯令安。”一个法号,斩断了所有红尘眷恋,一个名字却又牵出了万般尘世羁绊。
      她不知道他的心思缠绵,她好奇的认真的用她甜美柔软的嗓音重复他的名字,“柯令安、令安、令安,真好听。我听说每一个名字都包含了父母长辈对孩子的美好期望,令安,又是什么意思呢?”
      “令是美好,安即平安”
      “美好平安。”她凝视着他,他光洁的额头,优美的轮廓,乌黑的长发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神色平和安祥,“真是个好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很爱很爱你吧?”她说爱的时候,说的很慢,似乎想在舌尖品出它的味道。
      “你呢,你的名字呢?”
      “我?”她睁大了眼睛,飞快的在脑海里设想了无数个名字都不满意后,老实的说∶“我不知道啊,没有人给我取过名字。”
      他讶异的问∶“那别人如何称呼你?”
      她垂手在曲起的膝盖上,手白如玉,偏着头一一回想,“很多了。姑娘拉、小姐拉、丫头拉、妖女拉、还有你叫过我施主。”
      他忍俊不禁。
      “我看你很有学问的样子,要不你给我想个名字吧。”她仰着头,满天星光闪烁在她的眼波里,波心里有期待。
      他思量半晌,沉吟开口∶“明真如何?明亮纯真。”
      “明真。”她细细体味,笑得眉眼弯弯,在欢欣里,她听到了一种低微的异样的声音,是他的肚子在叫,她忘了他只是个凡人,从早上被她从庙中带走到现在滴水未进,他的嘴唇因为干燥而有些发白,竟别有楚楚。
      她赧然站起,“啊,你饿了吧?你想吃什么?”
      “入乡随俗,随意吧。”随意?她眨眨眼睛,她除了去人界玩的时候好奇吃点东西,平常并不吃人类的食物,所以她这里既没有厨房也没有任何能食粮,怎么随意?又眨了眨眼睛,她问∶“你喜欢吃什么?我帮你去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夜色已深,又是山里,姑娘去哪里买?附近有什么果树?我们去采些野果充饥好了。”
      “我们还可以抓两条鱼烤鱼吃。”她提议。
      结果是,他的衣服在林间树梢上划破了一条大大的口子,野果倒是采到了一堆,但吃的第一个枯涩不堪,第二个有毒,害得他腹泻不止,再不敢吃第三个。
      他虽然是带发修行,并非真出家,,但自幼受了佛戒,死活不肯杀生食荤,她一个人手忙脚乱的烧掉了一大片无辜青草后终于烤出了一条半焦鱼,一条半是因为还有半条已经烧成了黑炭,她盯着自己生平第一次做出来的食物,满怀期待的咬了一口,立即扑在河边狂吐。
      笑得他几乎岔了气。
      月斜帘栊,他已经倦极而眠,睫影参差,眉目舒展。她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她已经对她施了法,他短时间内绝对无法醒过来,睡梦中,他似乎觉得寒冷,侧过身微微蜷起了身体,被子捂住了口鼻,使他的呼吸中带出了些微慵闷的鼻音,在寂静夜籁里那么亲切而真实,原来这就是人啊,会饥饿、会疲倦、会寒冷,会那样可爱的呼吸。
      柯令安醒来的时候,南窗大白,一室阳光明灿如碎金,起来时还是有短暂的晕眩和虚软。黑黑甜甜的睡了一夜,却仍觉得倦怠,床边的椅子上搁着自己的衣服,袖口针脚粗糙零乱,勉强将破处缝了起来。穿衣时,手却怎么也无法从袖子中穿出来,原来连袖管都被缝住了,不由失笑。
      她不食人间烟火,他从来深居简出,两个生活白痴居然就这样开始了两个人的生活。他们一起搭建厨房,灰头土脸好不容易盖好,还未来得及使用就被山间一夜雨,屋中百道泉,淋成了两只落汤鸡;他们一起上街买菜,两个五谷不分的家伙被当成冤大头,她发现后,偷偷把对方的一筐母鸡变成了小鸡,吓得人家以为大白天撞了鬼;他们一起炒出过乌黑的青菜,一起皱着眉头吃过夹生的饭。
      她第一次真切的过一种凡人的生活,衣食住行都需考虑,烦琐中却别有乐趣。
      他的生活中第一次有了这样一个女孩子,不同于低眉垂目的僧侣,年年日日重复着经文;不同于叩拜祷告的香客,男男女女倾诉着想望;不同于为名利奔波的世人,来来去去销蚀着人生;她笑容明媚,举止轻盈,对生活充满了热爱与好奇,一花一草,她都愿驻留目光去欣赏;一山一水,她都肯敞开心怀去感受。
      他们也曾纵马山野,美丽如画的风景从他们身边飞速倒退;他们也曾泛舟河上,水波悠悠荡漾清宁如梦。
      他席地弹琴,她临水清歌,清风送过他们的欢笑,明月照着他们倦了相依而眠的影子。
      日月无声交替,岁月悄然流逝,他未曾说过回去,她未曾道过别离,几乎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自自然然,永永远远的持续下去。
      直到一天清晨,她从山上修炼归来,推门而入,却见他悄无声息,倒在地上,白衣如雪,而他的脸色比他的衣服更苍白。
      蓦然心惊。不是没有看到他一日日的苍白,不是没有看到他一日日的消瘦,总以为那并没有那么严重,每一晚看到他沉睡中安祥的体内浮起的洁白灵魂,她总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汲取。
      喜欢啊!喜欢他精魄的光明明烁烁的从自己的指尖进入经脉,喜欢他的温暖干净的气息渺渺漫漫将自己包围,喜欢他的悲喜从他的灵魂直接传给自己的感知。她想跟他一样有跳动的心、有鲜红的血、有细腻的感情。一天天,她觉得自己的心多了些真实的存在感;一天天,她觉得自己四肢里流动的树汁多了些温热;一天天,她觉得她的情感变得丰富。她怎么能放弃他,她寻找了千百年的干净的灵魂,如果失去了他,她还能找到第二个么?
      她跪在他身边,将他落在脸上得发,拂到整齐的鬓角,他的肌肤是冰凉的,什么时候他已不再那么温暖?她的指尖抚过他的眉头,什么时候他秀逸如远山的眉不再舒展?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唇,什么时候他的唇上褪尽了血色?
      她的手颤抖了,她又看到了,他的灵魂,没有了初见时那么洁白,变得透明而稀薄,虚无的浮起、浮起,几乎要离开他的身体。她伸出手,想按住它,可是它却仿佛有了感知,纷纷向她指尖聚拢,渐渐凝成晶莹的光体,那熟悉的味道啊――明澈的、清幽的、温暖的、她贪婪的又想索取。
      不、不、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她惊醒后退,慌乱间撞倒了桌椅,桌上的杯盏碎了一地,鲜艳的果子滚到他的脸侧,鲜艳的饱满红润,苍白的洗雪浣冰,他昏迷如故,寂静如死。
      她捂住脸一声不可抑制的尖叫,宁静的山谷里响撤了撕裂般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当时的感觉叫心痛、叫恐惧、叫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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