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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七章 人祸第二 ...

  •   王劝熙站在门口时,隔着那扇门,却偏偏犹豫了起来。

      如果他真的不是大夫人之子,真的是……一个娼妓之子,他又当何去何从?

      没有人会告诉他答案。

      他徘徊了很久,遣散了旁人踌躇不前最终依靠在一边的槐树上想着心事。直看到斜阳过了山头渐沉,于那暮色里走来一个少年郎。少年郎一身白衣,朝他温和地笑了下:“兄长。”

      这二个字却让他从浑浑噩噩的沉沦中清醒了些,他勉强一笑:“孟之。”

      王孟之看了眼那扇禁闭的门,又看向兄长,眼里的疑惑似乎有些解开了:“兄长莫不是……为那长安城里的谣言……”

      王劝熙猛地抬头,直起身子:“真只是谣言?!”

      他眼里带着的期许让王孟之忽然无法注视:“我……我亦不知……”

      王劝熙眸子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也是,你又如何会得知?……”

      “无论他们怎么说,兄长自当是我的兄长。”

      只愿,当真如此。

      王劝熙在心底道。

      他终于下定决心去面对。

      是王夫人身边的应绘为他开的门。应绘见了他面色讶然:“大公子来做什么?”

      “母亲可在?”

      应绘有些为难:“夫人在抄经书……这会儿可能不太方便。”

      王劝熙点点头。他知道,母亲心里有事时总喜欢抄经书。他尽可能温和道:“可我找母亲,很急。”

      屋内袅袅地升腾着菩提香,纸笔间墨香晕染,这世间几多疾苦,却于一本经书里,得几分救赎。女子一身素裙,只一根银钗束着发跪在案前,一字一字地抄。

      她听到门被人推开,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听见门口的风铃被风拂过时扬起的清脆铃声,搁下笔,看着那新添的墨在宣纸上化开,轻轻笑了:“这天色都这样沉了。应绘,你去把灯点起。”

      应绘应一声是便退了出去。留下他母子二人。不待王劝熙说话,先是他母亲开了口。

      “劝熙,这些年,我从没苛待过你什么。”

      王劝熙愣了愣:“是。”

      女子缓缓起身,一身素裙不小心,扯到了宣纸的一角,紧接着勾起了砚台一方,新研的墨汁泼了出来,洒在那刚刚写好的宣纸上。王劝熙赶忙上前,却被王夫人拦住:“无事……”她盯着那化开的墨点,轻轻用指尖碰了下,在指尖又晕染了一圈墨痕,她轻轻叹了口气:“不见人间疾苦,不信世有神佛……佛祖许是觉得,我心不诚,不得将功抵过。”

      她抬头看向王劝熙:“你都知道了?”

      他其实已经猜到了真相,只是害怕听到亲口承认。此时此刻连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他硬着头皮道:“听说了……只是儿总觉得,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王夫人念着这句话,眼里泛上悲伤,“曾几何时,我也这样以为……并且,坚信。”

      她走出案前,眼里有一丝决绝:“当年之事……没有人是无辜的。这些年,我总在惴惴不安地想,若有朝一日你问起,我要如何回答你……孩子,你随我来……”

      王孟之等在门口,见他们二人快步走出来也赶紧跟上。看了眼疾步的王夫人,他悄声问王劝熙:“母亲今日是怎么了?难得见她这么着急?”

      王劝熙没有回答。他皱着眉,想着自己的心事。

      微风轻轻掀起那染了墨的宣纸,《金刚经》残卷里一字一句,写下多少忏悔与释然。风尘再%一次惊醒了好梦里的风铃,人去楼空里,风铃声悠然如故。

      “夫人来了?……快些赐座……”

      王应亲自为夫人斟了杯茶,谁想夫人接过并没有喝,而是放在了一旁,径直问他:“王应,你告诉他,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儿!?”

      王应这才看到她身后的两个少年。王劝熙与王孟之都恭恭敬敬俯身行揖,所不同的,王劝熙却抬着头。这目光让王应有一瞬间的茫然:“夫人所说何事?”

      王夫人侧身指着王劝熙,道:“祸在人为,事在己心。王应,这么些年我陪你一起装聋作哑,也是足够了。难道你还想瞒他一辈子吗?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你自己讲吧。”

      她难得如此强势,倒像是鱼死网破一般。上一次见到她如此,还是数十年前。王应默了默,眼里闪过一丝挣扎。他轻咳一声:“孟之,劝熙,你们都出去,将门关上……我和你们母亲单独说说话。”

      一众仆人都出了去,连着王孟之与王劝熙也将出了去。

      “劝熙留下!”王夫人似是怒了,她直对上王应的眸子,眼里有怒火中烧,“王应,你难道还没有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么?难道你还想掩耳盗铃一辈子么?!一人做事一人当,敢做你有什么不敢当!?犹犹豫豫,退退缩缩,这时候倒是在孩子面前顾及起自己的名声来了!”

      王应神情也不是很好,有些怒了:“信秋,难道瞒他一辈子不好吗?不提这茬大家不也过得好好的,这事又不是什么……非要说出来闹的大家不开心做什么?!难道这件事,你就是无辜了的么?……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我们压下来不就好了吗?我就不信以我们琅琊王家的实力,连一个小小传言都压不下来!!”

      王劝熙忽然也有些退缩。如果真相大白的代价,是要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那他宁愿,永远做一个蒙在鼓里的人。他小声道:“母亲……算了罢……”

      “你闭嘴!”王夫人难得如此盛怒,“逃避逃避,一个个只知道逃避!事实就是事实,孰是孰非颠倒不了善恶黑白!该什么样就什么样,我们当年敢做就早应当想到今天会被人发现……现在这样,难道我们以琅琊王家名义强行隐瞒下来,就能堵的住世人悠悠之口浩浩之众!?到时候只怕更叫人笑话!……”

      王应沉默了。

      许久,他轻声道:“这些年,对不起。”

      他王应一辈子判案无数,在缠丝乱麻中抽丝剥茧评出个是非好坏,可这一次面对自己,却终究,无法评断。

      二十三年前。

      琅琊王家与谢家的联姻在当年引起了相当的轰动。二家皆是当时有名的世家大族,故而这场联姻又被人称为“堂燕之媒”,寓意是王谢堂前之燕为王家大公子与谢家小姐做的媒。后来谢家衰败,堂燕之媒渐渐被人忘却,新添的话题反倒是这位王谢夫人,三年无所出。

      三年无出乃是妻之大罪,是可以休妻的条文。王家开始对这个媳妇不满意了。原先就是看在谢家势力上迎她入门,可现在谢家衰败,而她又无所出,真真是尴尬极了。她也自知如此,偏偏又因从小是被谢家娇宠大的,自视甚高,故而怎么也拉不下脸来给丈夫纳妾。这下好了,又犯了七出另一条——善妒。

      婆婆对这个媳妇相当不满意,背地里多次叫王应停妻再娶。然而王应性格温和,并不忍就这么抛弃了槽糠之妻。只好安慰母亲是缘分未到,再等一等。

      谢信秋何尝不着急?她四处求方,什么稀奇古怪的路数都用上。只可惜一无所获,一来二去反倒病倒了。

      这时节正逢王应被升了官调去了洛阳,谢信秋由于身体原因,加之婆婆的百般阻拦,终是没有跟去。

      再后来,便是一个洛阳女子找上门来,说自己怀了王应的孩子,要一个名分。

      谢信秋说什么都不信,然而婆婆很高兴,恨不得立刻把谢信秋休了让那洛阳女子作妻,后因嫌弃其身份为一青楼女子又作罢,只暂且放到后院去。而谢信秋是何等骄傲之人,又如何会愿与他人共享夫君?她一个人不出门在屋内待了整整七个月,每日都以泪洗面控诉王应的不忠。后来甚至生出了遁入空门之心,开始一心一意求佛。

      不见人间疾苦,不信世有神佛。

      后来王应回来,对谢信秋心有愧疚,对她百依百顺。可无论他怎么哄,谢信秋就是不理他。

      再后来,是婆婆来了。她说的,乃是王谦平的意思。

      王谦平知道此事后,气得不轻,大发了一场脾气,他虽不喜儿媳的性格,可是更不喜那洛阳女子的身世。他看不起,甚至觉得肮脏。这么一个风尘女子如何能做他们谢家长子的母亲?

      “旁的我不在乎。他高兴三妻四妾风流成性我也不管!但是我堂堂琅琊王家的长孙居然是娼妓所出!叫别人听得如此宠妾灭妻!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所以她与谢信秋商量,除了那洛阳女子,将她的孩子记在谢信秋膝下。

      谢信秋犹豫了很久,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其实她脑海里有一瞬间觉得未尝不可,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太残忍。

      那个女子还是死了,死于难产。那个孩子自然还是归到了谢信秋膝下。谢信秋在之前的十个月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下这个孩子让人虽觉得突然,但并不突兀。人人道喜,外面关于谢信秋的流言蜚语也终于止住。

      女子死因究竟是什么,谢信秋不敢接着往下想,但当她看着那个孩子,心里忽然满是负疚。对自己,对王应,她心里有恨。;对那个女子,她心里有悔。更甚者,当她看到孩子在那里睡得安稳,心里的那点芥蒂忽然也就消失了——无论怎样,错不在他,他只是个孩子,不应当承受这些。她决心好好养大这个孩子,至少,不能亏待他。

      说来也奇怪,自此之后,她倒是顺顺利利地怀上了王孟之,还为王家剩下了两个女儿。地位愈发稳固,她也将王劝熙视为自己的福星。劝熙劝熙,劝君惜福,劝君长熙。

      王应本来只是难得放纵,谁想惹出这种事端,更没想到那女子竟会来家中要一个名分,由是心有反感。他本就不是重色之人,对妻子本就有愧,见妻子重归于好,对这个孩子也相当疼爱,便也对那些后宅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顾了。再者他父亲也如此施压于他,更是让他无可奈何。

      “当年之事……你的母亲之死……这里没有人是无辜的。”谢信秋轻声道,“可是,劝熙,我谢信秋,自认从来没有亏待过你。琅琊王家亦然。”

      王劝熙僵在那里,一时没能说出话来。不知怎的他忽然若有所悟那一日天机寺前未能参透的天机。

      “他以为他是什么天之骄子,实际上啊……不过是个……呵,下流的东西生出来的孩子……”

      王应忆起往事,心下自不平静。见王劝熙如此,心里更是愧疚。他缓了声色:“劝熙,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你听了,就当没听罢……不必过分纠结于此……”

      这是他的长辈,是他二十年来口里念着的爹娘——现在却告诉他,娘不是娘,爹不成爹……他所最尊崇的人害死了他至亲的人。“听了就当没听”,他曾经的信仰也不过是个唯唯诺诺遇事逃避的懦夫。

      他呆呆立在那里,无悲无喜,像是一个木偶,完全没有注意到旁人唤他。谢信秋长叹一口气,叫旁人不必打扰他,直将晚膳摆上,王孟之与王家二姐妹坐下,才细声细语地唤他:“劝熙,吃饭吧。”

      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生活不因个人悲喜而停滞不前。

      他猛地醒来,看见那桌前已坐下了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一家人和和美美,团团圆圆。这样美好的情景反倒衬得他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他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跳不顾一切的跳动,向后退一步,踉踉跄跄地撞在一边的案上。他抬头,看见那案上,供奉着一尊佛。

      不见人间疾苦,不信世有神佛。

      可神佛也无法回答,他现在这样,到底又算是什么?

      如果没有他,生母不会死,王谢夫人不会经历那等痛苦的心理折磨,父亲和弟弟妹妹应当和和睦睦……生平第一次,他这样恨自己,恨自己生在这个世上。

      恨之余,还有一丝怕。

      原先他不知道,所以安然享受着琅琊王家嫡长子的一切。今天却知道这些或许本该属于王孟之……无数念头涌上他的心头,叫他的脑子乱做一气。连王孟之唤他那声“兄长”都未曾听清。

      他不害怕真相,却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所有他原先以为的理所当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七章 人祸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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