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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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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宿坊,天罡会议事大殿。
整个坊内位置最高,最显眼,面积也最大的建筑,今日由于天罡会高层齐聚在此,从里到外显得比平日更加肃穆庄严。
大殿的最深处,议事厅内,天罡会的会首孙宸端坐主位,除了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其余长老级别的下属悉数在列,恭恭敬敬地坐满了侧席。
世人传闻孙宸身长九尺,面容粗犷,力大无穷。但实际上,除了身材确实比常人高大一些外,孙宸的样貌并不惊人。这位一手创立天罡会的奇人,年轻时轮廓深邃,英姿勃发,现在上了年纪终日操劳,反倒显得比同龄人老些。
一名青年单膝点地跪在孙宸面前,垂首道:”此次重犯逃脱,是属下看守不力,请父亲……请会首责罚。”
孙宸望向自己的儿子,一时没有说话。
一名长老开口:”只逃了一人,且伤得极重,掀不起多大水花。”
“亡命之徒最是危险,谁知他会不会凶性大发,屠戮平民?”
“着实是大意了……”
“不过公子年纪尚轻,难免犯错,咱们也不应过于苛责。”
“孙会首在公子这么大的时候,早已创出名头立下基业,可公子如今……”
身为孙宸独子,天罡会未来的会首,处在议论中心的孙群玉默默捏紧了拳头。这种话他自少年来便听多了,可直到如今,他也没能有一个堂堂正正反驳的机会。
众位长老跟随孙宸多年,对自家会首当年的丰功伟业了如指掌,在殿外一见孙群玉来了,面上和蔼,背地里都在悄声叹息。
此次剿灭峥嵘阁的行动,孙宸以经验不足为由,并没有让儿子参与那场恶战。后来虽派给孙群玉一小队精锐弟子,但指派他的任务,不过是看住一个被擒的杀手。
孙群玉去牢房见过晦人一次,失望透顶,因为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根本无需重兵把守。相较之下,峥嵘阁尚有余孽的消息却十分诱人。
机不可失,在晦人被绑在牢中奄奄一息的当下,孙群玉带走了大部分人手,去线报所通知的地点一通清缴。谁知抓回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晦人却伺机逃了。
当天孙群玉站在空无一人的牢房前,跟随的弟子们都看见了他的表情——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当然又怒又悔,此举不仅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而且又给了那些长老指摘他的话柄。
此时他只能死命打直脊背,绷紧面皮,不让人看出他的无地自容。
孙宸轻咳一声,长老们的议论瞬间安静下来。
“群玉。”
“在!”
“屡教屡犯,看来你刚愎自用的性子,我这个父亲是教不好了。”
孙宸声音沉厚,利如刀刃,孙群玉浑身一颤,立刻整个人跪伏下去:”我……属下知道错了,任凭会首责罚……”
“多大的人了,还想我怎么罚你?”
“父亲。”孙群玉鼓起勇气,”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将晦人亲手捉回!”
孙宸只静静看着儿子,半晌才道:”不用了,你且休息吧。”
“父亲……”
孙宸不再理会孙群玉,径自宣布:”无论逃犯是死是活,请各位长老派人加紧搜索。不要对外张扬此事,以免打草惊蛇。”
“是!”众人齐齐应道。
孙群玉依然跪在大殿正中,孙宸没有让他回座,他便不敢站起身。长老们的目光轻轻掠过他,像是略过一个刚刚被宣判无用的弃子。
在这无比难堪的时刻,议事厅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争执之声。
“这里是议事重地,您不能……”
“怎么不能?莫非你是新来的……嘿!”
只见议事厅紧闭的大门被一脚踢开,一名粗布衣裳的中年村夫,扛着只肥硕野山猪,不顾守卫弟子的阻拦便闯了进来。
他抬头一见主位上的孙宸,面色一喜,朗声喊道:”阿宸啊!你看我在后山猎到了什么!晚上烤了给你尝尝!”
孙宸扶额 :”重鹤,没人通知你今天要来议事?”
“有啊,但我看你们这不才刚刚开始嘛。”
“赶紧把猪放下,过来坐好。”孙宸用眼神示意身边的空位。
不知是不是错觉,孙群玉看见父亲虽然语气不悦,但紧皱的眉头好像松开了一些。
“好嘞!”那村夫也不啰嗦,把野山猪交给守卫弟子,便大步往殿内走去。
众位长老见了他,纷纷行礼:”副会首。”
“诸位好啊,抱歉葛某来迟了。”
葛重鹤,和孙宸年少相识,并肩闯荡至今的元老级人物。为人出了名的不拘小节,比起在星宿坊内处理事务,似乎更喜欢在山林里种地打猎。身为天罡会副会首,和总是严肃沉稳的会首孙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孙群玉在他经过身边时小声喊了一声:”葛叔叔。”
葛重鹤一看孙群玉懊丧的样子,立刻停下脚步,捧起他的脸左右摆弄,心疼不已:”怎么跪在这儿?来让叔看看,你爹是不是揍你了……”
眼看孙群玉的脸快要被捏得变形,孙宸道:”你放开我儿子。”
葛重鹤骂道:”你还知道这是你儿子,不是在哪里捡的呢!谁小时候没犯过错,至于吗?”
“我又没把他怎么样……”孙宸嘟囔,”行了,群玉,你回去坐。”
“是。” 孙群玉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才徐徐走到侧席的座位坐下,坐姿挺直,没有显出半分如蒙大赦的狼狈。
葛重鹤见孙群玉坐好了,这才气哼哼地走到孙宸身边。他身量装束虽不及孙宸,但自有一股从容气度。一落座,满堂的人们都望向他。
孙宸道:”我们方才说到晦人逃脱一事,群玉看守失职自请处分,你怎么看?”
葛重鹤扫视一番座下的长老们,道:”群玉犯了错,错在哪儿,想必诸位长老已经趁我不在的时候,仔仔细细地嘱咐过他,我就不再赘述了。”
他面上带笑,语气没有半分苛责,却无端的让人感到一股寒意。长老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和葛重鹤对上目光。
葛重鹤接着说道:”人常言虎父无犬子,把公子和会首比较,但这并不公平。你我年轻时正逢乱世,自然英雄辈出,而如今时局不同,我等无需用同一套标准来要求一个晚辈。”
一名长老道:“话虽如此,但错便是错,望会首和副会首大人赏罚分明,以正天罡会上下纲纪。”
“群玉此番确实急功近利了些,但在我看来,也不至于……”
孙宸按住葛重鹤,低声道:”此事当秉公执法,无需顾及我们父子的颜面。”
葛重鹤瞪眼,甩开孙宸:”谁说我是顾及你俩颜面了?这么多年你见过我为了谁的颜面说假话吗?”
他嗓门颇大,一时倒惊住了众人。毕竟能如此和孙宸说话的人,天罡会里找不出第二个。
葛重鹤轻咳一声,转而对孙群玉道:”围剿峥嵘阁的行动没有让你参加,只让你负责重犯晦人的看守,公子想必心有不甘,急需证明自己也有能力捉拿要犯,有资格继承天罡会会首的位置,其实大可不必。”
孙群玉低头称是。这种事父亲从不同他讲,葛叔叔却看得很透彻。
“你只需从小处做起,稳扎稳打便是。无论如何,会首之位将来都会是你的,这点在座的诸位都可以保证。是不是?”
长老们无从辩驳,只得吶吶地纷纷附和。
“晚辈明白!”
“罚当然还是要罚的,但这事还得交给会首决定。我才不扮这个黑脸!”
孙宸想了想,正色道:”禁足一个月,夺半年薪俸及天罡会内领兵之权。”
孙群玉道:”是,属下领罚。”
“叔叔会给你私房钱的,到时候……”葛重鹤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气音说,被孙宸一个瞪视给憋了回去。
责罚一事告一段落,长老们纷纷建言。
“会首,那恶徒逃脱已有半日,当派重兵围捕。”
“第一波搜寻尚未有结果,不知是有人在外接应,还是已经被他逃出城去了。”
“就算掘地三尺也该把他找出来!”
葛重鹤道:”我也认为最好能尽快抓回晦人,但,此事有些麻烦。”
孙宸道:”你担心有损天罡会威信?”
“没错,当初我们抓到晦人的时候,可是在临璩大张旗鼓宣扬过的。如今又让百姓知道人从天罡会手中逃了,不知又要作何感想。”
长老道:”比起这个,若是有百姓受到屠戮,天罡会更加难辞其咎,不是吗?”
葛重鹤反问:“那晦人逃脱至今,除了天罡会的人,可有平民受害?”
“并、并无发现。”
“和我想的一样。”葛重鹤思忖道,”他在咱们手上吃过苦头,好不容易逃脱,又怎会冒头给自己惹麻烦?况且,先前收到的消息会首也看见了,此时绝不是个大举搜捕犯人的好时机。”
“重鹤说得在理。日前我们截到临璩州府官员间的书信,言谈间,将天罡会为民除害的义举,视为有越俎代庖之嫌。”
葛重鹤补充道:”州府虽积弱多年,到底是临璩名正言顺的治理者。如今新帝登基,正是铲除异己以立威望的时候,我们万万不能冒险,在此时去当那个靶子。”
孙宸摸着胡子道:”可即便如此,也绝不能消极处理,任他祸害临璩百姓。”
“暗中追捕还是值得一试,只是得让有点功夫的人去。会首认为呢?”葛重鹤戏谑道,”考不考虑派我出马?”
“一把年纪了,还在胡闹……”
孙群玉请缨道:”此事是我的责任,希望父亲能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
孙宸道:”你且将这回禁足禁满了再说!”
孙群玉脸上一热,再也没能说出话来。
“既是暗中追捕,各处的通行许可,还有接应的人手,就麻烦重鹤安排了。”
葛重鹤抗议:“怎么又成了我的事了?咱们天罡会人才济济,你就不能让我歇会儿吗?”
“事关重大,还是交给你我才放心。”孙宸无奈道,“你也知道我不擅长应付这些。”
“好吧好吧……唉,你差遣我是越来越理直气壮了。”
葛重鹤双手一拍:”来!还有什么事咱们赶紧讨论,散会了我烤肉请大家吃!这次肯定不会烤焦了!”
一位长老忍不住拆穿他:”副会首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哎呀!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嘛!”
葛重鹤嚷嚷着,整个大殿凝重的气氛,似乎也被烤山猪的香气松动了。
“父亲……我……”孙群玉低低地喊了一声,但葛重鹤捕捉到他的唇语,只是朝他悄悄地摇了摇头。
孙群玉这才彻底噤声了,他知道至少今日,他不再有任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