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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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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衍,前些日子我终于顺利拜入城中有名的匠人门下,跟着老师傅精进技艺……师傅虽然非常严厉,但是在他身边确实获益良多,一同学习的同辈们也十分友好……”
不再执着于真相,而是承认一个最能被接受的答案,是否会是更好的选择?
司空衍回忆着几乎能背下来的,最后几封哥哥的来信,心中犹疑不定。
晦人说得没错,这样明明就比较轻松,不是吗?
那质问的话语和吹在耳边的热气,像无孔不入的蚂蚁似的,在司空衍脑海中盘桓,让他心事重重,几乎听不见旁人对他说了什么。
“小兄弟?喂?怎么了?”
司空衍回神,只见打着赤膊的铁匠师傅正伸手在自己眼前快速摇晃,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
“正讲到关键的地方,给我注意些听!”铁匠师傅不满道,“刚刚说到哪了……你的想法基本上没错,但是依照我的经验,钢烧到全白时再去切它,不管是切下来的部分还是原来的刀身,都容易软化变形,所以你抓准它刚开始泛白的时候,就要快狠准地裁下去……”
说是要查线索,但司空衍来到此处其实也是为了其他要事。
虽然答应了林家兄弟修补断刀,但是司空衍之前毕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尤其是那样巨大的武器。保险起见,司空衍还是跑了一趟城中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金属锻造坊——庚记铁铺,去请教其中更有经验的师傅。
不夸张的说,临璩中半数自立门户的铁匠,曾经都是庚记的学徒。本地人都知道,无论是寻觅合适的匠人,还是打听和这一行业有关的任何消息,多半能从这里找到眉目。
司空衍初来临璩时,便来庚记问过哥哥的消息。当时他确信,对于进城就是为了精进技艺的司空长乐来说,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选择。
然而所有人都对他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一个名叫司空长乐的学徒。不仅是这样,后来司空衍辗转得知,庚记铁铺的学徒皆是缴交了高额的学费才得以挤进,以哥哥当时的盘缠,不可能交得起这笔钱……
难道哥哥的信是骗人的?
“熔铸完成后,三把刀的刃都要重新磨!这一看就是刀主自己随便磨的,粗得扎手……”铁匠师傅摸着刀面皱眉。
“多谢师傅指点。”
“没事,也就动动嘴皮子,做坏了别找我就是了。”
司空衍还想说些辞别的场面话,却听铁铺的内院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咆哮。
“王八蛋!把脏爪子拿开!”
司空衍不由得往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两三个家丁,正连拖带拽地把一个老妇人从屋里架出来。
那老妇人身形枯朽,却打扮入时,留着一头茂密的灰白长发。她双手扒着门框,双目圆瞪,嘶喊道:“我不干……放开我!”
“这是怎么回事?”
铁匠师傅对此情景似乎习以为常:“那是娄仙姑,一个神神叨叨的疯老太婆。自己说她是庚家祖父的老相好,然后在我们这儿霸占了一个房间,一住就是五六年。”
“已经住了五六年,为何要赶她走?”
“年纪大了,三天两头就跑出来疯言疯语,一会儿说自己是前朝的公主,一会儿说有仙人要来接她回去。上回城里贵客来订制府上护卫的甲胄,当家的亲自接待,这疯婆娘竟在客人面前破口大骂,说庚家后人数典忘祖,无情无义。当家的忍无可忍,命她限期搬出去,算算日子,可不就是今天。”
师傅语带轻蔑,一旁端着碗坐在台阶上吃饭的匠人们也连连点头,看上去确有其事,只是他们扒饭扒得勤快,却丝毫没有起身救助那老妇人的意思。
娄仙姑不停地厉声咒骂,试图踢蹬那些强壮的家丁,但无异于以卵击石,只让自己显得更加狼狈了。她瘦弱的一双手很快就不敌家丁们强力的拉扯,整个人被拖到了院中,凄惨地匍匐在地。
老妇的身家私物也一并被带了出来,粗暴地堆放在地上。
“小兔崽子!知道那是什么吗?老娘的东西你也敢碰!”
那被他指着鼻子骂的家丁一听,脸色一变,道:“我不仅碰了,你猜我还能怎么着?”
说着扬臂一抛,原本抱着的一箱东西便飞上半空,在娄仙姑愤怒的嘶吼中,箱里各种金银闪烁的饰物就这么叮叮当当地撒了一地。
娄仙姑气急,怪叫一声,道:“老娘一片一片打出来的宝贝呀!我跟你这小畜生拼了!”
老妇人虽力气不大,但神色癫狂,教人完全相信她会豁出性命去撕打眼前想要驱逐她的人们。她手脚并用往前爬行,正想扑上离她最近的家丁的鞋子死抱住不放,可横里却忽然插进来一人挡在她面前。
“闪开!狗东西!”
娄仙姑胡乱骂道,只当拦她的青年也要助纣为虐,却见对方看不见她似的,忽然蹲下来,拾起地上的一片银饰,仔细端详起来。
这银饰是枚髪冠,上头盘旋着一只曲颈青鸾。雕工细致,纤毫毕现,更特别的是在阳光照射下,饰品通体折射出霜花似的纹路,于是那祥云中腾飞的青鸾,便仿佛浑身缠绕着一团美丽的冰气,振翅直上云霄。
再一瞧满地散落的饰品,也大多做工精良,造型新颖。这些东西本该被包裹在丝绒绸缎里展示,或是作为王侯贵眷的头面熠熠生辉,此时却凌乱地散落在地上,任往来的人们践踏,着实暴殄天物。
司空衍本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性子,到底看不过,便顶着四周诧异的目光,将老妇人搀扶起来。
“你干什么!”娄仙姑还在挣扎。
司空衍灵机一动,加重语气道:“真巧啊,上回便说要请前辈喝茶的,今天可再不许推脱了。咱们走,东西我替您拿!”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娄仙姑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又重重摔在桌上,声响之大,引得其余在茶摊小憩的客人纷纷侧目。
“庚家那帮白眼狼,把他们爷爷的祖训全都忘了。一有点名声就只想着赚钱!早些年还看在我有手艺留我口饭吃,一看我老了眼睛不行了,就想着法子把我赶出去……奶奶的!气煞我也!”
司空衍苦笑:“前辈慢慢喝,先降降火气。”
“我就一个糟老婆子,你瞎叫什么前辈?”
“您的制品精细无比,同为冶金一行的匠人,晚辈心生敬佩。”
娄仙姑连连摆手:“收起你那副客客气气的嘴脸,怪恶心的!好好说话不行吗?”
两人脚边堆着一摞箱子,衣物和日用品只占了其中一小部分,剩下的的全是丁零当啷的金属制品——为了让娄仙姑体面地离开庚家,司空衍汗流浃背好一阵子,才把它们收集齐全,从庚记铁铺搬运出来。
“先说了,这些东西陪伴我几十年,全都是我亲手打出来的,你要是打它们的主意,趁早死心吧。”
“明白,其实我帮助您也并非是为了买下它们,而是想向您打听一些情报。”
娄仙姑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斟茶:“果然是别有所求……有话就快讲,少卖关子。”
“您听说过峥嵘阁吗?”
“峥什么?”娄仙姑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一个接受委托执行暗杀的组织。”
娄仙姑笑了:“这种事你问我做什么?我看起来像会杀人吗?难不成你和我一样,脑袋有问题?”
司空衍也不生气,接着说:“为了打听一些事,我曾问遍了临璩城中所有经营锻造的铺子,但都没有结果。但我没有见过您,所以今天请您喝茶,只是抱着一线希望罢了。”
娄仙姑眼神犀利,道:“你想打听锻造行内的事,又和峥嵘阁有什么关系?”
司空衍略一沉吟,将司空长乐遇害的事简略告诉了娄仙姑。
“是吗?真可怜。”娄仙姑毫无诚意地感慨。
“为了尽可能的搜集线索,不得不叨扰您,请您见谅。”
“一个铁匠来了临璩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同行没一个人知道他,最后被发现死在峥嵘阁里……有意思。”娄仙姑托腮思索,“要嘛他从没来过临璩,要嘛和峥嵘阁扯上了什么关系,导致他存在的一切痕迹都被抹掉了。水这样深,我要是你,就会忘了这事,反正人也死了,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
老妇人思绪清晰,说话有条不紊,和初见时癫狂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不甘心。”
“你是真的想为你哥哥讨个公道,还是只想藉此弥补心里的愧疚?”
司空衍瞳孔一缩:“您这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吶,亲人在世时不见得对人家有多好,人死了反倒哭天抢地,追悔莫及……这种人世上也常见得很,你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司空衍低头盯着茶碗中微起波澜的水面,浑身僵冷。
“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娄仙姑恶劣地咯咯笑起来,松开髪绳,用手慢慢梳理起一头银丝。她举止婀娜,还保留着年轻时风情万种的姿态,只是如今她的脸枯皱如树皮,再作如此,便显得十分诡异。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维持双手撑着膝盖的姿势,仿佛他自己也和哥哥一样变成了石像。
俩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当娄仙姑把茂密的长发重新编成漂亮的麻花辫时,司空衍终于再次开口。
“您说的或许是对的,这些日子我那样追根问底,或许真的只是后悔当初没有更在乎我哥哥一些。”
司空衍抬头直视她:“但是我既已做了选择,就必须把这件事进行下去。这是我认为唯一能给自己,也给我哥哥一个交代的方法。”
娄仙姑瞇起眼睛,摇头晃脑,像个身负神通的半仙似的,忽然问:“他什么时候死的?”
“据我推测,大约八到九年前。您可记得临璩那时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吗?”
“我连皇帝叫什么都不知道,哪记得什么时候发生什么……八九年前,那时候我在干什么……”
娄仙姑撑着头苦思冥想,司空衍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却听见对面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他轻手轻脚地凑到娄仙姑面前,见她竟是睡着了。
“前辈?娄仙姑?”
司空衍唤她无果,又不敢摇动,只得伸手到老妇人耳边打了个响指。
“啪!”
他手有厚茧,响指的声音极清脆,只见娄仙姑瞬间惊醒,目光如炬,双手一把攥住司空衍的手臂,道:“我想起来了!那一年……”
“那一年怎么了!”司空衍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一年的临璩……”娄仙姑喘了口大气,“什么也没发生!”
“……”
司空衍现在着实怀疑娄仙姑要么不喜欢他,要么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但未及他显露出被玩弄的不悦,老妇人又道:“但是!我自己倒遇见一桩腌臜事。”
她说着弯下身子,在脚边的杂物中翻翻捡捡,最终摸出一枚表面有光泽,但远不如金银闪亮的发簪。
“你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