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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别莫言弃 ...

  •   秋分已过,寒露未至。
      易安郡边城永苕县近来阴雨绵绵,过了“秋茶采白露“的农忙时节,整个县镇渐渐如晓过初醒般慵懒舒缓了下来。
      没有了漫山遍野采茶女洋洋盈耳的客家歌声,也没有了久弥风息之中的炒青馥郁。
      三三两两个垂髫稚子推搡着,奔跳着,踏过水洼,溅散一地污泥裹着的水珠,惊起一片低矮悬翘屋檐下避雨憩息的瓦雀,扑扑棱棱间,搅着一面面自房檐挑出的青黄、红白相间的幌子翻卷不定。
      待俗世喧嚣暂缓,街边举着油纸伞风尘仆仆的旅者方自一片斑斓浮翠中瞧见了个蚕头雁尾的“茶”字。门口抓一把蜜香瓜子斜倚檐柱的老板娘远远望见了来客,掸一掸宽大的袍袖,未语先笑:
      “哟,客官打哪儿来?这雨天路滑便且歇一歇脚,进来喝杯茶吧。”
      那衣卷风尘,周身尽显疲惫却仍目含清明的男子拢了伞页,随手甩了甩伞尖附着的雨珠,又自怀中取了一锭细银递与那眼带精明的老板娘。
      “一壶宜红古茗,有劳了。”
      得了打赏的财迷自是眉开眼笑,顺手颠了颠便已对那银锭的值量心下了然,也不管来人语气疏离冷淡,立时便亲自躬身迎阿道:
      “客官真真是客气,小心台阶,来,里面请,里面请。”
      说着便一把掀过隔绝湿冷阴潮的布帘,引着来人直往二楼雅间步去。边走边不忘回首笑道:
      “客官来的真是时候,前几日店里来了个满口之乎者也,谈古论今的说书客,这不,今日的才刚开场呢。”
      来人并不答话,只待走近了,才对着木几上扣放着的几盏肉眼便能分辨出年岁久远的茶盅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转而便自袖间取出了一盏白玉龙纹、色泽上佳的精雕杯具,进而一甩衣袖,动作娴熟,似是不动声色地扫去了一把靠栏玫瑰椅上的细微尘埃,方才落座,坐毕,已然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见此,惯会察言观色的老板娘便更是心下了然,接过小二提来的茶壶,小心翼翼的置于桌上,躬了躬身,便退到门口,柔声浅笑道:
      “客官慢品,客官慢品,我等就不叨扰客官雅兴了。”说着便掩了门,隔绝了廊外步履交融、行色匆匆的凡世俗声。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二楼雅间着实安逸自得,杜绝了一楼宾客攘攘、嘈杂脏乱的环境,还独得一番自上而下一览无余的好视角。
      冷玉般的男子一手执盏,一手轻抚着腰间被外袍遮掩瞧不真切的某样挂件类的物什,凤眸微挑,恰好便瞥见那老板娘口中“之乎者也”、“谈古论今”的当事人执一方醒木,悠哉游哉地登上了一楼中央的艺台。
      “啪”的一声,醒木落定,极具威慑力,一时便拢聚了所有在场宾客的目光。
      来人金衫内罩,素袍外拢,一头墨若夜锦的青丝被随意的挽在头顶,用一根凤头木簪斜斜的插了,一双杏眼圆睁,端的是纯澈清明,却又似欲语含情,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再往下瞧,便被一副横揽大半面容的轻纱突兀地掐断了一切臆想,微风轻拂,素纱纷绕,本是极易撩拨人心的场面,却突生了一丝不可侵犯的禁欲之感。雅间的男子顿时胸口一滞,颇有些烦躁的将盏中澄黄芳醇一饮而尽。
      台下那人挑了挑胸前拢住外袍的红飘带,信手挽住滑落下来的银白素袍,这才露出一身修短合度、纤细有致的姣好身材:七尺身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翩翩君子随手将解下来的素白外袍搭在玫瑰椅背上,轻纱拢面,瞧不清神色,辨不得喜怒,清了清嗓,翻了翻话本,方才气定神闲的开场了:
      “今日难得诸位道友仙家莅临寒店,慷慨解囊,边城小店承蒙各位关照得以生计,为此,小店特遣小生为诸位说书议古,聊以助兴……”
      语调温软缠绵,饶一开口,便似涓涓清流淌过心扉,又若卷卷蚕丝紧绕肺腑,一时之间,雅间男子竟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玉盏,力度之大,杯壁已有细细裂纹攀延而上。这边焦躁异常尚不自知,那方珠圆玉润已紧接不暇:
      “话说,自盘古开天以来,万古千秋,日新月异,沧桑陵谷。适有吾辈先祖聚灵而诞,享天地之运,万物之气。是而,既人类先祖伊始,世世代代,福泽万民,天下太平。
      但饶是人在家中久坐,祸亦难以赦宥众生。是以八百年前,天降霍乱,瘟疫肆意,魔灵横行。一时之间,普天之下,生灵涂炭,鹤怨猿啼,鸿雁哀鸣。
      魔灵侵世,本是一帮乌合之众,久而不成气候,但不想半路杀出个魔帝——奈青子,有了首领发纵指麾,一帮魔界散沙一时竟又有了回天之势。
      幸在人界气数未尽,且千百年间已自得道法,莫管为天灾还是人祸,仍有与之一拼的气力。神武尊君九思获天道相助,得自然灵韵所化十二神兽,率众仙家与魔帝奈青子浴血奋战,那一场旷世奇战,直打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两方僵持甚久,不过,有道是:法往古今,理具万千,邪不抑正,无出其右。有十二神兽倾力相助、众仙家合力一心,神武尊最终重创魔帝,逼退魔军。至此,数年动荡终得平定。
      然,待胜利初始的喜悦激动稍平,众人才陡然发觉,经此一难,人界不仅伤亡惨重,损耗亏失不计其数,元气大伤,脚下神州故土竟然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原来一马平川、江岭有致的莽苍大地如同平地翻了个跟头,自正北、东南、西南拔起了三座高山,高山仙雾缭绕,灵韵横生,却也将整个神州版图生生断为了三块。
      而此前自然灵韵所化众神兽亦在此次征战之中几近覆没,其中九只骨化形销,最后三只虽得以保下灵身,然法力大损,只得长眠于三座仙山之中。
      魔军退逾一线天,重回魔界,人界诸君倒也无力追杀,就此作罢。
      天下初平,百废待兴,此前退魔征战中的诸位元老反思良久,夜以继日,终于商定了一套战后重建的规章制约。
      是以天下三分,北苍佑,东易安,西暮朗。国之气运,皆定由三神兽栖居的灵韵仙山,于是,与三国对应的便有北万径岭,东枫茗山,西背云脊。
      而不同于人界,由于魔灵诞生的特殊性,人类无法断其根源,是以只得顺其偷生。魔界唯武独尊,自是境界最高者便拥有这一统乾坤的资格,自奈青子陨落之后,魔界很快便再次杀出了新的魔帝——煞血君。
      人魔两界,谁也奈何不了谁,两方硬战最终也只能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因此神武尊只身越过一线天,前往魔界,与煞血君商议数日,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又互相妥协了什么,总之两界最终达成协议,人界不得侵扰一切神识清明安居魔界的魔灵,但众仙家有权对流离于人世间失去神识空有邪念的邪魔加以道法驱散……”
      “先生且慢,”不知何时,台下多半宾客已昏昏欲睡,倒下大片。在一片闷沉浑浊的气息中突然撞出一个颇带不满的声音。
      “在下斗胆打断先生一下。在下近来家中无事,闲来此店中已有数日,只是先生大前天所讲便是这些文史,前天仍是,昨日依旧,不曾想到今天还是这般分毫不差。本不想多言,但我等也都是实诚地打了赏银,想要在此寻得乐子打发光阴的,先生这般敷衍,在下实在觉得无趣的紧呀。”
      这一声抱怨似一粒石子扔进了碧波水潭,终于在一片昏沉中激起了阵阵涟漪,立时便有人响应道:
      “这位道友言之有理。并且,不是我说,都多少年了,这些老掉牙的故事谁还爱听,且不说这易安国早就亡的尘是尘、土是土了,枫茗山也早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就连背云脊的骨龙神兽也被那暮朗叛国国主洛汜窃往了魔界。这天下啊,早就乱咯。“
      这段言论伊始,前半段,众人还颇觉赞同,不少宾客纷纷道是。待到后半段骇人听闻的言辞一发,立马又有喜安恐乱,不敢直面未知恐惧的声音壮胆似的盖过众人:
      “可不得胡说,这天塌下来还有万径岭神武尊、背云脊元明君顶着,八百年前神武尊以一己之力斩杀魔帝奈青子,何等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况且现如今的魔界帝君不过一不经世事的无知青年,十三年前做出那般离经叛道、背国弃义之事,想来也不过一浑俗鼠辈,怎能同神武……哎哟我操,谁把刚烧开的茶水浇我腿上!谁?烫死我也!……“
      那先前还义愤填膺,越说越起劲,颇有长篇大论来好好诽谤魔帝之势,借以安心的口舌君子,一时被不知从哪儿泼过来的滚水热茶烫的翻滚在地、惨叫连连。
      与楼下的攘乱嘈杂不同,雅座内不知为何突然心情颇好的男子,一扫之前焦躁难安之态,细细把玩着手中玉盏,那先前被生生捏开的数道裂痕竟如有了生命般自动慢慢愈合了!
      等到那莫名烫伤了腿的人被手忙脚乱的抬走问医之后,先前被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又如卵石激谭般在人群间扩散开来。
      “你们别说,刚刚那人虽然所言偏激,但并不全无道理,要是两山山主肯屈尊救世,这不管发生什么……”
      “打住打住!那万径岭神武柱上白底金文还明明白白地刻着呢!仙山世家不得干预人界王朝更迭,不然没有好下场,那易安国就是活生生的前例!”
      “哎!说到此,”似是终于有人还注意到艺台上颇为尴尬,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的说书先生,转而一礼道:
      “先生何不讲讲十三年前的那场惊世大乱呢?十三年前易安亡国,暮朗易主。此番秘辛现如今被各仙家以及两皇室死压,我等平民百姓对于真相如何全然不知,先生若是讲讲与此有关的一星半点轶闻,绝比讲那八百年前于今毫不相干的人魔大战有趣的多了!”
      “我……”
      “是呀是呀,或者先生那儿有没有收集到的有关上一辈暮朗国主洛庆扬和国师冥浩的故事呀?”一位约莫二八年华,脸带娇红的少女绞着手帕怯怯地问道。
      “阿姐你又来了!都说了站同人要圈地自萌圈地自萌懂不懂!别在这儿丢人啦!快走快走!”那少女的同伴立刻拉了仍眼含期待,一张脸却烧成了晚霞的女孩儿,跺着脚逃也似地窜出了茶馆。
      “????”只留下艺台上满脸疑惑不知何故的懵懂先生,后者半晌又转而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所识过浅兀自深疚不已。
      “咳,”有人打破了尴尬局面。
      “若是这些轶闻先生都没有,那有关现今魔帝不夜侯的呢?他究竟为何要盗神兽,白白的弃了这人界帝王不做,剜心剖目跑去做魔呢!”一说到魔帝,刚刚被少女带起的微妙气氛突然又活跃了起来,立马便有人应道:
      “诶?你从哪儿听来的?那魔帝还真的是这般虐杀了自己才堕入魔道的?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何止是疯!怪不得现如今各仙家对这位年轻魔帝退避三分、谈之色变,这对自己都这么狠,何况是对毫不相干的他人呢!”
      “传说啊,他上位不久,为了立威,屠了苍佑与暮朗交界地带的一个村落,叫什么来着……”
      “萧家庄。”有人善意提醒道。
      “啊对!就是萧家庄,好家伙,一百八十多口人……”
      “一百九十七口。“
      “啊,不用这么具体细致吧……不对,你谁啊?怎生对这萧家灭门惨案如此清楚?”方才还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的人瞬间凝了神色,一脸狐疑的望向声音传来之处。半掺好奇半随众的,一大片视线也随之投去。
      四方红漆文雕艺台,朱纱帐暖,卷柱翻飞,再往右看去,便瞧来人一身墨青直裰,白襟蓝坠,一头乌发只拣了几缕用只银纹发扣扣了束于脑后,其余黑丝顺从地贴于前胸后背,也有调皮者随风翻挑着自男人噙笑的唇角擦过,那人颇为骚气地挑了挑一双风情媚眼,手持一把折扇,斜倚在貔貅饰刻的台柱侧方。见自己已不可避免地处于视焦中心,只得舒了舒臂膀,懒散地摇直了身姿,一展折扇掩了半张脸,只留那双细长丹凤三角眼顾盼生情,开口仍满是笑意:
      “在下也是一介说书流,不过走的地方多了,什么小道奇辛、轶闻趣事自是耳熟能详,信口拈来。不过这萧家灭门惨案据可靠消息揭露,可并不是现今魔帝不夜侯所为。”
      “不过一说书竖子,便也是道听途说罢!怎生就能替那魔帝开脱,在我看来,便就是那魔帝做的,不然还能有谁?”
      眼见场面愈发不可控,转眼便似要发展成为唇枪舌战、针锋相对的骂街现场,那此前还置身事外、不紧不慢的茶楼老板娘方才自侧间走出,忙打圆场:
      “诸位诸位,小店不过一小本经营、聊以生计的穷巷陋室,本着和气为首,这搭台说书也只是为了给各位客官茶余供些乐子罢了,何苦这般认真,争辩事小,但为此伤了和气,进而若再为此大打出手便不值当了呀!”当然是害怕万一打起来,这年久失修的断壁残垣可坚持不了几刻钟,万一捞不到修缮费用那就赔惨了!当然这些话是不可能明面上说出来的。
      老板娘边说道着边把还在台上兀自为自己才疏学浅内疚不已的面纱男子拉下台来,又把那一旁玩着折扇,似一点都不为刚才的诘难恼怒,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笑意的笑面人朝艺台推了推,低低道了声:“还不快上去救场。”
      大冷天摇着折扇、步姿优雅的风流才子翩然回首,冲着被赶下台来的凄凉同行媚然一笑,然笑意还未达眼底,本应风流成性、事不经心的少年却陡然目光一凝,似是对那人高高斜插在发髻上的木簪颇有些在意,不过很快便在面纱男子回神之前收回了视线,覆手一礼,已是转而对不知在心内打些什么算盘的精明老板娘朗声道:
      “姚姐,阿信自进门以来便听了好一番这位先生的古谈道论,虽然这位先生格调文绉绉的,甚是无趣,有失说书悦人的风范,但不得不提,先生学识甚广,谈吐之间循规蹈矩,也是分寸未失。因而这……该结的工钱,姚姐可得如实相与呀,不然我大老远而来就这般抢了别人的饭碗,阿信着实心难安啊!”
      “这一点自是不用阿信你来提,我永苕茶道姚大姐哪曾做过这拖欠工钱、为利损人之事!”似是觉得被那唤作阿信的男子在众人面前平白污了名号,被称作姚姐的中年妇人不得不收敛起适才心内想要扣减薪资的如意算盘,虽有不甘,但仍不漏分毫的用刚好可以传达到小店各个角落的声音,冲那犹自不知所措的面纱男子道:
      “余先生请在此稍作等候,既然先生在我小店之中已无话本可续,我且叫了账簿小二算清了这几日的工钱待会儿一并结给你。”
      “那便有劳姚姐了。”尊称余先生的面纱男子终于自一番沸沸扬扬的唇舌之战后缓了口气,低头思索了一瞬,便忙冲台上那为自己讨了工钱的同行拱手谢道:
      “在下余晓,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那人摆了摆手,颇不在意的浅笑道:
      “余先生不必多礼,下次再见时请小生一盅宜红古茗便可。”说罢,也不等人应允便转身兀自朝着台心迈去。
      下次?余晓心中只当台上那人同自己客套,这泱泱九州,饶是亲人分离,不联系,再相见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是本就素昧平生、仅一面之缘的过客呢。
      似是心有所系,卸了担子百无聊赖的余晓鬼使神差的猛然抬头,有橙黄刺眼的烛荧自屋角悬灯处洋洋洒洒倾斜下来,那浸满浮世的光束包裹着数不尽的细絮尘埃,把目光中的墨衣男子化成了幻境虚影。
      余晓眯了眯眼,待到再清明时,二楼朱帐翻飞下的玫瑰椅上已空无一人。
      人走茶凉,唯有心口缠绕的阵阵酥麻悸动犹自在遍遍诉唱:
      从别莫言弃,相逢会有时。
      久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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