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单面镜 ...
-
“二、四、六，来这么早啊！八、十，翰哥！”对面的二百五根本不是来站岗的，两分钟在校门口上演了十几出久别重逢兄弟情深。
同桌是棵交际草…何一然轻轻磕了磕脚后跟，长时间站立小腿血液循环有些不畅。校门口零零散散来了几位学生，他一门心思抬头看着杨树上的喜鹊，还没有太难熬。
7:05，此时出现在校门口的无疑是这学校里勤勉奋进的一小撮人。
“呦，怎么当上门神啦？”眼前这人走向任钰，转了个身朝向门外，侧后两步站定在对面。“春花钦定，恭敬不如从命啊。”二百五苦哈哈地搭腔。
“左秦琼，右敬德，你俩站反了啊。”这人制服领带皮鞋一件没落，打扮比今天特意换装的门神还周正，一身清贵公子气中透着股难掩的矜傲。
“你还信风水啊。不对你骂我黑！”任钰瞪了眼睛，可不是有点像那尉迟恭。
“我可没说。”调侃两句，目光悠悠落到何一然身上。
任钰哑了火，对面晨光里的少年目光专注不知在看什么。发色、眉色墨染一般衬得肤色好似生宣，可他总是觉得这纸苍白了些。
“我发小，学生会长，来检查我们工作的。”他拍了拍发小的肩膀，向着何一然介绍道。
“你好，王翰。”肌骨匀净的一只手伸了过来，来人和任钰身量相近。啧，挡着我看喜鹊了。
“何一然。”只客气地虚握一下。“有意愿加入学生会的话，加我一个联系方式。任钰？”
“知道了…职业病啊，快忙去吧您。”
“嗯呢。”正是无人路过的空当，王翰没急着走，“萌萌从伦敦寄了不少东西回来，你的那份我明儿叫人送去。”
“好，我和郑叔说一声。”郑叔是任家在宁城的管家。
“伯父伯母都有，不过你那份比我的好太多了。女大不中留啊，我这当哥哥的…”王翰一脸沉痛继而低头沉思道。
“打住！饭卡为您充值1000已到账，请查收。”任钰模仿机械音平视前方。
----
校园里奏起了乐声，学生们陆续走进校门。任钰偶尔和同学招呼两句，制止追逐打闹的同学，何一然便只是静默地站着。有女生挽着胳膊三四个搭栅栏似的非要一起走，有男生骑山地车离门三米炫技一样跳下车，这画面鲜活、热闹。
两个人面对面遥遥相对，眼神交汇不可避免。此刻任钰第29次看向那双清澈无波的眼里，这热闹欢腾的清晨校园倒映在他眼中，仿佛真的只是画面，而他是那个画外人。
任钰主动站在了教学区一侧，吸引了绝大多数注目礼。饶是如此，何一然想要随时跑掉的心思仍是每时每刻在叫嚣，不知不觉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7:28，三两个即将迟到的学生慌慌张张跑进来，‘啊！’上腹部猛然一阵钝痛，激得他弯下了腰。
“何然！没事儿吧？”任钰上前来扶住他的胳膊，“何，一，然。”“好好好，怎么回事？吃花生了？胃疼？”他攥着衬衫的位置正是胃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不是花生…忘吃药了。”
“药呢？书包里？”
“家里。”
一只手探入肋下，略高的体温穿透汗湿的衬衫料子，不容抗拒地将何一然揽过来。“那就去医务室拿药，电子病历有么？”半晌将人半扶半抱送到了医务室。
“呦，疼得厉害吧。早上吃什么了？”校医让他平躺，按了按腹部几个位置看看舌苔。任钰擦了擦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水，“辣焙子…”
早点依然是他买来的双份，为了谢伤脚那段日子何一然跑的腿，除了花生何一然一向照单全收，问他有什么不爱吃的，只是答没有。
“忌辛辣忌生冷！小小年纪要爱惜身体，胡吃海喝怎么能行！”戴花镜的老太太气性不小，支使他给何一然倒温水，坐到电脑前查看电子病历。
ID卡连接学生的医疗保险，因此有权限查看病史、用药记录。“怎么只有3个月的，还好这两种药都有。”助手照着单子去开药，“患者5日未进食？小伙子！”
老太太惊讶地读着某一次的诊断记录，任钰没读懂那只有医疗界可以领悟的字迹，心却重重跳了一下。“吃泡面了…”明显的底气不足，“还有花生过敏史，哎呀孩子…”
何一然熟练地拆开包装吃药、喝口服液，并没问药的用量，显然是吃惯了的。医生还在痛心疾首地叮嘱着，说到后来干脆动笔要写。“我来抄吧，您说就成！”任钰恭恭敬敬接过笔，您写了谁又能看懂呢…
任钰：【何一然胃病犯了，我带他在医务室。】他坐在何一然对面的塑料椅上向班主任说明情况，半天没等到回信。“大夫？他还要疼多久啊，要不您帮开张假条？”
“疼是暂时的，吃了药缓缓就行。但这病要重视啊，休息几小时观察一下！”
“重视一定重视，可以回家休息吗？”
3分钟后，任钰捏着卖惨换来的假条和医嘱，“你家地址？我帮你叫个车。”
“不用，星宸国际。”何一然指了指窗外门牌号都看得清的公寓楼。
----
任钰真怕自己迟早会被他闷到失语，“那你等我一会儿，别走动啊。”说罢往教学楼跑去，在何一然数药片数到第六遍的时候，蹬着辆山地车滑到何一然面前。‘吱’的一声，摆尾漂移。
“上来！哥送你回家。”他袖子上的红袖标还没摘，整个人脑门上四个大字儿‘知法犯法’！何一然又瞥了眼那与酷炫车身极不协调的皮质后座，感觉胃都不疼了呢（微笑）。
“事先声明啊，这车孙宇豪的。他呢，有一个骑自行车带女朋友的梦，非要安个座儿，讲不听！”任钰骑车很稳，稳得仿佛刚才侧刹的是另一个人。
大豪的梦竟然被我抢了先，哈哈哈哈哈！
好像哪里不对？哪个女朋友是跨着坐的？呸！什么女朋友，我带的是何一然啊…
跨着坐的何一然哪里知道前面这人满脑子什么东西，折腾了一早上，任钰帮他带早饭、一起去站岗、去医务室、抄医嘱、联系班主任，此时他坐在这好笑的山地车上，眼前是任钰宽阔的后背，不禁发起了怔。
从回国以来，他就仿佛给自己罩上了一扇单面镜。学校、老师、同学这些在他眼里不过是镜子另一侧的景象，他身在其中一颗心却无着无落。
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到，也不想越过那面镜子去了解任何人。
不过，好像已经有人看过来了。
----
“你住1号楼啊，孙宇豪也住这儿，你俩可以一起走。”两人在A栋门前停下，任钰单腿撑地，从车把手上摘下装药的袋子递给他。
“张老师还没回复吗？”“没，我给他留言了。下午看情况…”
‘叮~’张老师终于从会议室出来看手机了，【听老校医的，好好休息。你陪一下，假条我给你补，有情况打电话。】任钰盯着这条消息大感意外，老张突然这么大方准假？这么关爱同学？
“要上来喝口水吗？”少年的嗓音还是如薄荷冰饮般清朗好听，他站在几步外的台阶上，望向任钰抿着的嘴唇。
“好。”这一个字几乎是在抢答。
----
A栋是一梯两户，电梯门甫一打开，任钰有点惊讶。门厅没有地毯、鞋柜，两层防盗门上都没贴春联、福字。
待到进门，这种惊讶就转变成了无语，世上怎么能有人把房间住的…如此空，又如此乱？
房子格局和孙宇豪住的那间相同，150平左右。何一然递给他一双全新还没拆包装的拖鞋便让他随意坐，出于礼貌他没到处看，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
客厅和用餐区用吧台隔开，任钰一眼看过去，这房子完全是从宜家搬过来的吧？家具少而精简，小电器、装饰物品统统没有，空得干净。
与‘空’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随意摆放在各处的杂物。沙发靠背上有共计两件白衬衣、一条纯棉睡裤、两件厚外套、一条毛巾，地毯上有几本书、一副耳机、赛百味的两个外卖袋子、充电器… 乱得还怪干净的。
何一然端着水杯过来，绕过所有障碍物，在地毯上屈腿坐下，背靠着柔软的布艺沙发。任钰喝口水压了压，明白了老张的意思:‘何一然一个人住。’这间房子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
沙发并不高，何一然坐在一团毛毯里，正拿起一本书，任钰抬手就可以摸到他的头发。
“还疼吗？”任钰略微倾身，柔声问腿边那人。“好点了。”
“你喜欢坐地毯啊。”“嗯。”
闻声任钰干脆也溜下来坐到他身边，“托你的福，老张也给我放了半天假，玩儿点什么吗？”
何一然张了张口，有点不知所措，老师们有了小姑的授意都很照顾，不过这么细致可见是真担心他。“你还是回去吧，我吃过药没事的。”
“光明正大翘课，我求之不得呢。上午是语文英语，不耽误。”任钰轻飘飘地说，唇角含着笑。这下何一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已经很久没有聚会、游戏的他环顾整个家，竟想不出一个娱乐活动。
“呃…那等一下。”他起身走进北边副卧，在打包箱里翻找了一会儿，不多时捧着一个收纳盒出来。拆开是投影仪、Switch、Bose音响几个电子产品，“看剧吗？”
这天是个阴天，多云、空气较平常更为潮湿，上学时间星宸国际除了树枝的沙沙声、保安巡逻的电瓶车，周围一片寂静。两个人窝在柔软的布料中，投影以客厅的白墙为幕布，放着《老友记》某一集。
几分钟前，任钰看着他平板里缓存的200多集老友记，100多集加菲猫，“我没别的了，你选一个？”虽然任钰极其想扶额，奈何老友记正巧是他的最爱之一，“Friends,哪一集开始我都行。”
Season1 ep9.
“Oh! Puerto Rico! 我两次想去都没去成！”任钰跟着台词感叹道，“听说很美。”何一然无意地搭着腔。
“你最喜欢谁啊？”“嗯，everyone.”
“啧，这个满分！何然，How you doing”何一然抱着膝盖扭头，任钰正实力模仿着Joey，眼神、语气和原版一比一的魔性。
此时剧中正是一个笑点，任钰头一偏就看进了何一然此时的笑颜，表面在看剧，那透亮的眸子里却流动着方才被逗笑的促狭。
----
很多学生或许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上学时间请假在外或回家。先是暗自窃喜，而后怅然若失，却不是因为耽误的几节课。
是那一丝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常年适应着校园生活的学生，短暂抽离的不适感。
可眼下这两人全然不觉。
宁城的第二场秋雨来了，天气预报显示小到中雨，局部地区降温3~6C。
噼啪的雨点打在前后几扇窗上，冷空气伺机钻进房间。何一然不禁往毛毯里又缩了缩，试图把自己裹成一只茧蛹。
任钰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无奈地笑着起身，关上了阳台的窗。“那个…冰箱里有水果和饮料，你随便拿。”茧蛹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个社会的待客之道不包括让客人自己关窗户，于是转而支使客人自己拿水果…
客人一点也不恼，打开冰箱甚至还有点开心。双开门冰箱冷藏室上下足有6层，满满当当新鲜的进口水果、酸奶、椰子水、巴黎水等，最下面一层果不其然装满了罐装可乐。
怀抱几盒水果回来，何一然只把手伸向了砂糖橘。任钰直到削完一只金奇异果，才发现没拿盘子来放。
瞥见这只没了毛的猕猴桃，何一然突然扔下剥到一半的小橘子，化茧成蝶进厨房掏出两套瓷碟、餐叉回来。
任钰一脸黑人问号？？？
“承认吧朋友，你不会削皮。”他手上动作却没停，又削了一只切片装盘。
“那个苹果应该也挺甜的。”何一然并不打算正面问题，又叉起来一块。
切开一看，果然是冰糖心苹果，咬一口又脆又甜，吃人嘴短呐…
----
雨势越来越大，附中的十几棵老槐树打落了一地细碎的小黄花，课间操也自然取消。
九班的物理老师杨虹踩着下课铃声赶来班门口，看了一圈，最后一排两个座位都空着。年轻的女老师皱着眉返回顶层办公区，敲开了数学教研组的门。
“张老师，何一然同学不在教室，我就猜在你这儿了。”杨虹手握着两张试卷，张望了一下还是没看到人。
“何一然生病了，我准了一上午假。杨老师找他？”
“张老师，他的情况我都理解。但，我心里可惜，您明白吗？”杨虹露出了痛惜的神情，而张立军没接话，接过她手中的试卷。完成度不到50%，每部分只做了前几道题，然而准确率却极高。“杨老师，这孩子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付出很多努力了。”
年轻的女老师闻声毫不认同，“努力？他远不是这个水平啊，美高的成绩单、档案你我都看过。这个年纪AP课程全A修过了3门，即使学制不同，您心里清楚他不比谁差！甚至相当优秀啊。”
“小杨，不是学习上的努力。”直到此时，张立军才收了平时和善的笑容，严肃地看着女老师。“经历过重大变故的人，心境会发生难以预料的转变。以往认为重要的事、看得很重的人，可能都不再重要。换句话说，对世界的认知可能被改变。”
“你以为这些作业是装装样子？我认为不是，他连装都懒得装。”
“那是什么？”杨虹三十五六的年纪，这前半生顺风顺水，近亲也都健康平安。张老师这番话她听着同情，却难以同感。
“可能只是尊重老师吧。你没发现吗？他很守规矩，教养决定了他骨子里依然是名好学生。”杨虹回想起来，的确。迟到早退、不交作业、上课讲小话，何一然都没做过。在座位上哪怕不听课走神也是安安静静，见到老师会低头问好，很礼貌的一个孩子。
“当然，作为老师，我不会放弃他。我会努力帮他调整状态，只是目前还不能操之过急。月考之后，我想可以和他谈一谈。”宁城外国语附中轻易不受理转学申请，因此五年之内也只接收过三名转学生而已，何一然便是那第三个。
九班各科老师对他的期待不亚于对任钰的欣赏，唯独张立军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全然不同的角度。
相较于他的成绩能给附中添几面锦旗，他更关心这个孩子今后的路如何走。
----
大豪：【人鱼，何一然好点了吗？你俩中午吃点清淡有营养的。】手机响了一声提示音，任钰立即按下静音键。身边的人头歪在沙发上微微下陷，怀里抱着一只平绒滚边的长抱枕，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好多了，中午跟赵老板点个外卖。班里有事儿吗？】
【卧槽，赵老板那辣子鸡！想死我了。没啥事，课间杨姐来找何一然来着。】当着某人的面吃辣子鸡，是否太过残忍？杨姐找他能有什么事，今天作业都托付给大豪交了啊。
【我真是服了赵甜甜的CP脑！我就不该告诉她！这一节课就没消停，小说怕是都写出1w+了！】隔着屏幕任钰都能想象到这俩冤家小学生吵架的小样，低低一笑：【多好的机会，你跟人家学学写小说，毕竟作文满分（机智）。】
发出这条，他便把手机放到一边。茶几上的水杯已经没了热气，他起身去厨房打算再烧一下热水，顺手把餐具放进洗碗池。任钰动作很轻，正要回客厅，目光却被流理台上一盒杂物吸引过去。
那是十几个瓶瓶罐罐，大都是英文标签。任钰又想起了医务室老校医的话‘患者5日未进食’，他不敢深想，5天自己都能吃掉两只鸡两头乳猪了。何一然他搞什么？
还有，电子病历中最令他无法忽视的一页。那是档案的末页，老校医只看了一眼就又向前翻，任钰心知肚明，那是怕被他看到的意思。
那一页是空白的，正中一串红色字符‘CONFIDENTIAL’. 这样的病历需要患者授权医师才能开启。
凑近细看，他‘呼’地松了一口气，都tm是一堆欧美保健品！不吃饭吃这些东西，修仙是怎么的？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单面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