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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闻瑶很清楚霍瑞是故意气她,原不想接招,让霍瑞一拳打在棉花上,准会憋得难受,可转念又一想,此时不发作,她何时能摆脱掉这只跟屁虫,干脆就咬着牙根拍了桌子,怒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辟邪辟邪辟邪!就算是张凶相也没到那个份上吧!”

      闻玏被拍桌子的动静吓了一跳,不过他已然习惯闻瑶动不动就炸毛,眨巴眨巴眼睛,又心无旁骛的埋下头剪纸了。

      霍瑞也楞了一瞬方才缓过神来,颇有些困惑的问:“你怎么了?”

      他们俩虽然不对头,但很少为着一点口角发脾气,拍桌子这种事通常都是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私底下真闹起来,早就动起手了,因此霍瑞是真没明白闻瑶为什么突然恼了。

      闻玏宫里皆是老皇帝的人,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那边马上知道的一清二楚,闻瑶做戏做全套,怒气不减半分道:“你那意思不就是说我丑吗?”

      淑贵妃有倾城之貌,老皇帝年轻时也俊朗非凡,闻瑶便是凝二人所长,明媚如一轮骄阳烈火,艳丽如一簇牡丹盛放,飒爽如一把宝剑破风斩雪。

      她最知道自己生得美,故而看谁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瞧不出什么好与赖。

      此刻她这般在意,难不成是因为那号称燕国第一美男的空来圣僧?她要与自己心爱之人相配?

      霍瑞心中一紧,莫名的,说不出什么软话了,他盯着闻瑶道:“你不妨照镜看一看,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哼!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是没好到哪里去,比不上……哼!”

      霍瑞老是话说半截,闻瑶想和他吵一通都无从下手,自觉再这样下去就是无理取闹,便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闻玏这时才抬起头问:“小九生气了,你怎么总惹小九生气。”

      这兄妹两个的眼睛都像极了淑贵妃,瞳孔泛圆,眼角细长,流露出一种天然的无辜之态,淑贵妃就是凭借这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十几年来宠冠后宫,无人能与之争锋,而在闻玏这里,更多的是孩童式的天真懵懂,如同尚未出巢的幼鸟,让人不自觉想对他好。

      闻瑶……她小时候倒也算娇憨可爱。

      霍瑞记得那年闻瑶才六岁,也就和板凳那么高,自己每次跟随父亲去拜访肃建将军,都能看到她提着一把没开刃的银剑在平南候府里跑来跑去,同暗使处里选出来的那些暗奴玩打仗游戏,还拉他入伙,让他做谋士,满脸崇拜的夸他兵书看得多,和只会舞刀弄剑的暗奴不一样。

      可没过多久,肃卫成了谋士,他在“军中”的地位被取而代之了。

      他是霍家的嫡长子,哪里不如一个暗奴。

      那是霍瑞第一次和闻瑶翻脸,说来有些可笑,明明已经是个身量拔高的少年人,却对着那么大点一个小丫头生闷气,最后还闹得不欢而散。

      六岁的孩子,很多事情转过头便忘。
      霍瑞本以为这小小风波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他再去平南侯府的时候,还特地给闻瑶带了一把自己以前用的小乌金枪,他想告诉闻瑶,真正上战场的将军,兵器无需多趁手轻便,要有能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的能耐。

      可闻瑶从他身旁跑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六岁的孩子,转过头把他给忘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肃建将军和霍家来往不断,老皇帝也常召他入宫与闻玏作伴,他和闻瑶仍是有交集,仍是可以被称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

      只是有一颗种子埋进了那个抱着小乌金枪失落而归的十岁少年心里。

      一直到十四岁,老皇帝在一场宫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赞他天资聪颖、勤勉好学,是霍家的好儿郎,配得上皇室公主。
      这句话让霍瑞成了无名无分的准驸马。

      情窦初开的少年,还没来得及喜欢一个女子,漫长的后半生就和那骄纵任性的小公主绑在了一起。

      他惊诧,他困惑,他迷茫,他似乎也曾萌生一点喜悦。
      但这些情绪都随着那场宫宴的结束而结束。

      那时赫连池刚搬到北耶使节府没多久,霍瑞与他年龄相仿,爱好相同,也很能说得到一块去,短短两月便成了至交好友。

      霍瑞撞见闻瑶欺辱赫连池,不由大怒,上前阻止。
      不过争执两句,便动起手来。
      闻瑶将他看做与赫连池一伙的“敌军”,杀得不留情面,刺得体无完肤,让少年人比石头还硬的自尊化为齑粉,让那颗种子在他心里无声的发了芽,扎了根。

      从此往后,闻瑶和霍瑞就成了旁人眼里势如水火的冤家。

      若十岁的霍瑞没那么骄傲,追上去送出那把小乌金枪。
      若十四岁的霍瑞学会变通,用其他方式解决好友困顿。

      那现在是不是……会有点不同。

      思及此处,霍瑞骤然起身,朝着闻瑶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仅仅想告诉闻瑶,是他错了,是他话说的太刻薄。

      可闻瑶哪也没去,回了老皇帝的寝宫,避开里里外外的宫人,直奔着偏殿,要爬上二层的天桥。

      霍瑞看着她灵动敏捷的身影,这会才反应过来,她想要甩开自己,去找被囚禁在宫中的空来。

      满腔歉意霎时成为一个威力猛劲的巴掌,重重摔打在霍瑞脸上。

      疼,也疼的清醒了。

      命中注定他和闻瑶势如水火。

      霍瑞紧抿着唇,脸颊上深深的酒窝盛满了冬日的骄阳,心中汹涌翻滚着的不甘和愤怒促使他做出这一生最卑鄙的行为。

      他收敛怒意,走到偏殿门口,轻声询问守在那里的净官使:“空来法师可在。”

      “霍小将军有何贵干?”

      “姻缘之事,求法师解惑……还请官使,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元祯公主。”

      老皇帝将空来召进宫的名义是请他讲学,只吩咐不准闻瑶踏足偏殿半步,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忌讳,那净官使笑了笑,侧身让路道:“霍小将军放心,老奴的嘴严实得很呢。”

      霍瑞作感激不尽状,缓步走入偏殿内。

      空来喜清净,独居于偏殿二层,宫人们轻易不会上去,也就不知道闻瑶已经悄悄潜入。

      霍瑞行至转角处,便隐隐听到了空来的声音,像夏日山泉,涓涓细流,温柔而平和。

      “世间可有殿下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

      “有啊,梁国皇帝的寝宫。”

      “……殿下这两日睡的如何?”

      “这话说的,没有你我怎么能睡得好。”

      霍瑞睁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闻瑶和空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空来不是佛子吗?!不是圣僧吗?!不是天生的和尚吗?!

      闻瑶的语气也是极为罕见的轻柔,她问道:“法师,你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空来道:“只是稍有些头痛,不碍事。”

      闻瑶道:“如果不碍事的话,我们成婚好不好?我知道父皇肯定不同意,我带你私奔。”

      霍瑞嘴巴也张开了。
      他想闻瑶一定是发疯了。

      好在空来没有答允,“这样荒唐的话,殿下不要再说了。”

      闻瑶简直是在对空来耍赖,“那怎么办嘛,这样下去我们俩都活不成。”

      霍瑞感觉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了。
      闻瑶喜欢空来,竟喜欢到要为他殉情!

      空来叹息道:“我早就与殿下言明,这并非长久之计。”

      闻瑶跟着叹息道:“我当然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可我能试的办法都试过了,没用啊,我还是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

      嗯?

      空来沉默了片刻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殿下应该去寻那梦中人。”

      闻瑶有点气急败坏:“那个系铃人,梦中人,我的心上人,除了你还能有谁啊!”

      空来无奈道:“殿下,事已至此,成了死局,若那个人是我,我何必再瞒你呢?我何必不帮你呢?”

      “那,我最初去钦天寺见你,你干嘛对我避之不及的?”

      “……”

      “砰——”

      “殿下!”空来压低声音呵道:“你这是做什么!”

      “撞一撞,试一试,保不齐哪下撞正了,我的记忆就恢复了,就能想起那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是谁了。”闻瑶咬牙切齿道:“别让我想起来,不然我一定弄死他。”

      听到这里,霍瑞只觉得萦绕着自己的那一团浓雾渐渐飘散,许多东西一瞬间都看的清楚明白了。

      闻瑶喜欢肃卫是一厢情愿,是有所求而无所得,哪怕失去记忆也不能彻底忘怀,可在她看来,世上男子千万,唯有空来这天生的和尚她无法得到。

      她有一个心结,她误认为空来能帮她解开这个心结。

      错了!
      大错特错!

      霍瑞想要去告诉闻瑶,她喜欢的人其实是肃卫。
      可脚刚刚抬起,又轻轻的落下。
      在平南侯府的一幕幕难以抑制的涌上来。

      那肃卫是谁,原不过与狗抢食的街边乞丐,连姓名都是被肃建将军认作义子后才有的,一晃十余年,竟脱胎换骨成了名震四海的平南侯。

      而他呢,天下人只知道有那么一个霍小将军,大战之时在营帐里看守舆图的霍小将军,元祯公主百般瞧不起的准驸马,霍小将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霍瑞对肃卫的嫉妒也如此。

      他不明白,为何他想要的一切肃卫总能轻易得到。

      他不能容忍闻瑶追逐在肃卫身后,那时在渝州,他就不能容忍。

      霍瑞心中颤栗着,一步步后退,与此同时忽然萌生一个大胆的念头。

      闻瑶并未察觉霍瑞在门外。

      她揉着自己额前红肿的大包,再看看空来惨白的面色,忍不住长吁短叹道:“法师,是我对不起你,把你好好的日子给搅得一团乱。”

      “殿下不必愧疚。”

      “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我们两个掏心窝子说一句,你真不生我气?不怨我?不怪我?”

      空来长睫垂落,微微摇头,轻声说道:“人之所以有愁苦悔恨,只因不甘顺应天命,不似山川胡泊,立身于世,有情无情,清净平等的关怀,反倒落得自在。”

      空来将自己喻作山川湖泊。
      可闻瑶看他,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个身不由己的人。

      寺庙是他的牢狱,袈裟是他的囚衣,佛珠是他的枷锁。
      他甚至不如一尊被供起来的佛像,正初可以不分青红皂白的辱骂训斥他,老皇帝也可以尊口一开把他囚禁在宫里。

      他说心有杂念,实则心有不甘。

      “山川湖泊难道就只为众生吗?那又何来山崩洪水这般让百姓家园尽毁的天灾?”

      “若立身不正,必将惹来灾祸。”

      “请问法师,所谓正是谁定下的规矩?所谓不正又由谁来判定?”

      “我只求无愧于天。”

      “我只求无愧于心。”

      一个信奉“我命天定”,一个信奉“我命由我”,如何能说到一块去。

      空来抬眸看向闻瑶道:“殿下坠马失忆,梦魇缠身,彻夜难眠,怎知这种种不是天命安排?”

      “那又如何,也好过法师为天命所困,一生不能遵从本心,你就不敢承认,你厌弃这佛子圣僧之名,厌弃那教众信徒蒙昧追捧。”话至此处,闻瑶起身走到他床榻前,从枕头下抽出只露出一角的质朴书籍,赫然是被天下孺人视为珍宝的《十六州游记》,“你就不敢承认,你爱人间红尘,万里山河。”

      空来眸光闪烁,如有滔天巨浪在那双眼中翻滚奔腾。

      这便是悟善大师所说的劫数。
      空来由空门而来,寻常和尚不过一句舍戒还俗,在他这里,却是要搭上性命。

      悟善大师欲救弟子,向弟子泄露天机,勒令弟子勿动凡心,六根清净,避劫修行。

      然而尘缘未断,天意不可违。

      空来没有躲过闻瑶。

      他想离了寺庙,脱了袈裟,摘了佛珠,明知前路险阻,不论旦夕祸福,义无反顾的与闻瑶去那尘世里走一遭,坐看天高海阔,原野苍苍。

      可人间红尘不爱他,万里山河不爱他,闻瑶同样,是错认了他。

      空来捧起那本《十六州游记》,不禁苦笑一声。
      池中之鱼罢了,竟妄想云中之鹰。

      “是,殿下说的没错。我明日便去向陛下请示,离开奉天,前往泗水参禅讲学,想必陛下会欣然答允。”

      闻瑶一怔,没想到空来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正想问“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又见他嘴角微弯,如释重道:“这天下很大,不止一处庙宇,我博通万经,走到哪都会有一口斋饭吃,若不去外面看一看,恐怕我此生都无法放下心中执念。”

      “元祯,多谢你点化,还有……”

      “我可担不起你这句谢。”闻瑶打断他,双臂抱怀倚在床架上道:“你预备什么时候走,我送你一程。”

      空来深深的看她一眼。

      “无需相送,有缘自会再见,也无需忧虑,车到山前必有路。”

      闻瑶很清楚,空来此生从未离过奉天,能下这个决心不容易,故而笑道:“我有蒙汗药可吃,一棒槌砸晕也能睡,你管好自己吧,外面可不比奉天安逸。”

      奉天之外的确不安逸,世事难料,或许这一别,此生再不能相见。

      “伸手。”

      “嗯?”

      闻瑶垂眸,解下腰间玉符,轻轻搁在他掌心,“法师若遇到什么麻烦,就让人将此物送到军驿,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会去找你的,权当你这段时间帮我诵经的谢礼。”

      空来合拢五指,那玉符棱角嵌入骨肉。

      “好。”

      “就这样吧,走啦!”

      闻瑶从哪条路来的,还要从哪条路回去,她翻窗而出,转眼消失。

      老皇帝能坐上皇位,也是费了一番力气的,那龙椅之下镇着不知多少阴魂,他信佛,不信报应,信超度,不信轮回,信悟善,不信空来。

      将空来摆在国寺里,不过是为了让皇族与佛教之间的关系更紧密,可空来“勾引”了他的九公主,这弊端就远大于利益了。

      因此空来说要外出云游,老皇帝当即恩准,还生怕夜长梦多,闻瑶那边再出什么变故,急火火的命人备了一应车马随从,要速战速决的把他送走。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许多信奉佛陀的名门望族得到圣僧离都云游的消息,纷纷赶来相送。

      天际泛着鱼肚白,曦光微露,寒风凛冽。
      城门内列着一长纵镶金嵌玉的马车,其中便有霍家旌旗迎风翻飞。

      霍家女眷皆是钦天寺的常客,每年供奉不知多少香油钱,只求霍家满门,英魂安宁,子嗣安康。

      霍瑞为母亲披上大氅,稍有些不痛快的低声劝道:“这么冷的天,母亲何苦跑一趟,当心风寒,还是早些回府吧。”

      “那怎么行。”李氏抬起头看向高她许多的长子,颇为疑惑的问道:“以往我去寺中,也不见你这么勤快,今日为何非要跟着?”

      不待霍瑞开口,寂静的长街上传来一阵轮轱辘辘声,众人应声望去,只见两匹油光水滑,脚步轻盈的红枣马冒出头,后面则是钦天寺素朴庄重的马车。

      渐渐逼近的马蹄声敲打在人心里,莫名涌上一股凄凉之感。
      有那年轻小姐悄悄攥着手帕拭去眼泪,也有那老妇人悠长叹息。

      这将要离开的人,是生在寺里,长在寺里,孑然一身度过二十多载光阴的佛子啊,今昔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马车停在了众人跟前,一只细长白皙的手微微掀起竹帘,隐约可见月白僧袍。

      “诸位施主前来相送,空来感激不尽,清早寒凉,快些回吧。”

      “法师多保重。”“愿法师一路顺风。”“法师也要早日归来奉天。”

      “阿弥陀佛。”

      竹帘落下,城门大开,马车缓缓驶出了城,在众人的注目中越走越远,很快没入晨间浓雾里。

      李氏叹了口气,正预备打道回府,忽听长街上又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瞬息之间便到了跟前,仿若白光闪过,冲出那即将封闭的城门。

      “这是……”“元祯公主的昼影!”

      话音未落,霍瑞纵身上马,一道利箭似的追了上去。

      城外两里处,高大圣洁的白马横于车前,闻瑶难得穿着锦绣骑装,笑眯眯的望着那群随从道:“我与法师说两句话。”

      随从们识趣的退避三尺。

      空来推门而出,下了马车,僧袍在曦光中暗纹浮动,衬的面容愈发清朗无暇,他笑,更似春风拂过这岁暮天寒,“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该来送送你,我仇敌无尽,友人却不过两三而已,你虽不常理会我,但在我看来应当算一位挚友。”

      “能与殿下为友,是我毕生荣幸。”

      “你早这么会说话多好。”

      那轮红日向上爬的好快,拉扯出的朝霞似火一般烧进闻瑶乌黑的瞳仁里,热烫烫的,也几乎要融了空来的凡心。

      世人求佛渡世人,殊不知佛难渡己。
      割去贪欲,忘却忧虑,佛不渡我,我自渡。

      饶是万般不舍,也该走了。

      空来握紧掌中如琉璃光泽的龙眼菩提珠,缓步上前,环在闻瑶腕间,他看着闻瑶道:“愿殿下得偿所愿,不负此生。”

      空来常年养尊处优,手指柔软而又细腻,不似闻瑶遍布薄薄一层硬茧。
      在他为自己戴上菩提珠的那一刹那,闻瑶蓦然醒过神来,隐隐知晓所谓劫数究竟是什么。

      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法师……多保重。”

      “我会的。”

      空来说罢,转身登上马车,再未看闻瑶一眼。

      马车在官道尽头不见了踪影。
      红日高悬,浓雾尽散,光愈发刺目,竟是这样一碧如洗的好天气。

      闻瑶叹了口气,正欲打道回府,忽听背后有人问道:“你信佛?”

      霍瑞穿着一袭稍显单薄的竹青色长袍,立在寒风里,衣袂飞扬着,神情格外凝重,怎么看怎么有点当场捉奸的架势。

      闻瑶横眉冷对的瞪着他:“我信不信佛与你何干?你从哪冒出来的?”

      “我一直在这,殿下与友人依依惜别,未曾瞧见罢了。”

      “知道是友人还问我信不信佛,你在这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儿。”

      “我阴阳怪气?”霍瑞轻哼一声,快步走到闻瑶跟前,一把抓起她的手臂,让那龙眼菩提珠尽数暴露在日头下,果真像琉璃珠子似的泛着光泽,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是空来的贴身之物。

      “一个和尚居然将贴身之物送给女子,你……”

      霍瑞话说半截,闻瑶两根手指便朝他面上戳去,若非他躲得快,眼睛怕是都要戳瞎了。

      “我这会烦得很!你最好少来招惹我!否则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你要舍不得,干嘛不跟着一起走。”

      “霍瑞,没完了是不是,真当你是我的驸马?竟管到我头上来了!”

      霍瑞攥紧拳头,不清不楚的咕哝了一句:“哼,也不知道之前谁求着我做驸马……”

      闻瑶虽没听太真切,但也一字不漏的听进去了,当即不屑道:“怎么,那意思是我求着你做驸马了,你脑子被驴……”

      等等。
      霍瑞说什么?
      谁求着他做驸马了?

      仿佛有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直愣愣的劈在身上,闻瑶脑袋里“轰”的一声响,血液凝结,骨骼僵硬,她缓慢的扭头看向霍瑞,睁圆了眼睛问:“谁?我?”

      霍瑞面色涨红,眼神飘忽,赫然一副懊恼悔恨的模样,他径自背过身道:“我,我胡说的,殿下当没听见便是。”

      闻瑶到底是个帝国公主,偶尔言辞粗鲁,也粗鲁的有限,这会却不管不顾的骂起了人。

      “你放屁!我又不聋!我何时求着你做驸马了!”

      闻瑶的质问令霍瑞手背上青筋暴起,沉默片刻,他忽而面红耳赤的扬声道:“就那时在渝州!霍家军营里!”

      闻瑶反驳道:“你胡说!我哪曾去过渝州!”

      “三十八年四月,肃建将军以身殉国,你说要杀了宋赤报仇雪恨,一个人从幽州跑到渝州,当时陛下一日一旨召你回奉天,三日一兵押你回奉天,你就是死活都不回去,愣是折腾了足足三个月。”

      “啊……怎么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

      “废话,是什么值得拿出来夸耀的英雄事迹吗?”

      这有凭有据的阵仗着实把闻瑶唬住了。

      难不成,她失去记忆前,真的……真的喜欢霍瑞?

      这怎么可能!

      好吧,仔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

      满奉天城人尽皆知她闻瑶瞧不上霍瑞,一朝转了性子,反要去倒贴,还有什么是比这更丢人现眼的!

      相比之下,和圣僧有私情撑死就是荒唐,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那会,我求你做驸马了?”

      霍瑞用舌尖浸湿干涩的嘴唇,脸上红晕不减,却理直气壮了许多,“你只说,这辈子非我不嫁。”

      这话!是从她嘴里出去的没错啊!

      闻瑶蹙眉,扬起下颚怒目而视道:“你不愿意!你居然敢不愿意!”

      “不愿意又如何,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吗?”

      “不准!你这混账!”

      闻瑶狠狠踢在霍瑞的小腿骨上,霍瑞吃痛,顿时抱膝倒地,锦袍滚上尘灰,别提有多狼狈不堪,饶是如此闻瑶也不能解气,她一想到霍瑞是那个在梦中折磨自己的人,心肝脾肺就全要烧起来了,泄愤似的又踢了霍瑞两脚,咬牙切齿的问:“这件事,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

      闻瑶盛怒时鲜少留情,有一脚正中霍瑞的胸口,霍瑞疼的额上沁满汗珠,怕闻瑶再来两下直接要了他性命,挣扎着爬起身,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地,十分艰涩道:“没了……”

      “你没跟旁人说过?”

      “我哪敢。”

      闻瑶居高临下的凝视着霍瑞,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喜欢他。
      可空来走了,事已至此,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眼前这“心上人”。

      也许只要和霍瑞成了婚,化解了此生非他不嫁的执念,就能永远摆脱那梦魇了。

      欸!好事!
      这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思及此处,闻瑶火气尽数消散,面上也露出一抹笑意,她对霍瑞道:“虽然那会的事我都忘了,但说出的话还作数,待会我们便进宫去见父皇,叫礼部择个吉日,尽快把婚事办了。”

      “……”霍瑞强忍着痛,一双泛红的双目紧盯着闻瑶道:“你这样,还想让我跟你成婚?”

      倒也是。

      闻瑶思忖片刻,殷勤的将霍瑞搀扶起来,仔细掸去他衣袍上属于自己的鞋印,赔不是道:“方才一时冲动,得罪了,得罪了,你没事吧?”

      霍瑞推开她,将拇指与食指放入唇瓣间,用力吹出一声哨响,随即林中冲出一匹通体青灰的骏马,飞奔到霍瑞跟前。

      那是驹中名将,烨飒。
      昼影在它旁边生生瘦了一圈。

      霍瑞爬到烨飒背上,像只负了伤要逃窜的小兽,恼怒又不甘的瞪着闻瑶道:“你欺人太甚!想让我和你成婚!没那么容易!”说完,烨飒便驮着主人跑开了。

      闻瑶没有追上去,若有所思的轻抚下颚。

      没那么容易?
      这话听起来还是有几分余地的。

      这边闻瑶一心琢磨着如何说服霍瑞与自己成婚,而那边霍瑞径直来到了北耶使节府。

      赫连池见他面色不对,连忙问道:“怎么了?”

      霍瑞一言不发的走入内室,指尖轻颤着解开衣袍,露出一片紫红淤血,他眉头紧皱道:“帮我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赫连池按了按那块淤血之下的肋骨,强烈的痛意让霍瑞不自觉咬紧下唇,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有这么疼吗?”赫连池抬眸,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玩味,“还是,闻瑶干的?”

      霍瑞长到这个岁数,受的伤大大小小数之不尽,唯有闻瑶给他带来的伤里附赠一份委屈与难堪。

      “除了她还能有谁!不过……也算我自作自受。”

      “哦?”

      “这事说来话长,反正她现在打定主意要嫁我了,我非得抓住这次机会给她点颜色瞧瞧不可,嘶——你轻点啊!”

      赫连池收回手,转身去取药,“没伤着骨头,养几日便无碍了。闻瑶为何突然打定主意要嫁你?”

      霍瑞自知鸠占鹊巢此举无比卑劣,也不清楚这谎言能欺瞒闻瑶多久,即便是面对挚友,也无颜说出口,故而选择了含糊其辞:“谁知道她,孩子脸六月的天,保不齐过两日便改主意了。”

      赫连池轻笑一声,将药瓶丢给霍瑞道:“化瘀的,早晚涂在伤处。”

      “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只是,陛下若知晓了闻瑶的心思,恐怕一刻也等不得,你想好该如何应对了?”

      “又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哪能说成婚便成婚,过了年怎么也要月余,到那时……我自有办法。”霍瑞将衣袍整理妥帖,见上面还有闻瑶留下的鞋印,实在羞愤,他仰起头对赫连池道:“你看着吧,年前这阵子,我绝对让她服服帖帖乖乖顺顺。”

      这话赫连池是不信的。

      所以他说:“好,我等着看。”

      翌日,腊月二十三,祭灶扫尘。
      一清早的,公主府上下就忙活开了。虽然闻瑶每年除夕都是在宫里过,但除夕前后还是会有不少人登门造访,该准备的一样也不能少。

      以及,人家送礼,公主府自然得准备回礼。

      不算年幼夭折的,老皇帝拢共有十七个儿子,九个女儿。再去掉早亡的、废黜的、封藩的、远嫁的、不争气的,能和闻瑶来往的不剩几家。其中便有五皇子宸王、八皇子誉王,以及未封王的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十五皇子、十六皇子。

      流光借着扫尘清点了库房,依照他们的喜好准备出一份礼单给闻瑶过目。

      闻瑶又是一夜没睡,疲懒的很,没心思看什么礼单,只吩咐道:“记着挑件值钱货色给阿渠送去。”

      闻瑶口中的阿渠乃是七皇子世子闻渠,比闻瑶年长两岁,其父在老皇帝那不得宠,在朝中更不得势,三年前郁郁而终,留下长宁街里一个只剩空壳子的破落户。

      不过好在七皇子过世后闻渠就开始奋发图强,跟在闻韬后面做出不少成绩,作为他的姑姑,闻瑶很是欣慰,也乐意接济接济这个愿意上进的子侄。

      提到闻渠,流光突然想起件事,“对了殿下,炀王今早回奉天了。”

      炀王在众皇子中行六,也不大讨老皇帝欢心,只比七皇子的境况稍强一些,三十出头就封藩离都了,一晃快二十年,还是头一次回奉天,闻瑶不禁抬起头问:“他回来做什么?”

      “这不太清楚,只听府里小厮说,今早出去采买的时候瞧见珲州府的车马进都,直奔着宫里去的,那些随行侍卫各个蓬头垢面,像是遇着什么事了,匆匆忙忙,总之挺狼狈。”

      藩王无召不得入都,炀王赶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姿态回来,肯定不是给老皇帝拜年那么简单。

      闻瑶想了想,叫来彭察,命他去打探一下消息。

      然而还没等彭察踏出府门,宫里就来人传召闻瑶进宫面圣了,不单是闻瑶,还有肃卫、霍瑞、徐宝珍等一众武将,几人脚前脚后的到了议政殿外。

      一看这架势,各自心里明镜似的——珲州出事了。

      但珲州处处黄土坡,穷山恶水,一派荒凉,离梁国也远得很,顶多是闹一闹土匪流寇,算不得什么。

      闻瑶不甚在意的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凑到霍瑞身旁问道:“那个……你好点没有?还生我气呀?”

      以闻瑶的性子,这般柔声细语的说两句软话,简直可以称得上伏低做小,霍瑞真是痛快极了,可看到站在一旁的肃卫,不免心里头发虚,只能假装正经的对闻瑶道:“在殿前交头接耳像什么样子,离我远些。”

      “……”

      狗日的霍瑞。
      拳头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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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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