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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第一次见到先帝是在一个干燥而凉爽的秋季午后,阳光如无数金线从窗户中洒了进来,浮尘在空中飞舞,一览无余。

      相比于如此尊敬疏离地称呼她,我更愿意质朴而亲昵地叫她“淳”。淳,清也,朴也,她的品格与气质是对这个字的最好注解。

      当徽帝温言将两个皇女托付给我时,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只是一个和万千母亲别无二致的女人,美丽的脸上浮现出慈爱而幸福的微笑。

      年纪小一些的欧阳沛是个明艳动人的女孩,肌肤薄脆如冰雪,五官如同丹青妙手细致描绘的工笔画,笑起来的时候兼具皇室的清华与矜骄。无论在哪,她一出现就会成为众人的焦点。而我的另一位学生,她的同胞姐姐,欧阳淳,相较之下则是毫不起眼的灰石子,被身侧的珠玉衬托得黯淡无光。她的容貌并不出众,脸色苍白,眉宇间青气隐现。她八岁了,但看起来和欧阳沛一般大小,据说徽帝怀第一胎时动了胎气,她自落地便有不足之症,徽帝也因此对她倾注了更多的怜爱。这是个丢入人群中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平淡无奇的孩子,唯一令人不禁多加顾盼的是她那双漆黑清冽的眼睛,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从我和徽帝进入学宫起,她的全副注意力就集中在一支短短的竹笛上。她一会儿用衣袖擦拭竹笛,一会儿轻轻拨动鹅黄的流苏,一会儿又旁若无人地试吹,直到她的母亲用一声轻咳将她从忘我的境地里惊醒。她在曲艺上的确有惊人的才华,十岁的时候,她已经精于弹奏各式各样的乐器,无论是汉人的笙箫琴瑟、阮埙钟磬,还是胡人的箜篌、琵琶、胡笳、筚篥,都学无不通,捷然若神。凡有所闻,过耳不忘,再繁复艰涩的曲子,至多三天,她都能在没有曲谱的情况下演奏出来。我想她在音乐上的天赋一定源自她那位非凡的父亲——舞阳侯。景帝性急,曾在花期未至之日赏花,见百花未开十分不快,十六岁的舞阳侯横笛一曲,清逸绝伦,竟引得百花齐放,惊为天人。这一举动不仅使他名动帝京,也让苦于为女儿择婿的景帝终于有了心仪的人选。

      我从未见过早逝的舞阳侯,只能通过宫廷坊间的记载传闻去想象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他的两个女儿平分了他的志趣与风仪,欧阳淳延续了他的豁达潇洒与超凡的音乐天赋,欧阳沛则继承了他的俊美高迈及卓越的军事才华。

      从第一天上课起,我就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对于欧阳淳而言,迟到是每日不可或缺的一项任务。当其余的学生们已经把昨天学习的内容全部朗读了数遍之后,她才会在宫人们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来到学宫。她端正地跪坐在软垫上,飘忽的眼神却出卖了她的注意力早已游离的真相,再过不久,连姿态也不能维持,像一个颤巍巍的不倒翁,脑袋起起伏伏,粗略地扫过去一眼,还以为她是在附和我的讲解。

      她会一动不动地盯着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长达半个时辰,也会全神贯注地一路观察蚂蚁将微不足道的食物运回巢穴,甚至在竹林里苦苦挖掘,弄得满身污垢,只为能亲手刨到一棵笋。总之除了学习,她似乎对万事万物都兴致盎然、充满探究的欲望。

      我告诫过她许多次,她那礼貌却敷衍的态度让我对翌日的希望落空毫不意外。苍天可鉴,我是个二十来岁的男人,并不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妪,将同样的说辞重复了许多遍并不是我的本意。我考虑过动用戒尺,□□疼痛的记忆比不痛不痒的言语更具警醒作用,可是我在做学生时最讨厌的就是这项惩罚,它不只是□□上的欺压,也是精神上的凌辱,更是成年人在无法用智慧和经验收服孩童后的恼羞成怒。

      散学后,我又一次留下她,补全她在睡梦中错过的知识,她却像一只受惊的白兔,风一般地逃走了,我则像猎犬一样追在身后。长期静坐苦读,我竟还比不上一个瘦弱孩子的敏捷灵巧,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在灌木丛中消失不见,就像滑鱼溜入荷叶底下。

      我狼狈地弓腰寻找她,同时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脱身。她本来可以说已经稳操胜券,可是压抑不住的笑声暴露了方位。我疾步跨过去,在这小鬼又要逃跑前逮住了她,拎到自己面前。

      她的头发被枝丫挂乱了,逸出的散发像桃子表面毛绒绒的丝,发间还沾着草籽和碎叶,华贵的衣裳也脏兮兮的。她委顿片刻,在看到我大汗淋漓、喘息不止的状态后又忍俊不禁,笑得分外灿烂,那双熠熠的黑眼睛只剩一条缝。

      我平复着怒火,思考该如何解决麻烦的源头。最后,我拉着她在银杏树下坐定,心平气和地说:“殿下,我们认真地谈一谈。”

      孩童虽然懵懂,却保有大人们历经沧桑逐渐麻木的天然敏锐,能迅速捕捉你不自觉流露出的轻视、刚愎,然后运用他们的狡黠与机巧,给予你诙谐顽皮的反击。欧阳淳是个聪慧的孩子,一个对于韵律敏感的人更能觉察他人传达的细微情感,教育这样的学生,居高临下地耳提面命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倒不如剖心置腹地与她平等沟通。

      我还记得将我们笼罩在树荫之下的是一株很大、很大的银杏树,它的主干至少需要五个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完全张开双臂才能抱住,枝干无限延伸,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天蔽日。它无疑是这片银杏林中的王者,我和欧阳淳在它身边,渺小得像两只微不足道的蚂蚁。它褐色的树身上停驻着数不清的金色蝴蝶,风一吹,扑簌簌地飞落,汇聚成鎏金瀑布。地上是璀璨海洋,世上不会有比我们身下更柔软华美的坐垫了。

      欧阳淳拣起一片形状优美的落叶,端详片刻后放入袖中。我慢腾腾地开口:“殿下,大部分树木秋天落叶,来年春天会抽枝发芽,再次长出新的叶子。”

      她边听边点头,然而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只是低着头寻找觉得好看的银杏叶。

      “你知道农夫往往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吗?”

      她抬头看着我回答:“春天播种,秋天收获。”

      我点点头:“你知道你身上的衣服是什么做的吗?”

      “丝绸。”

      “蚕女们养蚕,剥茧抽丝,将其纺织成布料。”

      她似乎意识到我的弦外之音,终于肯将注意力转移几分到我身上。

      “殿下,农夫如果到了该播种的时候不播种,到了收获的季节就是一无所获,你会饿肚子;蚕女如果错过桑叶丰润茂密的时期,蚕就无法吐出丝,你也穿不上这么轻薄柔软的衣裳。”

      她的眉眼略有动容。

      “殿下,万事万物都有其需要坚守的位置和依循的时序:日月东升西落,才有白昼与黑夜;四季流转,才有夏荷冬梅;士人们需要为治理国家出谋划策,武将们则需要为四方平定驰骋沙场;即使是你的母亲,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有自己的职责。她每日卯时就需要上朝面见群臣,聆听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尽可能迅速的将旨意传达到每一个角落。假使陛下每日不上朝,任凭奏章积压,涝害旱灾不派官员安抚百姓,战乱硝烟不谴将士攘除奸凶,那么皇室的威信会受到质疑,国家会陷入动荡。”

      她陷入了沉思。

      我继续说:“殿下,皇室衣食住行皆源自民众,民众供奉皇室是希望得到教诲、指引和庇护,而不是需要一尊尊空有华美皮囊的傀儡凌驾于自己之上。假如民众是大船,皇室则是航行的舵手;假如民众是射手,皇室则是定标的鸣镝。而你贵为皇女,皇室中的佼佼者,一举一动更应成为民众的典范。你不尊师重道,将来群臣也难以真正地敬重你;你贪玩任性,百姓就会疏忽自己的科业。”这场单方面的交谈渐入尾声,我起身拂去衣上落叶,温声道,“殿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希望你能反省一下近日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你荣耀的姓氏。”

      我走出很远才回首望她,年幼的孩童依旧坐在树下,白衫被落日染成金绡。

      那日的谈话应该在欧阳淳心中起到了应有的作用,自翌日起,她不再迟到早退、也不再于课堂上昏睡,呈交的作业也永远干净漂亮、才华横溢。

      她们姐妹俩的飞白体都由陛下徽帝亲自教授,淳的流丽朗逸,潇洒自如,而沛的清健险劲,宝气腾空,其实从幼时起,她们二人的迥异就隐隐显出端倪。

      淳十岁那年被立为皇储,为了以示尊卑,徽帝命人将她在学宫中的书桌涂成明黄色,还铺上的奢丽的锦缎,务必要让进入学宫的人第一眼就能看见那个意义重大的座位。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这种在朝堂上、市井中随处可见、心照不宣的阶级区分在孩童心中更像个笑话,在他们心中,农夫的孩子和皇帝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淳看到她改头换面的座位,露出了不满意的表情,评论道:“这看起来真怪。”她瞧见沛瞬也不瞬地盯着这个位置,笑问:“你喜欢这个座位吗?”沛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她愉快地说:“那我们换一换吧。”

      “不行,”我严肃地制止她们随意的行为,“殿下,这是储君的位置,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坐。”

      她抱怨:“老师,我不喜欢这个样子……看起来真像哗众取宠。”

      我万万没想到她是这么想的,一时脑筋卡壳,没有想到应对之词。后来我只好告诉她:“没有人会和你换,如果你不想坐的话,可以站着。”她磨蹭半晌,最后还是皱眉坐下,耷拉着脑袋度过了整堂课。

      徽帝得知此事后,亲自去疏导自己的女儿。我不知道她们母女间交谈的具体内容,但凭直觉认为不是什么让淳信服的话。她好就好在不会任凭自己的负面情绪无限扩大,我没有再从她嘴里听过对那个惹眼座位的任何异议。

      身份发生了改变,她的心态却没什么变化。课业闲暇,她依旧甩开侍从们恣意游荡在偌大的皇宫中,草丛、假山、荷塘都有她流连的痕迹,最令人胆战心惊的一次,她爬上了一座年久失修宫殿的房梁。随着咯吱咯吱的危险响声,灰尘扑簌簌地抖落。乳娘在底下吓得昏厥,罪魁祸首却趴在上面呼呼大睡。

      为此她被禁足三个月,上课也是我去东宫单独给她讲。

      她是个非常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沉寂了几天后,她很快培养了新的兴趣。漫长的三个月在她这里变得极短,期间她学会了编蛐蛐、做纸鸢、剪窗花等在我看来实属无聊的技能。她还殷勤地送了我一只自认为编织得最活灵活现的蛐蛐,我不忍心败坏她的好意,客气地收下,随手塞进腰间的锦囊中。时至今日我都很感激自己当时的随手一塞,那只朴素、滑稽、其实算不上精巧的蛐蛐是寥寥我能保有的关于她的事物。

      我知道许多人认为她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批评她不够坚忍果决,可是在我看来,她本人并不依赖于这个环境,相反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寂寞无法排遣。年幼的孩子还无法具体诠释“寂寞”为何意,它的具象化是她偶尔的无所适从。伴读的孩子们下课需要回家,她的胞妹与她的爱好殊异,徽帝忙于政务,并没有时间去听她讲今日又在音律上有了什么感悟。她试图和身边的宫女侍卫交谈,可他们跟不上她的思维,于是她找上了勉强算得上和她朝夕相处的我。

      我开始学习弹琴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彼时我对音律的见解只能称之为浅薄,我唯一擅长的是在她高谈阔论的间隙恰到好处的表示肯定和赞赏,这也足够让她有动力继续讲下去。

      她曾对我说世间万物都有独特的韵律,鸟鸣是韵律、水流是韵律、蝴蝶振翅是韵律,灶里的火苗腾跃也是韵律,我在心中微哂,一本正经地问:“骂人也是韵律吗?”

      她眼睛一亮,笑了起来:“当然也是,老师,骂人是有节奏感的。我有一次听见两名宫女对骂,从清晨骂到中午,直至昏厥。我本来待在书房里年练习曲子,让她们小点声,她们都不听。我吹不下去,耳朵里全是她们的骂声,但是我慢慢发现她们的骂声音调渐渐升高,音色越发丰富,韵律益显激越……”她讲得眉飞色舞,我听得目瞪口呆。

      我对淳的喜爱发自内心,就像对其他所有活泼善良的孩子那样,但作为她的老师和臣子,我有时对于她过于散漫随意的个性以及她对自己神圣使命缺乏重视感到担忧和不满。她甚至对自己的妹妹说出“我当几年皇帝就让给你”这种轻率的话。

      珠玉般的沛也逐渐长大,出落得更加俊美雍容,宛如金瓶中绽放的牡丹。在课业上她比淳刻苦得多,徽帝曾阅览姊妹俩对于政事的分析见解,称赞她的文章“势如奔马,气贯长虹”,评价淳的文章则是“空有锦绣珠玑,而无锐气”。

      淳低首道:“我会改进的。”徽帝摸了摸她的脑袋,眼里是殷切寄望。我看见沛眼中闪过希冀,然而徽帝并没有抚摸她的脑袋,径自走了,她眼里的光芒遽然黯淡。

      我不免觉得徽帝厚此薄彼了些,做得好的人应该得到奖赏,就算储君的教育更关键。我安慰她:“陛下日理万机,恐怕是一时疏忽了。我这里有一对陛下前日赏赐的青玉双螭镇纸,玲珑可爱,奖励你好不好?”

      她用漆黑的眼睛盯着我看了片刻,淡淡道:“谢谢老师,不必了。”

      淳在一旁玩弄着自己腰间佩戴的象牙同心球,厌烦似的地说:“老师,我不想当储君,你们换人吧。”

      我怒道:“胡说!‘疾死置后,以嫡长子,如此则亲戚相爱而手足不争,此天下之至义也’。储君乃国之根本,焉能儿戏?”

      她似乎被我罕见的疾言厉色吓到,缩了缩脖子,蔫蔫的,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沛问:“老师,假如皇帝的手足比他更优秀呢?为什么他不能当皇帝?”

      我当时的回答是:“这是祖制。皇帝优秀的手足可以成为他的肱股之臣,协助他将国家治理得更昌盛。就像你,你将来会是一个英明的藩王,可以在淳糊涂的时候叫醒她。”我不知道这句话哪处撩拨了淳的神经,她本来惆怅的表情被忍耐的笑意取代,正打算对沛说些什么,后者却跑了。

      剩下的人对我耸耸肩。

      静了半晌,她说:“老师,沛更适合当天子。”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更应该规避自己的某些缺点。”

      日后回想与沛的对话,我总是懊悔自己做得不够好,不但没有打消她心中刚刚萌芽的嫉妒与不甘,甚至起到了火上浇油的反作用。彼时我隐约是明白的,徽帝选择淳作为继承人,除了因为祖制,还有一点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私心。她偏爱淳,因为这个孩子有着舞阳侯的豁达潇洒,这也是早逝的丈夫让她最为崇敬爱慕的地方。

      我的学生快活的童年生涯终结在十二岁,那一年,她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我在事故发生的第二天才在御书房得知这个噩耗。徽帝忧心忡忡,还含有一丝恼怒,她责问那些本该守在淳身边寸步不离的宫女和侍卫,他们说那时遵从淳的命令,都站在极遥远的地方守候,直到听闻惨叫声才慌不迭地赶往事发地点。徽帝雷霆震怒,打算惩罚他们的失职,淳躺在病床上为他们求情:“是我不想她们干扰我,才让他们退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整件事都是我自己不小心,不用责备任何人。况且木已成舟,您就算惩罚他们我的腿也不会自动好起来。”

      徽帝对我说:“我感觉她没有完全说实话。”她懊悔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对孩子的职责,同时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奢望我能从淳嘴里探听到真相。我接受了这份请求,可我也相当明了,淳看起来很好沟通,若是执意要做什么事,没有人能撼动她的想法。

      我去东宫探望她,她坐在床上,仍不能下地走动。

      尽管我的年龄再长几岁就足够做她的父亲,但男女有别,宫女在我们之间拉起数层雪霰似的纱幔,我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她看见我来,猛地动作一下,我大概猜出她是把刚刚阅读的书塞到枕头底下。

      我笑道:“殿下,你告诉我在温习功课我也是会信的。”

      她讪笑两声。

      在我没有表露来意前,氛围还算轻松,等话题渐渐转移到她的腿上,她蓦地沉默,短促地笑了一声,反客为主:“老师,你们到底在怀疑什么?你们是觉得皇宫不安全,有人想谋害我吗?”

      我静静地问:“你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还有别的人在场吗?”

      她撩起纱幔,露出半张脸,认真地看着我:“只有我一个人。”

      我回禀徽帝:“淳貌似悠忽愦愦,实则清醒明决,陛下既然将大任托付于她,就请信任她的所作所为。”

      她长长叹了口气,深沉地说:“你说得对。”她顿了片刻,补充道:“她就和她的父亲一样宽容明澈。”

      有陛下的特批,淳半个月都没来上课,卧床休息。课后我询问沛:“你去探望过淳吗?”

      沛低首轻声道:“探望过了,姐姐的脸色又好了些。”

      我笑道:“好在你不像她一样好动,整日上蹿下跳的,否则陛下还要担心你会不会某天也从树上摔下来。”

      她勉强笑了笑。

      淳拄着拐杖回到学宫,我惊讶地发现她身上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她鲜少再像过去一样发出热烈欢畅的笑声,清亮如水的眼中也多了一丝忧郁,这忧郁不是孩童不小心弄坏了新衣服或心爱的鸟逃走了时产生的小小烦恼,而是成人才会有的面对世事艰难、云波诡谲流露出的无可奈何。

      她不能再像同龄人那样无拘无束地疯跑,有时我会站在她身边,陪她一块怅望其他孩童奔跑跳跃的矫健身姿。

      我问她:“遗憾吗?”

      她慢吞吞地回答我:“人生中从来不会缺少遗憾,但我不是为了一颗星星而放弃整片天空的人。生命里有意义的事还有很多。”

      她坦然地在其他人为狩猎竞争策马扬鞭、弯弓张弦时悠悠地跟在后面,动物们似乎很喜欢她,时不时随行左右,她用马鞭不甚严厉地驱赶它们。

      她与动物们存在一种特殊的交流模式,我经常看见她歇在阑干旁,蓝羽灰尾、见到人就会立即扑棱飞走的鸟毫无芥蒂地埋头啄她掌心的谷子;夏天,青蛙会匍匐在莲叶上,冲她呱呱鸣叫;有一次松鼠甚至追寻到学宫中,越过窗子跳到她足边——我还是头一次在皇宫中见到松鼠。井然有序的课堂因为这段小小的插曲顷刻间变得异常混乱,像一锅嘈杂的沸水。女孩们招手让它来到自己身边,男孩们则直接合身扑上。那只灵活的小兽把长案当作平时嬉戏荡跃的树枝,借助它行云流水地攀上淳的肩头,宝石般的黑眼睛滴溜溜地转,蓬松的大尾巴轻轻绕过她的后颈。

      淳是唯一镇定的人,她一边看书一边从袖子里掏出几粒果仁,递到松鼠嘴边。

      等松鼠吃完,她安静地说:“别碰它,让它离开。”

      跃跃欲试的男孩们悻悻收回手,让出一条路,眼睁睁地看着几个起伏后,松鼠消失在窗台上。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我清了清嗓子:“都回到座位上,继续上课。”

      我提醒淳:“下次不要把宠物带到学宫来。”

      她无辜地说:“它不是我的宠物,我没有带它来。”

      “那你带果仁做什么?”

      她尴尬地说:“我自己想吃,当然了,偶尔遇见了我会分它们一些。”她低下头嘟囔:“我也不知道它们怎么总是能精准地找到我。”

      下课后我问她:“你懂兽语?”

      “呃……”她挠挠头,迟疑道,“我只是大致能明白它们在讲什么。”她从鸟那里知道今年的收成好坏,从青蛙嘴里得知潮汛河高,被松鼠告知森林里禽兽的迁徙情况,皇宫外发生的许多事被原封不动地搬到她的耳边。她掌握消息甚至比各地汇报给天子的更快更准。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灵秀特异,却恐怕不是福寿之辈。

      淳在二十岁那年失去了母亲。

      徽帝虽然忙于政务,对两个孩子也并没有疏于关怀,我曾见过淳陪母亲下棋,沛在一旁观战的情景,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两样。

      徽帝临终前,淳和沛都在身边侍奉,被召集来的大臣也跪在帘外听后旨意。还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断断续续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合上眼一动不动。

      淳突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她解下腰间的笛子,贴上嘴唇,吹起一首低回婉转的曲子,缠绵而富有情趣。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鲛纱背后的吹笛者,一旁的大司马扯了扯我的衣袖,轻声问:“太傅,这是……这是什么意思?”我看出了他对这位未来君主的质疑,回答道:“这是当年舞阳侯特意为陛下编制的曲子。”

      他愣了愣,顿时明白了,脸却微微下沉,摇头道:“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徽帝似乎微弱地笑了一声,继而我听到了沛的哭声。流丽的曲子卡壳了一瞬,随即又平滑地继续演奏下去。

      我不知道淳当时哭没哭,但这件事无疑要被记入起居注,然后编入史册,作为她不尊礼教,不敬母亲的证据。

      她很少表露对徽帝的怀念,在丧仪上甚至没有露出哀戚的表情,淡泊如水,这件事直到太宁七年还有人提出来批判。

      我可能是为数不多了解她真正感情的人,她不仅深爱她的母亲,甚至可以说十分依赖她,她的心始终没有从一个孩子真正成长为一个大人。

      徽帝过世后的第三年,某一天早上她没有来上朝,理由是身体有恙。我去探望她,她穿着银白色的衣袍,并不像患疾的模样,只是以一种茫然的姿态坐在几案后,脸上虽然没有泪迹,但我猜想她可能哭过。她脸色平静,声音却是沙哑的,瞧着我,缓缓道:“老师,我昨晚梦见母亲了。”

      我有时觉得时光太残忍了,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被推着往前走。但人总要长大的,没有谁能永远停驻在童年,作为帝王就更不可能了。她穿着帝王衮服的模样总让我隐约觉得陌生,我对她可能过于溺爱,心里的她还是初次见面时不安分地摆弄笛子的孩童。

      淳登基的日子是经过钦天监漫长的计算和挑选敲定的,那天天气的确很好,日光明晃晃地照在我们的脸上,抬头瞻仰天颜时得眯着眼才能保证不被刺伤,也使得我们的动作多了一分诚惶诚恐。

      年轻的皇帝被束缚在华丽庄重的衮服中,十二道珠旒使她白皙干净的脸庞多了一丝晦暗不明,整套行头重达四十多斤,礼制冗长而繁琐,在这样的热的天气里,我们都开始产生隐隐的抗拒和不耐,可她始终保持着冷静淡定,无比顺从、一丝不苟地完成礼官宣布的流程,这出乎我的意外,此前我还以为她会对这一切表现出厌烦或轻视,给登基大典增添一点不安分的音符。

      也许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以为她会安分的时候给你出难题,而你以为她会捣蛋的时候却意外的沉默温驯。

      在淳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的主人的那天,她可以后退回头的门也轰然阖上,这条路从来都是孤独而沉重的,我不知道她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有没有过预感。

      随着新帝的诞生,沛也成为了藩王,淳对这个唯一的妹妹有特别的优待,赐给了她最富庶肥沃的封地,按照惯例,她应该立即启程前往封地。我看沛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她的姐姐却留下了她。淳对沛有着异常深厚的感情,在徽帝死后这份感情变得更加浓郁深沉,我有理由怀疑她是把对母亲的怀念移注了一部分到沛身上。

      我委婉地劝过她这份感情有点超过了,她抚着阑干远眺,收回目光后笑了一下,淡淡道:“老师,我只有她一个血亲了,这件事让我自己做主吧。”

      我没有再说话。多年后我回忆这个场景时,思索:假如她知道了将来的祸乱,还会如此厚待沛吗?我想了很久,最后下结论:她还是会这样做,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父母去世后,她想给这个妹妹最好的。

      我曾给我的两个学生讲过前朝隐太子和庄帝争夺皇位的故事,兄弟俩在战场上相遇,隐太子擒住庄帝,但不忍杀他,将他放走,后来庄帝反败为胜,弑兄即位,开启了一代盛世。

      沛评价隐太子“妇人之仁”,淳在闭目半晌后缓缓道:“老师,我没办法不对隐太子投注同情,多情的人总是多一份优柔啊。”

      三年后,在群臣的施压以及沛自己的请求下,淳才肯放她前往封地,并且送了她一里又一里,直到沛说:“陛下再送可以直接送我到沁州了。”

      淳说:“那我给你吹支曲子吧。”那是她因伤怀之情当场编的曲子,回宫后记录下来,加以润色,取名《棠棣》,为当时人传道。

      我有时会出现这种感觉:偌大的华美皇宫是一座精心打造的牢笼,仍旧拥有少年心性的帝王是被囚禁在其中的白鹤。尤其当她站在阑干旁喂鸟,白色的衣衫被在风中拂动时,这种感觉最为强烈,让我忍不住伸手拽住她的衣角,屏息凝神,紧张地盯着她。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我失礼的举动,随即意识到我在担心什么,爽朗的笑声从喉咙里淌出:“老师,我不会飞走的。”她周身时刻笼罩着令人感到轻松舒适的气息,像是冰天雪里中的一捧暖阳,又像是灼热午后的一缕清风。她的眼睛永远是那么黑那么清澈,笑起来亮晶晶的,却一眼望不到底。

      繁忙的政务没有让她抛下对音乐的喜爱,她依然会在闲暇时收集那些不常见,但她又充满兴趣的曲谱,或是记下自己妙手偶得的灵感。除此之外,不知从何时起,她对神怪志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将勾栏中的弹词艺人召进宫,听那些在我们看来全是无稽之谈的荒唐事,譬如说狐妖为报答书生的救命之恩,化作美艳动人的女子与他相识;妻子思念丈夫,魂魄游离□□飘荡千里去探望他。她询问远航归来的商旅,大海尽头是否能看见女娲斩下的鳌足,黄昏时分太阳是否化作金乌归巢。那些金发碧眼、浓眉鹰鼻的异域来客也是她求知的对象,有一次我正好在一旁同听:满脸络腮胡的夷人手舞足蹈,以极其夸张的腔调和动作讲述庞大的妖魔如何从银壶的窄口挣脱,我们尊贵的皇帝陛下用折扇半掩面,惊叹而怀疑地笑了起来。

      好在她这些无伤大雅的兴趣并未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包括我在内的古板大臣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她在单调的生活中寻找一些乐趣。

      她偶尔放诞的举动也会让我们无所适从。有一年春天,我们在紫宸殿等候天子驾临早朝,有的大臣被飘入殿中的柳絮刺激,断断续续地打着喷嚏,众人翘首企盼的皇帝陛下擎着一支开得正艳的桃花,轻袍缓带的出现,懒洋洋地说:“今日春光正好,红酣绿匀,良辰美景不可辜负,诸位休沐,带着妻儿赏花去吧。”

      我们面面相觑,第一时间都在怀疑她是不是在说胡话,她放出熟悉的笑声,回头正色道:“我是认真的。”说罢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我们面前。

      她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是在某一年上元节的晚上,不带一个随从私自出宫。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跳明显停滞了一瞬间,直到同僚将我从震怖中唤醒。一室的国之栋梁脸上全是惊恐,如果出了任何意外……我们不敢再往下想,也无法继续忐忑地等消息,全部上街去寻觅本该安分待在宫中的人。

      上元节的晚上,街上的人出奇的多,我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寻找那个年轻的孩子,顾不得在夜幕上绽开的火树银花和耳边此起彼伏的喧闹。可是面前晃过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暗暗地想:她会不会真的离开了?这个念头一旦萌芽便挥之不去,她……她会离开吗?我捕捉到一个身形和她相似,走路同样颠簸的背影,跑上去抓住那个人,对方回过头,戴着浓墨重彩的面具。我迫不及待地拽下那个面具,底下是一张惊疑不安的少女面容。

      我颤抖地说了一声抱歉,少女大概惧怕我身上的官袍,面具也不敢拿走,匆匆跑掉了。

      半个时辰后我得到确切的消息,陛下找到了。

      淳被找到时正无忧无虑地坐在一个路边摊上等候自己的芝麻汤圆,抛玩钱袋里最后一枚铜板。据说她看到禁军时脸上微微露出意兴阑珊的无奈,叹道:“等我吃完这碗元宵吧。”

      摊主被禁军们身上的凛然之气威慑,汤勺掉进了锅里,淳安慰她:“不要怕。”

      她吃完那碗元宵,跟摊主告别后,被禁军扶上马背,在重重围护下回到了皇宫。

      我见到她时她还穿着紫衫蹀躞,七事佩戴齐全,也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这些玩意。

      我问她:“陛下,汤圆好吃吗?”

      她愣了一会,点点头:“很好吃,老师,有机会我们可以一块去。”

      她如此直率且真诚的回答反而让我的怒气一时无处发泄。

      我冷冷地说:“陛下,没有下次了。”

      她笑了笑:“我知道。”她的注意力好像被房梁上的花纹吸引走,我不得不抬高音量:“您是觉得无聊吗?”

      她收回目光,静静地看了我片刻,缓缓点头,叹息般道:“老师,这座皇宫太大了,一个人若是每天住一间房,也得需要二十四年才能住完。自从沛离开以后,我常常需要数着更漏的滴答声入睡。”她漆黑明亮的眼睛里浮现出忧郁寂寞的神色,一时令我也感受到萧瑟的清冷。

      我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方法,而这件事也早该提上议程:“您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她波澜不惊地望着我,淡淡地问:“和一个陌生男人成亲吗?”不等我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否定:“算了吧。”

      我的学生绝不是个缺乏热情的人,相反,我认为她内心无时无刻不充盈着脉脉温情,可是在对待男女之爱上,她异乎寻常的冷淡,好像这种东西完全没有在生命中存在的价值。

      她看着那些姿容姣好的男性,眼里只有淡淡的欣赏,毫无爱欲的涌动,和欣赏一朵鲜妍的花,一张古雅的琴没什么区别,不,她注视乐器的眼神倒比这更显得狂热。

      早几年,不少人都把赌注压在淳未来伴侣的身上,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来点燃她对男性的兴趣,但都以失败而告终,最后的结果甚至让我觉得……也许她天生对此免疫。

      她的姑母晋国夫人曾邀请她到府上做客,似乎在宴席上耍了些手段,希望她能看上当时在座的某位适龄王孙公子。她与我谈起此事时少有的表现出嘲弄与恼火,颇为不平地抱怨:“她是不是忘记我的父亲是谁了?她怎么会以为……我会看上她推荐的那些人?”

      “如果有舞阳侯再世,您会考虑此事吗?”

      她没有多加思索就摇摇头:“老师,你知道的,我对这种事没兴趣。不会有丈夫,也不会有皇嗣。”她轻描淡写地说出后一句话,浑然不觉自己抛出一记响雷,随意得好像在提待会可能会下雨。

      “总有一天您不得不考虑……”

      “我有沛。”她若无其事地说,紧接着又让我的心再次震动,“遗诏我都拟好了。”

      我吃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件事我事先完全不知情,只好喃喃道:“怎么会……”

      她咳了一声,了然而又略带揶揄地微笑望着我:“老师,你们都太高估我的状况了,其实我……也许哪一天就忽然倒下了。”

      我皱了皱眉眉头。我知道她一直在喝药,从出生伊始延续至今,可她身上从没有泛过苦涩的药味,就像一个正常的年轻人那样做该做的事,这样的泰然常常让我忽略她是个病人的事实。

      “可您不是……常常感到寂寞吗?”

      她轻轻扬眉,像一个被数落的孩子突然抓到对面成年人的短处似的露出笑容:“老师,您也是一个人啊。”

      我忽然手足无措,她有些期待地注视着我,大概想看看我接下来是什么表现。

      我只能干瘪地辩解:“您和我不一样……”

      “好了,”她有些可怜我般地解开困局,“老师,无意冒犯,当我没有提过这个话题吧。”

      这个话题在略显尴尬的氛围里中止,而我也确实没有什么立场去提些意见。

      而在之后不久,她的某些举措让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让我感到忐忑而不愿承认的可能。她很宠爱一位新来的叫静离的宫廷画师,我见过她一两次,她生得美貌高挑,窈窕如月,拥有一种因为出众的外表与过人的才华日积月累被周围的人纵容出来的矜骄与自傲,但那也蕴含着年轻的光芒四射的活力,并不惹人讨厌,仅仅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的我也对她抱有天然的好感,此外她让我觉得有点熟悉,但是我不记得在谁身上还感受过类似的特质。

      静离师从最享有盛誉的画师李颐,她绘的丹青的确出神入化,她曾当众给我们开过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她请西阳王亲手揭开画帘,西阳王直到触碰到画帘,才发觉这就是她想让我们欣赏的画作,而这瞒过了所有人。

      淳对这个玩笑露出温和的笑容,其中还有对她的才华的欣赏。

      她唯一有所欠缺的大概只有所画活物的眼睛,相较于栩栩如生的其他部位,她笔下的眼睛都稍显逊色。淳问她:“你的画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什么只有眼睛画的不如令师灵动?”

      静离娇俏地笑了一下,回答:“陛下,老师曾告诫我不许将眼睛画得太好——否则他们就会活过来。”众人哄堂大笑,而她只是望着若有所思的君王,她是唯一没有把这句话当成滑稽笑话的人。

      天子对静离的宠眷与日俱增,甚至给了她出则同辇,眠则同衾的亲密待遇,如果不是大臣们上书反对,我不知道淳还会做到哪一步。

      我旁敲侧击,想从淳的口中得出蛛丝马迹来检验我的揣测是否正确。她起先对我的种种问题感到迷茫,一段时间后她忽然茅塞顿开,虽然似笑非笑,开口却十分干脆:“老师,你是怀疑我喜欢女人么?”

      这样单刀直入的反问让我一时语塞,犹疑着该不该承认,她慢条斯理地说:“她总让我想起沛。”

      谜团瞬间解开了。我仔细回想,突然明白静离给我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不过,老师你——”她眼带笑意看了我半晌,后面的话切掉了,但我大概能自动补充完整:在她眼里我差不多是老头子的年纪了,脑海里却泛滥着种种匪夷所思的想法。我的老脸不禁有些发烫。

      但她对沛的感情有点超出我的预计范围,她给予了自己的妹妹前所未有的权力,国家的精锐军队有一半掌握在她的手中,这是历代藩王都不敢奢望的恩荣。我曾劝过她这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该做出的轻率决策,我心里想的是:当她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时,许多人、许多事她都不能任凭自己的秉性来对待,她不该轻信任何人,包括与她流着同样血的妹妹。

      沛拥有的超乎寻常的权力也引起了许多人的嫉妒,弹劾的奏章像雪花一般淹没淳的案台,说她拥兵自重,对皇位虎视眈眈。在历代的皇帝中,她的脾气之温和绝不会掉出前三,而对于这件事,她罕见地换上愤怒的面孔,疾言厉色地斥责那些禀明沛有谋反之心的大臣们。最初的怒浪过去了,为了发泄未歇的余韵,她甚至抽出佩剑,斩下长案的一个角,拖着跛足一瘸一拐地离开。

      而被群虎环伺的当事人,在半个月后从封地来到了京都,风尘仆仆,神态焦灼低沉。

      沛哽咽着向自己的姐姐倾吐委屈和诚惶诚恐,她哭诉不知道为什么有奸邪要如此污蔑自己,挑拨她们姐妹的关系,她脆弱的模样完全不似一个独立治理封地许久的藩王,而像一个时刻需要母亲抚慰的孩童。而且我无不阴暗地猜想,过去当她每每收到自己姐姐情真意切的信函时,心情也会如今日这般波动么?

      淳向来宽厚,对沛尤甚,她爱怜地安慰她,抚平她心中的忐忑不安。她没有让沛住到宫外的王府,甚至没有让她住过去的宫殿,而是让她每夜与自己同食同寝,似乎是想重温往日的亲密时光——不过我想也许她根本就误会了——她们俩本就没有她想的那么亲密无间。

      淳的盛情并没能挽留沛离弦之箭似的归心,阴霾散去后,她对于回归封地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急切。

      沛有些怅然地询问她难道似乎不留恋京都?这毕竟是她从小成长的地方。

      沛的回答得体且理所当然:她远离多年,早已习惯了封地的生活,对于京都反倒是生疏了。

      她告辞淳时恰逢我前去觐见淳,我们俩打了个照面,她按老规矩恭敬地对我寒暄。她已经恢复了王女的矜骄,眉宇间的焦虑洗净,重新换上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没由来的一阵忧心。

      皇宫对于个人而言是庞然大物,空旷得有些恐怖,可是对于偌大的京都来讲,也算不得什么。即使是在这不值一提的逼仄舞台上,每天也上演着无数场戏,有的波澜壮阔,有的平淡无奇。

      静离虽然只是一名画师,但她离身处权力旋涡中心的帝王太近,无数双眼睛都牢牢地盯着她,背后酝酿的心思各异:有的人想通过她更准确地了解帝王的心思;有的想请求她在九五之尊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有的欲望更为□□——垂涎于她的美貌。

      贵为皇胄的晋王从不掩饰他对美女的贪恋,他费尽心思讨好静离,价值连城的珠宝、精妙绝伦的传世古画,都是他为获美人青眼赠送的礼物。静离素来高傲任性,找她求画的人络绎不绝,她不管来客官阶高低,只由着心情来,高兴时可以分文不取;心情不佳时,对方开价千金也懒得动笔。因为天子的纵容,这位亲王再怎么大献殷勤,她也毫无心理负担的不理不睬。

      晋王又气又恼,却束手无策,只能禀明淳,希望借她之手令静离就范。

      被娇宠惯了的孩子总认为自己就是世界中心,不能忍受任何忽视和冷遇——何况对方还只是一名身份低微的画师。我的仕途中不乏同类权贵,他们把比自己地位低的人视为傀儡,可以随意摆弄,为所欲为。可他看错了,淳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淳把静离召来询问了她的意见后,拒绝了晋王的请求,并问他,你以王侯之尊,还要用这种强迫性的手段获得女孩的芳心吗?晋王无地自容,惭愧地退下,再也没有提过此事。

      沛尽职尽责地镇守封地,偶尔听从淳的调遣平息国内的动乱。在每一段王朝的历史中,战争的阴影总是无处不在。

      沛是一把好剑,淳用得如臂使指,可她大概从未想过,这柄太阿有一日会倒转,直指自己的咽喉。

      那一天,她照例凭栏喂鸟,清隽的眉宇罕见的攒起忧郁之色,又轻又冷地叹息:“老师,它们告诉我,战乱将起。”就像一粒雪籽落下,沾上手背转瞬融化。她说这话时眼神有些扑朔飘忽,似乎在寻求最后毫无指望的幻想。她迅速写了封密信遣人送给沛,企图能阻止什么,尚且不知信是否到达,沛已攻下一城的消息便抵达了京都。官员们大惊,淳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平静,她的脸上甚至不见怒火和惶恐,唯一的表情是失望。

      她将我召进御书房,丝毫没有掩饰地告诉我她不想看见内乱,她打算下令王师们放弃抵抗,打开城门,等待沛的到来。

      我淡淡地问:“陛下不惧死?”

      她笑了一下:“老师,太医曾断言我活不过十八岁,可是我现在已经快而立了。我们是手足,她不一定会让我死。”

      我盯着她,慢腾腾地说:“陛下,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我想你就是天命选中的那一个。”

      她挑眉问:“为什么这么说?”

      “怀着这样天真的念头,至今仍安然无恙地坐在皇座上。”

      她抛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不知是自嘲还是荒唐。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陛下,你代表的不止是自己,还有站在你背后的臣民,就算你轻视自己的性命,他们仍需要你庇护。”

      她虚弱地问我:“我必须和自己的手足兵刃相见吗?”

      我肯定地点头。

      王师浴血奋战,在一定程度上拖慢了沛的脚步,可她继承了她父亲卓越的军事天赋,依旧在向都城逼近。城墙是最后一道屏障,每天都有斥候向我们汇报战况,告知伤亡人数。

      淳甚至亲自上城头督战,激励士气。将士们的鲜血在城墙表面淋了覆了一层又一层,有的还在负伤作战,空中飞矢如蝗,城外尸骸填壕。

      她在阶梯上跟我说:“老师,该结束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闭目摇头道:“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不需要再死人了。”

      我恳请她:“陛下,现在还不是完全绝望的时候,你可以让亲兵护送你到宛津,再筹谋反击之事……”

      她平静地打断我:“老师,太庙就在这里,我做不到像一条丧家之犬那样逃亡。”她缓步拾级而下:“老师,您曾经告诫我们,皇室是万民的表率,皇室和谐则天下安定,兄弟阋墙则举国动荡。现在这场的斗争需要无数百姓付出性命,全是我的过错。”她望着被霞光染红的天空,喃喃道:“总要有人出面结束这场混乱血腥。”她雪白的衣衫飘飞如云,好似生出一对翅膀,随时会飞离人世,我心头涌上惊惶,伸手攥住了她的衣角。

      有人默然不语,有人高声抗议,也有人徘徊不定,在众人迥异的态度中,淳顶着压力送出降表及玉玺——她的神色淡泊得不像是送出了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信物,像是仅仅送出一个无足轻重的玩具。

      沛接受了降表和玉玺,她进宫以后,并没有立即找淳,而是径直去了太庙。她的部下来请淳去太庙时,我们才知道她在那。

      淳在太庙门口看见了姜云将军,她看了对方一眼,低声笑问:“我是在三年前提拔的你吗?”她的语气散漫随意,并不是质问或者嘲弄,只是看见熟人的寒暄,男人却颇为羞愧地垂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听见脚步声,太庙中身穿黑色盔甲的女人倏而回头,神情冰冷,目光落到淳身上,唇边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淳淡淡开口:“太庙内不可披甲执兵,沛,你违反了礼制。”

      沛扬眉微哂:“欺君夺位都已经做了,你以为我还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吗?”她眼中有明晃晃的嘲弄和恨意,看到我后褪去了一些,语气稍微和缓,“老师也在。”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没有回应。

      “老师对我依旧这么……”后面的话沛没有说,微微冷笑,有几分落寞。

      淳为我辩解:“老师对你一向很好。”

      “是么?”沛凝眸,缓缓道,“你不妨问问他,更喜欢哪个学生。”她的目光移到我脸上。

      坦白说,作为个人而言,我更喜欢淳宽和旷澹的性格,我与她也更谈得来,但作为老师,不管哪个学生我都是倾力教导的。

      “沛,你如果有了两个孩子,哪个孩子更肖你,或者哪个孩子更投你心意,你当然会更偏爱一些,但不代表你不爱另一个孩子。”我补充,“这也是人之常情。”

      沛笑了笑:“老师终究是承认了。”脸色渐渐凉下来,声音转厉,“可凭什么你们都更偏爱她?她生得更早,我认了,可是除此之外她哪点比我强?论治国,她不过是个平庸的守城之君;论领军,她从未上过战场;就是论容貌,也是我更像父亲!更何况……”她不屑地瞥了淳一眼,语调轻冷得恶毒,“她还是个跛子。”

      淳直勾勾地盯着她,脸色惨白,我慢慢地问:“殿下难道忘了,陛下这条腿是因谁而跛的吗?”

      沛一怔,压抑着怒火寒声问淳:“你告诉他们了?”

      我在淳开口前接话:“你一直低估了你姊姊对你的爱意——她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我和先帝也不过是推测出来的。我想陛下也无外乎是要救你,或是被你故意阻拦,才会不幸坠树吧?”

      淳张嘴欲言,沛低声笑出来:“是啊,我故意站在树干分岔的地方,堵住她的路,她怕把我挤下去,侧身时摔下去了。她第一反应居然是安慰我,怕母亲怪罪,让我赶紧跑。”她喃喃,不知是说给我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以为她跛了一条腿,母亲不会那么看重她了,没想到……”她眼神稍有恍惚,继而沉定。

      我一板一眼道:“殿下继承了舞阳侯的俊美,却没有继承他的正直温和。”

      沛厌倦地说:“无所谓了,母亲早就是地下的人,我不需要她再来评判我。”她指向淳,一字一顿道,“我要向天下人证明,我更适合坐那个位置。”

      淳轻声道:“你不用这么急……这天下迟早是你的。”对上妹妹惊异的目光,她微微笑道:“遗诏我早就拟好了,就放在御书房的匾后。”浅淡的笑容挂在她苍白的脸色,近乎虚无。

      沛断然反驳:“你撒谎!”她不是不信,而是不愿信,不敢信。

      我也难以置信地看着淳——这件事连我也不知情。

      淳耸了耸肩:“你可以派人去取下来一辨真伪。抱歉啊老师,我没告诉您,怕您生气。”

      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再责备她什么。

      沛焦躁地踱了两步,命人去看看御书房的匾后是否真的有遗诏。不多时,下属捧了一卷黄绢过来。

      沛劈手夺过,展开阅览,看到后来,手越来越抖,她临阵杀敌不知有多少次,理应鲜少有肢体崩溃的时候。

      淳体贴地问:“看完了吗?”

      沛依旧盯着遗诏,不言不语,紧咬的后槽牙在脸颊上凸出浮雕,猛然扔掉遗诏,拔剑指她,颤声道:“你是故意的……你以为这样就能教我对你感激涕零?我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忘掉得知自己被弹劾时诚惶诚恐的心情!就因为你是天子,所以我事事都要屈居你之下,你可以坐明黄色的桌子,我不行,明明我的文章写得比你好,母亲不夸奖我却夸奖你;在我被人污蔑时,我得立刻来印证自己的忠诚讨好你!我受够了!”

      淳平静地说:“你知道这不是假的,你只是越不过自己心里的障碍……沛,我不怪你,你是我的妹妹,最后与我流着相同的血的人。”

      沛大吼:“那你要我怎么办?!”眼泪夺眶而出,她抛下长剑,踉跄着后退数步,捂着脸语无伦次道,“我……我应该直接杀了你……我不该来见你……”那个锐利明艳的女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脆弱不堪的孩童。

      淳缓缓道:“就说我矫诏登位,新君本该是你——你现在不过是取回自己应得的东西。”

      “不可!”我赶忙道,“你会留下千古骂名的!”

      淳轻轻笑了一下:“我死之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非毁誉又有什么分别?”她定定地看着沛,恳挚地说,“不要再因为这件事牵扯无辜的人了。”她手中寒光一闪,吻过颈脖,血丝飙扬,身子晃了晃,即将倒地。我扑过去接住她,没有让她的背脊磕上坚硬冰冷的地面。

      这一变故猝不及防,在旁的我和沛都没有意料到,沛上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倒在地,腿部护甲在地面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神光渐渐游离淳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安详地合眸,匕首从手中滚落。我仿佛听见铁链斩断,白鹤振翅的声音。

      沛凝视着虚空某处,清风撩起她的鬓发——也许那是她的姐姐在表达最后的不舍。

      最终,对外我依照淳的遗言宣称是她矫诏登位,如今该位归原主,沛此前犹疑不决,我嘲笑她:“你逼宫做得那么干脆利落,如今怎么反倒拿不定主意?”她知道我是恶意的,却不反驳。

      淳死后的第二天,静离悬在白绫下的遗体在房间中被发现。我那淡泊又随意的学生,恐怕从来也不知道有一道柔情的目光始终跟随自己吧?

      这场皇室悲剧伤透我的心,我上书请求辞官归乡,新任天子批准了。

      在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之前,我将淳在闲暇之余作的词曲整理成册,这毕竟也是她的心血,我想留个纪念。

      沛向我索要《棠棣》的曲谱,我本不愿给她,她沙哑沉郁地说:“那本来是为我作的,没有人比我更有权利得到它。”我给了她,在她转身离开前慢悠悠地说:“不会有人比她吹得更动情了。”那个挺拔的背影似乎萎靡了一些。

      回到家乡后,我购置了一处农田,务农为生,日子清贫却安宁,皇宫里的明争暗斗遥远得已似上辈子的事。

      淳死后,一些谣言插上翅膀,从一个人嘴中飞到另一个人嘴中,譬如其实是淳毒死了徽帝,她担心皇位不稳,又数次下手毒害远在封地的妹妹,幸好沛有龙气护体,不至被戕害……这些留言传到我的耳边,我只是轻笑一下,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温和无害的白衫少年。

      一年年过去了,风霜染白我的头发,岁月侵蚀我的肌肤,农活压弯我的背脊,曾经保养得宜的手变得粗糙不堪。

      某一日午后,我赤足牵牛在田间劳作,一辆低调的青帷马车在田边停下,有人掀帘唤道:“是齐先生吗?”

      我停下手中的活,颤巍巍地抬头,年龄渐长,我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无论看什么都好像有层纱在眼前晃:“是……我姓齐,你是?”

      车厢里的男人叹道:“太傅,我是程晋。”

      我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我走近马车,眯眼费力辨认,渐渐看出了往昔熟悉的轮廓。

      我呵呵笑问:“不想在这遇见你……你怎么有空到这穷乡僻壤来?”

      程晋道:“陛下派出了数路巡按视察民情,在下忝列其中。”

      其实我漠不关心,但附和着“哦”了两声。

      他又问:“如今太傅亲自耕田吗?”

      我摆摆手:“早不是太傅了,隔壁左右的都叫我老齐。咳咳,是啊,我无儿无女,不自己做还怎样呢?”他神色沉寂下来,默然不语。

      我招呼道:“我家就在附近,你要去坐坐吗?”

      他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过去在京都,淳尊敬我,每年武夷山新采的茶叶都要赐我数盒,我从不短好茶喝,如今对我来说却是稀罕物,往往茶渣泡过好几遍仍舍不得倒掉。我取出珍藏的茶叶煮开,给程晋倒了一杯:“乡间没有什么好茶叶,比不上帝京的,你将就一下。”

      他呷了一口,笑道:“自有一番田家风味。”

      无论他是真心或是客气,我都略感高兴。

      此次相逢,他自然而然谈到了京都的事,叹道:“这几年,陛下勤勉不歇,晚上却往往被梦魇困扰,夜不能寐。太医开了几药方,却总不见效,后来说是心病。”

      我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心病?”

      他有些忌讳地压低声音道:“陛下总是梦见……梦见先帝化为厉鬼纠缠她。”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诧异地看着我。

      我慢腾腾道:“回去告诉殿下,让她放心,陛下是不会化作厉鬼的,就算是化鬼,也只会是调皮捣蛋,或者乘兴奏乐的风趣之鬼。”时隔多年,我心中的君主还是那个长眠于地下的年轻帝王,她的身体被仁厚的地母收殓,魂魄却飞散在每一缕风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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