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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柯梦‖血胭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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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想要一把胭脂。
其实胭脂这种东西,在魔族女子的防身武器中实属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但仗着它玲珑精致的外形,充满诗意的名字,也难怪颇得女孩子们的欢心。要拿上胭脂只需要两个条件,一是修为达到九十,二是……
二是出得起一百两雪花纹银。
从桃子拜到地府门下算起,已经有四百七十六个年头。
四百七十六年前,地藏菩萨睁眼瞅瞅羞涩的跪倒在地的桃子,便漫不经心的挥挥手:“你叫桃子?很好,去罢。”
她修行的开头就是如此平淡,似乎亦是在冥冥之中昭示了她的一生。
出身平平,天分平平,心智平平,姿色平平。
用一个流行的词来说,就叫做综合素质60。
所以整整四百七十六年过去了,桃子的修为,才终于坎坷地爬到了八十九。
从修为八十九到修为九十,这个槛,以习武之人的行话,叫做南柯劫。
桃子记事时起,便一直在心底觊觎着琉璃厂宝贵斋偏厅南墙上挂着的那把胭脂。
第一次见到这把胭脂,是母亲尚在人世,抱着小小的桃子去琉璃厂找一位老朋友的时候。在母亲怀中的小狐妖一抬眼,便望见那把仿佛能将缤纷魂魄凝结为黑白的血色胭脂。
舔着糖葫芦的小狐妖身上一个激灵,石化了一般,再也不能将视线从那把胭脂上离开。
注意到这点的母亲的老朋友点点头,摸摸桃子毛茸茸的大尾巴:“这孩子不错呢,长大了也是要去地府的吧。”
有些缘分,或许是生来就已注定,却非要到接近的时候才能发现竟然是如此的淡薄——捡不起拎不住系不紧,却放不下。
八十九,她却仍用着修为三十的时候,从师傅那里得着的一把青龙牙。
其实桃子倒也不是没有更好的武器,倘若回到她那小小的茅草屋,把床下塞得最靠里的那只大檀木箱子拖出来,解开七把大锁,扒开一层层麻布,再打开那个微微腐烂的桃木盒子,你就能看见在盒里静静地躺着的那条通体碧绿的青藤柳叶鞭。
她最好的一把武器,母亲的遗物。
如果再看看桃子的其他装备,怕是更会叫这个孩子害羞——凤头钗是四十七的时候首席大弟子素颜悄悄送给她的;金缕羽衣是六十六的时候做任务得了,想了又想终于给自己留下来没有交到收购商那里兑现的;白面狼牙是三十九跑商时意外得到的奖励;江湖夜雨是五十二在布店买师门任务用品时一个练熟练度的孩子硬要塞给她的;唯一一双像点样的追星踏月,是七十五时为了押镖能跑快点,狠下心用刚抓到的芙蓉宝宝换得的。
同门的师兄师姐都喜欢笑着喊她,布衣桃子。
布衣桃子。
而我们的布衣桃子,眼下就面临着或许能算作她的南柯劫的最大危机。
那就是她的青龙牙,她从三十用到八十九的修理失败了三次的青龙牙,耐久度只剩下两位数了。
布衣桃子,她的贫穷困顿,绝不是缘于她的懒惰。
相反地,如果你在阎罗殿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你就可以去长风镖局找她;若是镖局也没有这个孩子的身影,那么十有八九她就正往返在从地府到北俱的商人路线上;倘或她瘦小的身躯也没有出现在推推攘攘的商队里,那她就一定是在回春堂药铺,或者父亲的病榻前,这两者之一的地方了。
他给了她生命,他的生命最后由她支持,这是这世间,最最稀松平常的交易。
这个日渐衰弱下去的魔族男子,他的周身上下唯一还能透出一点他昔日的威风气势的,就仅仅只剩他头上的两只大角。假若你硬是要固执地去看他深陷而无神的眼眸,或许你就只能发出似水流年风刀霜剑的唏嘘。
而他日复一日的就是在用那样一双眼看他的女儿,哪怕是满眼的无辜无助,满眼的无奈无措,但此刻这喝一口水都要呛好几下男子,他庞大却虚浮的身躯,眼下的重量,只有一个人愿意承担。
从四百七十六年前起,桃子亦没有再掉过眼泪。
而就在这时,传来了那个消息。
蚩尤元神复苏,天下生灵动荡。正义抑或邪恶,进攻抑或防守,站在哪个队伍里永远只是一个政治问题,与是非无关,与对错无关,却与性命有关。
成王败寇,前者死叫杀身成仁,后者亡叫死有余辜。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但这些,却是全部与我们的桃子无关的。
桃子绝不是那种听着大道理长大的孩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教诲,师傅不会说给她听。此刻踌躇满志摩拳擦掌的是那些终日不离师傅座下万事谨遵师傅教诲被师傅引以为傲的一百三一百四一百五的师兄师姐们,至于她,一只小小的修为还不到九十的狐妖,确实是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掺合的。
与她有关的,是这个机缘引发的另一件事。
因为元神冲击天地的关系,流传了千年却无人知晓在哪里的灵石重现人间,一代名匠鲁程亦参透其中玄机,悟出了以灵石结合神铁,重塑上古神器的道理,于是一时间更快更高更强的武器大量出世,便也直接导致了胭脂这一代普通武器的价格直线下跌。
于是对桃子而言,现在她想拿上胭脂,只需要下面两个条件:
一、修为达到九十
二、出得起五十两雪花纹银
有些伤疤,是在我们看不到的生命的暗角里慢慢成型,孤绝隐忍沉默不语,终见天日的时候,却往往来得比那些明亮的创口更加触目惊心鲜血淋漓。
长安城,留香阁。
站在镜子前,看着一身妖冶打扮的自己的桃子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一刻她实在是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抽错了竟然真的会到了这个地方,但摸摸别在腰间已经坏了的青龙牙,她一下子又想起来了。
没有办法,整日押镖加上跑商所得,只够支撑父亲每日的药费和日常生活的开支,再加上每年年初要缴给师傅的学费,日子已经是捉襟见肘。
从箱子里摸出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青藤柳叶鞭,犹豫一下又放回去,再拿出来,又放回去,如此反反复复十几次,桃子终于明白自己还是不能允许自己将母亲的遗物用来鞭打那些平日来地府骚扰的小怪。
假若有一天看到手中崭新的长鞭终落得和腰间的青龙牙一般修理三次失败耐久为零的下场,她将不能原谅自己。
但她不能没有武器——她可以没有盔甲,没有护身符,没有腰带,没有鞋子——她就是不能没有武器。
没有武器,就意味着只擅长防守的她将不能应对押镖路上劫镖的强盗,就意味着她将失去每天那七钱伍厘用来给父亲抓药的收益。
然而在长安最繁华的街道摆摊一天,身上的破烂一件也没能卖掉。
于是有了长安城,留香阁,陈妈妈,契约。
卖艺不卖身。
母亲还在的时候,曾教给桃子一点简单的古琴指法,不像如今竟成了她全部的指望。
一整个下午,没有人挑那块镌刻着“桃子”字样的暗红名牌。
暗红名牌,卖艺不卖身,代表着地位最低的歌舞伎。
就这样一直到了晚上。
夜晚才是烟花地灿烂的开始。
桃子端坐在琴前,时辰已经过了酉时。
不知托付给邻居大娘的药,她可记得热了给父亲吃。
正想着,门就嗵的被踢开,陈妈妈满脸陪笑地引进来一个醉醺醺满身刺鼻酒气的大汉。
“啊呀,刘副将,这是我们这儿今天刚进的姑娘,还不懂规矩呢,您就稍等片刻,小惜玉那边儿马上就结了。”
“奶奶的,马上马上,老子都等了一个时辰了!你这老妈子,越活越赖,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哎哟哎哟刘副将,您这是哪儿的话呢!哪次我们留香阁不是巴巴的盼着您来,巴巴地留着好姑娘等您挑呢!今儿个实在是不巧,您也没先前打好个招呼呀!桃子这丫头真的是今天才来,要学的东西还多,又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怕是伺候不好您呢!”
“卖艺不卖身?”大汉一脸□□,“嘿嘿,今儿我倒是要尝个鲜,看看怎么叫卖艺不卖身!下去吧陈妈妈,这儿没你事啦!”
掂着手中刚收到的一块银子,陈妈妈咂咂嘴,又使了个眼色给桃子:“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刘爷,秦王爷身边的红人刘琨刘副将!伺候好了可有你的好处啊,桃子!”说着便掩上了门,心满意足地下楼去了。
“卖艺……嘿嘿,卖什么艺啊?跳舞还是唱小曲儿啊?”
刘琨色迷迷的凑过来,鼻尖几乎要贴上桃子的面颊。
“唱……唱曲。”桃子的声音微微发颤,说不上是因为惧怕还是因为愤怒。
“唱曲啊……好好,就给爷来首《春思》吧!”
桃子定定神,在琴前重又坐下,稳住弦音。
“燕草如碧丝
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
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
何事入罗帏……”
“何事入罗帏……哈哈,你说何事入罗帏!此处叫留香阁,你说何事入罗帏!”
一直闭目对坐的男子突然放声大笑,接着一跃而起,抱住桃子就往榻上扔去。
“你!”桃子愤然而起,灵巧的一翻就滚下卧榻,接着下意识的抓起腰间的青龙牙就朝眼前人刺去。
刘琨却只冷冷一哼,晃手一按,青龙牙就被打落在地,桃子这才想起这把刺已经不能再使了。
“就凭这么把破刺,就想打赢我?”嘲笑的眼神,讥讽的语气。
“你!”桃子当下顿住,却无计可施。
“看来你也有两下子,”闪身上前,捏住桃子的下巴,刘琨眯起眼睛,“不错不错,爷就是喜欢烈娘儿们!”
“放手!”桃子咬牙切齿地发出这两个音,却只感到下颌被捏得更痛。
“放手?放手了是不是就乖乖听爷的话啊?哈哈……”
后脑上突然落下重重一击,桃子刹时感到天旋地转,醒来的时候,只有自己只身一人躺在榻上。
刺痛,传遍全身的刺痛,当你幻想着有谁会来帮你却终究一个人也没有来的时候,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却往往叫人没办法掉下一滴眼泪发出一点声音——就如此刻,眼下,我们的桃子一样。
捂住脸跪在地板上,整整四百七十六年了,她依然无法再哭。
四百七十六年前。
“娘!娘!”小女孩趴在母亲床前,悲天怆地。
魔族的规矩,如若一个妖精修炼了五百年仍没能有所成就的话,就必须在第五百零一年圆满的前一天晚上,给自己做个了终。
是,魔族的规矩就是这样的毫不讲理蛮横血腥,但若不如此,魔族将无法与人族仙族维持抗衡的局面。
父亲低沉着脸走过来,抱起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桃子乖,桃子不哭,娘去了很远的一个地方,但是娘会永远看着桃子的。”
“呜呜,娘……娘去了哪里呀?呜呜……桃子也要去,桃子也要去呀……”
“好,好,爹会带桃子去的,爹带桃子去找娘。”
于是七日法事完毕,小小的桃子羞涩的跪倒在地藏菩萨面前。
菩萨却只是抬眼瞅瞅她,挥挥手淡淡道:
“你叫桃子?很好,去罢。”
命运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就是那样端端正正地定死在了生死簿上,日月可鉴天地共知,擦不掉抹不去改不了,亦逃不脱。
一夜之间桃子成了留香阁的头牌,刘副将一人包下了的金丝雀。
尽管她不是最美丽姑娘,不是最温柔的姑娘,不是最善解人意的姑娘,甚至不是最招人怜惜的姑娘。但只要有一个男人宠着她——更不用提这个男人眼下的声势和气焰——她就一定是惹人嫉妒的。
白天她依旧是父亲床前的孝顺女儿,晚上,就成为整个留香阁最光芒刺眼的明星。
“哼……”看着镜中梳妆的自己,她发出一声冷冷的嘲笑。
今夜过去,她将凑足五十两雪花纹银。
“哼……”
桃子想要一把胭脂。
胭脂这种东西,在魔族女子的防身武器中实属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但仗着它玲珑精致的外形,充满诗意的名字,也难怪颇得女孩子们的欢心。当前的市价,要拿上胭脂只需要两个条件,一是修为达到九十,二是出得起五十两雪花纹银。
从记事时起,桃子便一直在心底觊觎着琉璃厂宝贵斋偏厅南墙上挂着的那把胭脂——也就是此刻,眼下,她缓缓带到手上的那把胭脂。
身边的男子打着震天响的呼噜,他肥硕的身躯桃子只要多看一眼也会觉得恶心,但她不得不逼迫自己在这身躯下卑躬屈膝了七天——七天,七天过去,她拿到了那把从她小时候第一眼看到,便结下了一辈子缘分的胭脂。
刺下去,再刺下去,噗哧一声,又是噗哧一声,打着呼噜的男子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一命呜呼,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世修为,最终会败给一把在魔族女子的防身武器中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玲珑精致简简单单的胭脂。
烧了留香阁,她无处可恨。
葬了昨夜溘然长逝的父亲,她无家可归。
因为被人指为□□,地府早已将她除名,她无门可诉。
“哼……”对着镜中双眼通红的自己,她发出一声冷冷的嘲笑。
三天后,唐王颁下肃禁令,驱逐一切安住城中的魔族,如遇顽抗,格杀勿论。人魔仙之间安稳了七百年的通婚,从今天起亦完全废止。
“哼……”
南柯劫,桃子的劫是一个梦。
一梦如是,才发觉这世间,竟然真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二十四年后。
世间开始流传关于一个作为蚩尤先锋的女子的奇闻,传说那女子有不为人所认知的绝妙身手,完全窥不出是哪门哪派的武功,更奇妙的是,强化武器席卷天下如此之久,那女子所使的武器,竟然是一把在魔族女子的防身武器中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玲珑精致简简单单的胭脂。
除此之外,就是一条一直束在她腰间,却从来没见她用过的通体碧绿的青藤柳叶鞭。
没有人知道这流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谁那里开始,所以亦没有人知道这流言会在什么时候了终,因为谁而了终。
这世间事,或许就是真的那样端端正正地定死在了生死簿上,日月可鉴天地共知,擦不掉抹不去改不了,亦逃不脱。
而那个孩子,起初只是想要一把胭脂而已。
她以为自己会跟疼爱她的娘一样,熬不过自己的第五百零一年,所以她最终的愿望,仅仅是一把胭脂——一把她看来最漂亮,最打动人心的胭脂。
如果最开始就能有一个人知道,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也许一切,都会好。
但这世间事,这世间事。
又岂是你我,可以轻易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