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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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彰日日来探监，同僚们当他查案问供，也不多问，拿他的铜钱，该吃酒的吃酒，该赌钱的赌钱。
颜子沣每次见他来都是若有所思，宣彰却咧开嘴冲他没心没肺的笑。宣彰带了好酒偷偷的塞给他，他愣是动也不动，宣彰带了知味阁的点心匀给他，他还是动也不动，宛若泥塑木雕。宣彰暗忖，一个死囚，等着秋后处决，性命说没了就没了，他还真是什么也不计较？
吕梁府平素漫不经心的刑御史宣彰破天荒的犯了傻发了愣。
他颜子沣到底会怕些什么？
宣彰想着想着，总拿眼神去瞅他，每当此时，颜子沣总会有些恼怒，面颊微红。颜子沣确实长得不错，这件事宣彰只能放在心里偷偷的想，绝对不敢宣之以口，这话真要是从嘴里头蹦了出来，就算颜子沣不灭了自己，他也容不得自己。
宣彰二十五六，长得又是一表人才，好多媒婆给他说过亲，便是周如天与不通师爷也曾好事儿的给他荐过几个小家碧玉，他统统推了爽快，仵作这个差事虽是公职，却整天要和尸首打交道，他也不能恶心人家姑娘不是？
一辈子没看上过什么人，逍遥快活图个清静，也算不错！宣彰这样想。
“我去见过颜夫人”宣彰随意的往地上一坐，正好找个角度正视颜子沣。“你——”波澜不惊的颜子沣第一次在他面前失色，看来他们母子感情一如传言中所说，挺不错。
“她问我你去了哪里，我说去了京城。”宣彰透过他的脸，想起颜府那羞怯怯的面庞，颜夫人黄氏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年过四十，还是难得的美人，无怪乎穆绥远这个老色鬼苦苦纠缠，也无怪乎他颜子沣——。
“颜某谢大人关心。”颜子沣说的是面上话，里头的意思宣彰也明白，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死囚他关心过度，有点狗拿耗子。
“咳——这点心确实不错”宣彰拿起知味阁的点心，胡乱往嘴里头塞，噎着气，只觉着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他的一世英名，不能毁于一包点心，更不能毁于他颜子沣。
见他狼狈，颜子沣恍然一笑，宣彰看不真切，似雾里看花，隐隐生动，心中却是极佩服他的淡然超脱，死囚哭得多，笑得少，还是自己的样子，真有那么让人乐呵？
从晦暗的囚室回到艳阳下的街道，有再世为人的感觉，宣彰多见颜子沣一次，他是无辜的，这个念头便更升腾一分。
他宣某人学医入公门谋职的初衷，为得就是这份真，这片诚，纵然颜子沣不愿，他也一力将此事说揽下就揽下了。跑得勤自己也有些恍惚，只是见了颜夫人，不免听说了那颜子沣的不少往事。
他自认为自己嫉恶如仇，是艳阳暴雨里头的人物，却不料与他颜子沣一比，就浑然上不得台面了。
颜宅不大，算是清贫，颜子沣的字矫若游龙，纸笺一摞一摞被颜夫人收得极好，并按着类目注编成册。可见学子勤勉，十载寒暑，下得苦功夫。宣彰翻着翻着，看到的是这样一阙《贺新郎》：
陋室寒山夜，叹世间，纷繁难料，暮雨朝云。天长水阔知几许，无人把酒谈祝。前尘淡、看透天机，珍珑一局君子棋，意难续，青山高万丈，表素心，亦衷情。
千秋风华自珍惜，汉江图、痴心画笔，有凤来仪。洛阳多是百花色，风过破残冰。问谁人、此心同意，相醉山水忘聪明，同执手，观古今烟云，月澄清，常在心！
“浩之——你忘了，你十二岁那年的中秋——韩夫子夸写得好。”颜夫人拉着宣彰的手，口中喊着的确是颜子沣的小字，面上笑意清浅皆是慈母温情。
“是”宣彰不得不应，此时却暗想，自己虽未敢称读过万卷诗书，倒也看得出来这阙词中的孤标暗隐，独占幽芳，字里行间君子之意，可见颜子沣胸襟广阔，志向高远，非一般迂腐的读书郎所能比。
“浩之——”
“在”颜夫人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宣彰听着应着，算是与他有了某种程度的牵扯，心中似有点甜，这个情形有点怪，他立刻忽略了。
内堂挂着一副画像，他装作赏画，仔细瞧着那画中男子素衣墨发，分明就是颜子沣，只不过显得更成熟持重一些。
落款绥远，是已故穆老爷题的字，那画中人显然就不能是颜子沣而是颜惜墨，他见过许多相似的父子，可像颜家父子这般神似的倒也算是难得。
宣彰重回尸房已是午后，吃罢午饭验尸，对旁人来说是极倒胃口的事，可对他来讲却是蛮不错的消遣。他反复验了从火场搬来一十八具尸首，分明没有后脑遭击的，颜子沣还是在说谎，还是这其间有点什么？
申宝儿晃荡着来串门，差点没将刚咽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他白着脸赶紧得问“我说大哥，案子都定了，大老爷让择日入土，你还查什么？”
“颜子沣不像杀人犯”宣彰与申宝儿交好，缘自赵皇孙的那桩大案，兄弟俩同去的京城，相互照应。宣彰为人含而不露，申宝儿却是性格爽朗。两人都不曾娶妻，不当值的时候就混在一处喝酒，什么都当说。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颜子沣算是给穆家人坑苦喽，说他杀了穆老爷，别人不信，我宝儿信呀。”
宣彰一听，急于知道当中内情，立刻停下手中活计，不由自主得走前一步。申宝儿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赶紧着往后退，嘴上嘟哝道“别——拿水洗了手，你再过来。”
宣彰一乐，取水洗手，与申宝儿离了尸房，兄弟俩往门房前一坐，申宝儿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知道的都与宣彰说了。
这事儿听来琐碎复杂，还要追溯到前朝老皇帝在世的时候，穆绥远、颜惜墨中了进士之后，同拜在太师裘仁门下。穆绥远先得推荐，从京官任下调到了地方，职为渭南府府尹。而颜子沣的父亲颜惜墨一直在京城谋职，官职不大不小—户部巡官。
户部显然是个美差，掌管天下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巡官更是了不得，在尚书侍郎之下，主管钱银。颜惜墨虽官职不见得大过穆绥远，可其间的好处却是人人称羡的。
颜惜墨个性耿直，清正廉洁，这一点性子看他儿子颜子沣就能明白。个性耿直有个性耿直的好处，可官场如浑水，独善其身谈何容易。
颜惜墨为什么会死，主因当然是因为有病，可他的病起得急，缘是为了一场案子。
申宝儿是衙役，随不通师爷收拾文卷，依稀记得十多年前户部缺银大案，颜惜墨被指是同谋，包庇尚书奎安，侍郎安庆远、冯少山，监守自盗，亏银二百万两。案发当时，朝野哗然，万岁爷震怒，责令三司会审。
无巧不成书，这案子的主审官不是旁人，正是那从渭南府尹职上一路荣升的正司卿——穆绥远。
结果尚书奎安，侍郎安庆远、冯少山被判腰斩，家产籍没，颜惜墨最终脱了关系，但一代清官被诬，自是有口难怨，郁郁成疾。
同窗好友，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含冤成囚，还因此丢了性命，颜家人岂能无恨呢？
申宝儿说得兴起，直叹那颜子沣倒霉，还认定眼下他报了仇，虽是礼法难容，却也是情有可原。
“说不通，杀人报仇，不必将全家都杀绝了。”宣彰一针见血，将申宝儿顿得哑口无言，傻愣愣的盯着他看。他宣彰还是一样的眉目分明，俊朗有男子之气，只是面庞神情多了几分关心，几分烦乱。
申宝儿挠了挠头，奇怪的问“嗨，我说你小子转了性了，你拿了他颜子沣什么好处？原来你可是什么心都不操的人呀。”
“你我是公门中人，伸张正义、为民请命————咳！理所应该——你当我什么人了——臭小子。”宣彰起身便走，背影挺拔。
“唉，宣彰你小子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着你哥哥我呀。”申宝儿砸吧着嘴，利索得跟在后头。
这一日，距原定的秋决不过还有百天。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