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集》水木天成

20、痴情司

　　二世 倩
　　船在翠绿色的芦苇荡中稳稳前行，我看着装得满满的鱼篓心满意足地笑了，拍拍旁边的大鸟，“小飞，今天收获这么多鱼，卖完肯定还有不少剩下的，足够你吃个饱。”
　　小飞使劲扑腾着翅膀表达不屑，真不知道一只鱼鹰怎么这么难伺候，我使劲戳着它的鸟头，“死鸟，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干脆别吃了！”
　　小飞咕咕直叫，高傲地扭过头不看我，气死我了！这么娇贵又臭脾气，当初真不应该拣它回来！
　　船在前行时突然一顿，好像撞到了什么，我忙丢下桨过去查看。乍看吓我一跳，水中浮着一个男人，不知是死是活。
　　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碰上，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立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拽了上来，万幸他还有心跳。我赶紧猛击他的胸口，好让他把水吐出来。虽然虚弱的他样子很憔悴，可还是看得出来他还蛮俊俏的，村里的男孩子加起来都没他好看。还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靠这么近，我不禁羞红了脸。
　　“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
　　“何倩兮，不用客气……”
　　“巧笑倩兮，人如其名。”他展颜一笑，越发显得英俊如玉。
　　我脸上更红，这名字是娘托村里的秀才取的，虽然我没读过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觉得很开心，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呢。小飞不知道又怎么了，在旁边嘎嘎直叫，我真怀疑它是不是只鸭子，吵死了！大好的气氛都被这死鸟破坏了。
　　“能否劳驾姑娘把我送到对岸，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方便逗留。”
　　我连连说好，快速划动船桨，把他载到对岸，快靠岸了才反应过来他这就要走了，内心懊悔不已，早知应该慢点划的……
　　“姑娘大恩大德，来日朱某定当相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罢他干净利落跃上岸离去，看得我满心倾慕，这就是爹说过的习武之人吧，真厉害啊。
　　“我就住在东边的何家村，你记得来找我啊。”也不知道怎么头脑一热就喊出这样一句话，哪有姑娘家主动告诉男人来找她的，丢死个人。他头都没回就走了，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等他走远我才发现，我都没问他的名字，也没问他是怎么掉到水里的，真是失败啊！
　　往后连着几个月我都魂不守舍的，娘问我怎么了我不好意思告诉她，只能每天抓着小飞，忽视它不满的眼神，倾吐心事。“读书又多，武功又好，长得还那么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男人啊，你说他到底会不会来找我？”小飞被我连着折腾几天，神情越来越哀怨。
　　九月，天子禅位于其侄宁王，新皇大赦天下，封万氏为皇后，普天同庆。
　　十月初，原以为天高皇帝远的何家村，迎来了一件大喜事，皇上册封民女何倩兮为采女，十月中旬入宫侍奉。
　　册封的旨意来得那样突然，直到我莫名其妙入宫见到他时我都不敢相信，我救的人居然是皇帝！
　　他上前扶起我，那样的温柔，我的心简直是要融化了，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朕诚不负你。”
　　两个月浓情蜜意的生活，让我沦陷的那样彻底，此生此身，都将只属于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
　　直到那一碗浅碧色的毒药摆在我的面前，打碎了所有的美梦。
　　毒气一丝丝渗入眼帘，就如全天下的灯火都熄灭了，太阳再不会升起，从此满心满眼都是死黑一片。
　　“贱人，一味的狐媚惑主，就算我杀了你，皇上都不会在意。”
　　万皇后没有杀我，只是让我尝尝绝望的滋味。我扑到皇上脚边想要寻一个公道，他却一脚踹开我，“当初看你清纯质朴很是可爱，谁知道这么不懂规矩，竟敢失礼于皇后。”
　　那一脚很疼，我痛得想哭，却哭不出来。
　　冷宫的日子很凄凉，我并不怨恨也不难过，皇后家世显赫，更是为皇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皇上说他不会负我，他一定是有难以言明的苦衷才会这样对我。我相信他，我会等他来接我回去。
　　万皇后想必是恨极了我，已经十天都不曾让人给我送过饭菜。
　　宫里唯一记挂我的，是小飞。不知道它是怎么飞过来的，这里离何家村那么远，它竟然能飞到皇宫找到我。可惜我现在已盲，不能再喂它吃鱼，只能气若游丝地问它。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小飞当然不能回答我，我再睁开眼时，居然又能看见东西了。面前的女子自称颜岁，是痴情司的司主，说可以满足我转世前的一个愿望。
　　我俯首，留下此生最后一滴眼泪，“愿有人真心待我。”

　　二世 鲲
　　我破壳而出的时候，母亲喜极而泣，因为我浑身覆盖着象征强大灵力的五彩羽毛，这在重明鸟一族中极为罕见。父亲为我取名为鲲鹏，希望我能如北海中的化鸟神鱼鲲鹏一样，扶摇直上，成为空中霸主。
　　重明鸟作为天地间的灵兽，可以通过修行幻化成人，但在化人前尚需渡劫，父母亲人均不得相帮。普通的重明鸟要至少历练三十年才可修身成人，我因灵力超群，是以在十五岁的时候，便飞离了重明山等待劫数。
　　修人只是修行中的第一步，之后经百年修行或可成仙，到时候仍有天劫要历。我的目标是成为上神，在世间活上千万年才不算是浪费我的天资。
　　谁让我卓尔不群超凡脱俗呢！哈哈哈哈！
　　正在得意的时候一个闪电劈中了我，全身火烧火燎地痛，人劫竟然来得这么快！我在空中呈直线状坠落，砸到一艘渔船上，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好香的肉味，天上都能掉食物啦~”
　　有人提起了我，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正对着我流口水。“真好，秃成这样连毛都省得拔了。”
　　我知道她肯定不是被我英俊潇洒的鸟姿迷住才流口水的，赶紧努力眨着眼睛，祈求她口下留鸟，可怜我一灵兽在化身前就是只普通的鸟，否则也不会有被吃的危机。
　　“居然会眨眼睛，你倒是通人性，吃了怪可惜的。我养的阿飞昨天死了，以后你来代替它，就叫小飞吧。”
　　小飞这个名字太不霸气，跟鲲鹏一比差远了，真是贬低我！可我现在还只是鸟无法反驳，暂且寄人篱下，哼吗，君鸟报仇十年不晚！
　　休养一个月，我还是没能幻化成人，原来被雷劈不是劫数，只是我一时大意才没注意到空中的闪电。娘亲说受了人的恩惠一定要报答，否则影响升仙的仕途，再说色彩斑斓的羽毛长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只好留在渔民家继续做小飞。
　　“要记得我何倩兮是你的主人，我说话的时候别拿屁股对着我！”
　　“不准挑食！有鱼吃就不错了……”
　　“看看别人家鱼鹰都是怎么抓鱼的，你好吃懒做早晚变成胖鸟！”
　　聒噪的何倩兮每天在我耳边碎碎念，真是烦死了。为了让她停止念叨，我只好屈尊纡贵抓了一条鱼，鱼滑腻腻的在抓间扭动的感觉真让我抓狂！
　　“做得真好，小飞~”她笑起来的样子蛮可爱的嘛，脸蛋上还有一个小梨涡。
　　为了让她多对着我笑，我只好每天忍住恶心奋力抓鱼。何倩兮真是个笨蛋，就算看不出我是高贵的重明鸟，也该知道我不是什么鱼鹰，蠢鱼鹰抓鱼都是用嘴叼的。
　　天天抓鱼吃鱼的生活太惨痛了，等我变成人后一定要告诉她我讨厌鱼。变成人后还要留在她身边这是一个什么奇怪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
　　这样和她一起过了三年，岁月静好，直到她救起那人。
　　看见她为那人几句话羞红了脸，我极度不爽，狂暴的想要撕碎一切，却被倩兮一个不满的眼神制止住。
　　我知道来不及了，她已经喜欢上那个男人，民间传说的一见钟情，原来真的存在。我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她喜欢别人，我只是一只鸟，一只只会用抓鱼哄她开心的鸟。
　　她连那人的名字都没问，大概是念着他，他便是他，名字只是多余的代号。
　　这个心思单纯的笨蛋，什么都不曾察觉。那人腰间挂着龙蟠玉佩，他又姓朱，朱是当今国姓，她爱上的人是天家贵胄。
　　我内心有一丝侥幸，若是那人不来找倩兮，待我化身成人，倩兮还是会和我在一起。
　　可他到底还是来接走了倩兮，她救的人是当时被先帝追杀逃入芦苇荡中的宁王，宁王逃脱后东山再起，逼先帝让位，现在已是新帝。
　　她走后我日日寂寞地飞在芦苇荡中，不断抓鱼然后放生，可惜抓再多的鱼也不能再见到她的笑颜。
　　我决定飞去皇宫看她，只要看到她过的幸福快乐，我便心满意足。然后飞回重明山，永不让她知道有只鸟因思念她而备受煎熬。
　　待我费尽千辛万苦在冷宫中寻到她时，她已然奄奄一息，双目周边的血迹早已干涸，我扑在她的怀里不停哀鸣，可即便啼出血也没人来救她。
　　她问完我最后的问题，便香消玉殒，来不及听到我的答案，我挚爱一个人，恨着许多人。
　　绝望的戾气自心中喷涌而出，我的身体开始生长蜕变，终于幻化成人。心下异常清明，原来失去她便是我的劫难。就算日后飞身成仙，没有她，千万年的日子都会是孤独的，又有什么意义。
　　最无情是帝王家，倩兮在这里被活活饿死，皇帝身边依旧如花美眷，享尽齐人之福。这宫里的所有人都冷漠至斯，竟无一人伸以援手，我恨他们，他们都该死，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
　　抬手召唤出重明之火，我抱着倩兮，在她额间印下一吻，静静等待大火将我们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在痴情司，前世的记忆回到我的脑海，颜岁一点没变，依旧美的空洞。她告诉我倩兮就是花芊芊的转世，然后仍是那一套说辞，问我转生前的愿望。
　　“她接连两世都不满二十而亡，我希望她来世能活的长久，我会拼尽一切保护她。”

　　三世 茜
　　我生来额间带有朱砂痣，父母觉得十分不祥，便遗弃了我。幸好白莲教的左护法皇甫司空收留我，认我为女，他说诗中“茜袖捧琼姿,皎日丹霞起”的意境很美，从此我的名字就叫茜。
　　我理所当然跟着义父入了白莲教，所有白莲教教众额间都要画上一朵白莲，我因白莲蕊间正当中有一点猩红色的朱砂而被视为白莲吐蕊，得封圣教女。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同样一粒朱砂痣，父母因它遗弃我，白莲教则视为祥瑞之兆。
　　我独有一个环境清幽的小院落，正中为念佛堂，堂前有一莲花状的水池，池中长满白色的子午莲。花开时淡雅馨香，我很喜欢。
　　昆兰和我一样，是被收养的孤儿，可他没我幸运，只能做低等的杂役，站在院子里供我差遣。我并不嫌弃他，反倒很喜欢和他一起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生活很是安逸幸福。
　　十六岁那年，城中突然爆发了瘟疫，朝廷不管不问，因病而死的人越来越多。传言是因为皇帝昏庸，朝廷腐败无能，才导致神佛降罪，众生遭受苦难。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白莲教教众与日增加，肯加入白莲教的人身上的病自然而然便好了，我坚信这是因为有“无生老母”在庇佑我们。
　　为了进一步度化世间的一切罪恶与不合理，教主让我在教中莲花台前，日夜祈颂《大小明王出世经》，以求得“无生老母”度化尘世的儿女返归天界，免遭劫难。
　　我作为本教圣女，祈颂之事自是责无旁贷，于是诚心沐浴祷告，盼瘟疫早些过去，众生重归安乐。
　　那一日就在我诚心祷告时，教主突然来到我的身后，开口道：“皇甫茜，仅以肉身颂告，不能真正的免除灾祸。”
　　我内心惶恐，虔诚地匍匐在地，“求圣教主指点一二，茜一定谨遵圣谕。”
　　“还需要以身进献，灵肉合一，大功方可成。”教主话毕，突然扑在我的身上，开始撕扯我的衣服。若是真如教主所说，此法可化解灾难，我作为圣教女应该义不容辞舍身为教。可是身体的反应这样诚实，我用尽力气挣扎，想躲开他上下游移的手，泪水无声而下，“不要……”
　　一抹剑光冲天而下，教主的鲜血喷洒在我的身上，昆兰一把上前拽起我，拉着我的手往外跑。“什么以身进献，这个禽兽就是想找借口占有你，满口假仁假义！”
　　白莲教的教义就是我毕生的信仰，如今竟然叛教出逃，这是我从不敢想的，内心惶恐万分，只能被昆兰带着没命地向前跑。等我双腿发软，瘫倒在地时，教中的武者追上了我们，口口声声喊着诛杀叛徒，为教主报仇。
　　昆兰把我护在身后，运起长剑与他们厮杀，身上被割出了一道又一道口子，血淋淋地触目惊心，却不见他示弱，依然紧咬牙关。只是长剑舞得越来越慢，但仍将我护的周全。
　　义父赶来的时候，我难掩惊喜，他是左护法，一定会为我主持公道。教主轻薄于我，昆兰实在是为我才杀教主，义父一定能对他从轻处理。
　　“停手。”义父一声令下，双方都止了干戈。“弑杀教主，偷盗白莲教圣物圣莲令，你罪无可赦，就让本护法亲自将你处决。”
　　一剑当胸而过，我扶住昆兰，鲜红的血再次染红我原本纯白的纱衣。我泣不成声，他武功这么厉害怎么不躲呢，若是我们再跑，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义父上前从昆兰的怀里搜出圣莲令，昆兰似是不死心失去圣莲令，挣扎着拼尽最后的力气想说话，“记……你……”
　　义父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又补一剑，昆兰在我怀里彻底断了气。
　　“此女□□教众，着废去圣教女一职，送至普陀庵清修，非死不得出。剥除其皇甫姓氏，从今往后与我皇甫司空再无任何瓜葛。”
　　我被送到了普陀庵，青丝落尽之后，师太赐我法号忘尘，从此青灯古佛常伴，了却尘缘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