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树人》纪黍离

16、第 16 章

　　袁凌写完常客格林菲尔德先生的菜单，一抬头就看见严树人带着枝子站在柜台不远处，她眼里浮现出一点真切的笑意。脱不开身，就点了点放在柜台左边的大食盒。严树人会意，指着那个食盒对枝子说，“枝子，去拿食盒，小心烫。” 枝子依言去拿起了食盒，很有些分量，但是也不至于很重，提着倒也还稳当。他提着食盒望着袁凌，袁凌对他笑笑，他才回到严树人背后，隐隐约约明白自己今天是要一直跟着先生的。严树人等着枝子走回来，又贪看了朱安一眼，才领着枝子转身走出了餐厅。
　　回到药房的时候师兄在帮他坐诊。药房里就只有他们两个看诊的大夫，吃饭一般都是轮换着来的。但是师兄有太太来送饭，严树人只能自己找吃的，而且中午时间实在有限，他索性就包揽了午饭期间的病人，每次只是在诊室随便嚼几块点心了事。药房后面是有休息室的，有茶水桌椅，可以在里面吃东西或是在看诊间隙里续一杯茶。
　　严树人于是带着枝子直接往休息室去了。让枝子把食盒放在桌子上，严树人怕他被烫到，就自己上手拆了食盒。篾片编的食盒一共有三层，上两层装了饭食，最下面一层装了热水保温。两层的吃食是一样的，一块牛排，一份水煮西兰花，一份罗宋汤，配了两块奶香片。都装在瓷白的碗碟里，碗碟和食盒的缝隙里插着朱安从家里带出来的筷子和勺子。严树人有一点点失望，但是中午看朱安忙成那个样子，也确实是没有时间亲自做饭吧。他把其中一层放在枝子面前，又把筷子和勺子放在显眼的地方，“枝子，吃饭。” 枝子对吃食向来是来者不拒的，拿起勺子就开始往嘴里送。有勺子的时候，枝子还是更乐意用勺子的。
　　严树人看他顾自吃得开心，也拿起筷子尝了食盒里的饭食。牛排是全熟的，搭了一个双面煎的鸡蛋，还有一小卷意大利面。西兰花煮得很轻，有点没断生，但是也可以接受。罗宋汤热乎乎的，番茄味很浓郁，蘸奶香片刚好。餐厅里师傅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一顿饭吃完，腹中有了东西，就觉得全身也暖洋洋起来。冬天里果然还是要吃热食才更舒服。等枝子也吃完，严树人就把食盒收好，又回到了诊室里。在药房洗涮不方便，碗筷得带回去洗。
　　下午看诊的病人明显多了起来。严树人一口气从吃完饭忙到下工才得闲。带着枝子出去的时候，朱安已经在药房门口等着了。“等了很久吗？” “没有很久，我也刚到。今天枝子还听话吗。” “还好。早上和你分开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后来就一直比较安静了。我给了他草药玩，他似乎有些兴趣，说不定也有些天赋。” “呀，那迅哥儿你教教他吧，说不得枝子在这方面真的有些天才呢。那些小说里不就经常有这种桥段吗，书生在别的事上一窍不通，在读书上如有神助。” 严树人有些被她逗笑了，“好吧”。枝子提着食盒跟在他们身后，不知道自己已经又得了一项任务。严树人走了几步，又说，“你也少看些小说话本。多看看史书传奇才好。租界里遇到好的英文书也可以买一些来看。我是不懂英文的，但是比较出名的译本还是知道一些。”“那迅哥儿我教你英文吧，英文入门很快。看原著还是比看译本舒服，而且只是阅读的话有本词典也够用了。” 严树人有些迟疑，他少时求学没少被英文折磨，可是到底没能掌握，“我大多时候看一些德语译本和日语译本，他们的翻译还是不错的。”“技多不压身呀迅哥儿，而且现在要了解新思想读英文文章是最快的吧。要不这样，你教我德语，我教你英文，咱们比谁学得快，输的那个人要给赢的那个人买十本书，怎样？” 严树人有些被勾起了兴趣，胜负欲人皆有之，“一言为定。你字练得也差不多了，晚饭后的一个时辰就拿来学语言吧。”“好”。两人相视一笑，既暗暗较劲，又有点不言自明的默契。袁凌早就想学德语了，现在又有专门老师，自然要抓紧机会。
　　到家的时候梅子已经做好饭等着了，五菜一汤有模有样，味道也得了袁凌几分真传。严树人午饭晚饭都吃得舒心，觉得日子前所未有的滋润起来。
　　吃完晚饭，袁凌就催着严树人开始学德语了，“迅哥儿，咱们今天开始吗？说起来，你的德语是在哪里学的呢。” “我在仙台学校学医的时候，因为德武志的医学发达，德语是必修课。今天还不行。我也还是个德语学生罢了，我需得好好想想，拟一个教案出来。你以前接触过德语吗？”袁凌摇摇头，“没有。” 其实是自学过一段时间的，但是也就是认识德文三十个字母罢了。严树人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迅哥儿，你对英文知道多少？” 严树人似是有点窘迫，咳了一声才道，“二十六个字母是认得全的，语法和单词比较糊涂。” 袁凌了然地笑笑，也不戳破，“那迅哥儿到时候可要让让我。”她其实也是第一次教别人语言，确实需要准备准备。
　　两人各自去准备教案不提。第二天早上袁凌和严树人故技重施，一个哄枝子玩草药，一个偷偷跑路。可能是因为昨天已经经历了一回，也可能是对草药确实喜欢，枝子这次没有吵闹，从头到尾都是安静地拿着几块白术把玩。
　　到了昨天中午去找袁凌的时候，严树人还没动作，枝子已经站起来迫不及待想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时间的。枝子走了几步，知道回头看看严树人的动静。看他还是坐着不动，有些急了，“夫人！夫人！” 再复杂的话他也不会说，但是这两个字已经能够让严树人明白他的意思了。严树人还是不动如山，“枝子，一个人，找夫人，回来。” 枝子愣愣地看他，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他自己一个人上街。他去拉严树人的袖子。这还是枝子第一次主动碰别人。严树人感受到衣袖传来的力道，不重，像是不敢使劲似的，心里有些动摇。但是他也是明白枝子的状况不适当地逼一逼很难有效果，到底还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出发的时间已经过了，枝子越发焦躁起来。严树人缓慢但坚定地把他的手从从自己的袖子上拨下来，一字一顿道，“枝子，一个人，找夫人。”枝子望了望自己空空的双手，终究是要去找袁凌的愿望占了上风，他转身冲出了药房。
　　枝子已经快要走进吉利国的租界了，他一路上一直有些不安，总是频频回头想看看严树人有没有跟上来，但是背后始终没有熟悉的身影。枝子只能闷着头向前走。其实严树人在枝子走出药房时就远远地缀在后面了。他相信枝子不会记错路，但是怕他第一次一个人上街乱了方寸。但是还好，除了时常回头望望，枝子闷头赶路的样子与街上行人无异。严树人放心了些。
　　到了汉密尔顿餐厅，枝子径直走向柜台。餐盒已经好好地放在和昨天相同的地方了。枝子上前提了餐盒，定定地盯着袁凌瞧。袁凌看到他望过来，回了他一个笑容。这才算是完整复制了昨天的一套流程。枝子转身走出餐厅。
　　袁凌一看见枝子就知道严树人肯定也跟过来了，就是不知道站在哪里。中午的时候餐厅里到处是人，不是走到柜台跟前她根本辨不出人来。严树人确实是跟着的，只是站在餐厅门口没有进去。他在人头攒动的间隙里看着枝子拿了餐盒，也看着朱安言笑晏晏地接待食客。突然像是福至心灵，朱安抬头向他望过来。穿过重重叠叠的人群，两人目光交汇。像是慢速快门一样，偌大的世界其他的一切都成了虚影。可能是餐厅里的烛火太暧昧，严树人怔怔地望着她，竟怎么也移不开视线。说是漫长的凝视，其实也就是几秒钟。袁凌反应过来，对严树人笑笑，率先别过了头。
　　一个星期一晃而过，袁凌越是写教学计划越是觉得不足。想要系统地传授一门语言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没有任何从事教育行业的经验，去租界买了几本相关的参考书看了也觉得没什么收获。反观严树人，教案已经写了厚厚一叠，袁凌觉得有的人可能天生就适合教书育人。她该想想怎么把赌约赖掉了，毕竟不能误人子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