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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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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这次的目标吗?
“这人身上,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吗?”明明看起来只不过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年男性而已。这个老人身上比起“执念”这种能作为那个迷之生物的食物,更多的散发着的不是苦逼的气息吗?
“有哦。”被叫做迷之生物的男人低下头将唇送到少年的耳边,却被少年灵敏地躲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男人牵起少年的手,拉着他随着人流向坡下走去,然而几步之后,周围的场景逐渐扭曲,明亮的日光转变成昏暗的灯光,使得少年不由地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自己身处何地。
窗外的天还很暗,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正在往锅里添水,男人大概五六十岁光景,一双大手手掌宽厚,指节粗壮,爬满皱纹,看起来是一双吃苦耐劳的朴实人的手。
而现在这双大手却有些微微发颤,瓢里的水装得太满,随着颤抖倾洒出来沾湿了袖口。
这是……厨房?
“他叫阿庆哦。”随着耳边男人的低语,名为阿庆的老人的生活画卷在少年面前展开。
阿庆今年76岁,和老伴、儿子一家三口都住在养老院。老伴自从三年前得了脑梗,右半边身子就不大好使,是他和儿子两个人共同照顾。可是最近儿子也因流感卧床,他只好一个人承担起照顾两人的任务。
今早起来,阿庆就觉得自己左半边脸不大得劲,脑门和眼眶下面隐隐作痛,牙也跟着一起疼。这可让他吓了一跳,老伴前些年犯病的时候,也是一大早就说头疼、脸不得劲,一开始没太当回事,结果误了治疗时间,这些年一直都没缓过来。
我这怕不是也是什么脑梗吧?阿庆心里的弦崩了起来。
他摇醒还在睡的老伴,没敢跟老伴说自己哪里不舒服,只说今天社区有点活动,中午就能回来。他提前给老伴和儿子喂了早饭,看着儿子把药吃了,又跟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打好了招呼,才拿上钱,又偷偷翻出医保卡,只身往医院去了。
画面在这里再次扭转,少年眯起眼睛躲避刺目的灯光。
“医院?”
天已经微亮,但医院廊间的惨白灯光却打压着熹微晨光,白色的地砖反射着白色的光,打在白色的墙壁上,光又被墙壁截断、折返,回荡在清晨寂静的医院。
一大早门诊还没开,阿庆就挂了急诊的号,心里忐忑地往急诊大厅走去。
医院对阿庆来说就像是迷宫,弯弯绕绕的把他彻底绕了进去,他转了一圈没找到要去的地方,而身边匆匆忙忙经过的医生护士还没等他慢慢悠悠地张口询问,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阿庆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挂号单子,无奈地笑了笑。
阿庆天生的一双粗短下垂的眉毛,大鼻头、高颧骨,说是当年接生的一看就打笑道:“你家娃怎的一生下来就是一副愁苦相。”家里这才特地给取了个“庆”字为名。可年轻时别人见了阿庆还能道一句憨厚,这上了岁数后皱纹多了,两颊凹了下去,眼皮子也耷拉了下来,不笑还好,裂开嘴一笑露出烟熏的黄牙就更显得愁容满面了。
可偏生阿庆非常爱笑,听了旁人关于他这张苦脸的打趣,也全然不往心里去。
阿庆就挂着这么一副笑脸拦住了一个没那么行色匆匆的年轻护士,问道:“大夫,我看病往哪儿走?”
小护士接过阿庆手里的单子瞅了一眼,答:“您走过啦,往回走进门第三个诊室就是。”
“哎,哎,谢谢大夫,谢谢。”
阿庆谢过护士,按照指示找到了诊室,推开门进去,里面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其中一个向阿庆伸出一只手,阿庆连忙把攥在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递了出去。医生把挂号单和病志本抽了出来,将阿庆的医保卡还了回去。
“这您自己收好。您坐,您怎么不舒服?”
阿庆坐在办公桌侧面的椅子上,将拐杖搂进怀里,右手拄在拐杖把手上,左手摸上自己的脑门,边比划边道:“哎,我今早起来啊,就感觉这半边脸不大得劲。”
“怎么不得劲?”
“就……就疼,牙也疼,我原先牙也不太好,总疼。”
“您今早什么时候感觉不舒服的?”
“就早上起来。”
“早上起来是几点?”
“五点?六点?记不大清了,反正是五六点钟,我们全家一家三口都住在养老院,老伴身子不行,我得给她弄饭啊,不这么早起来不行……”
没等阿庆说完,医生又问:“五六点钟开始疼的,那您怎么个疼法?”
“是啊,五六点钟,弄饭那阵。”
“我问您怎么个疼法。”许是觉得阿庆岁数大了耳朵怕是不太好使,医生拔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怎么个疼法,就……”阿庆想了想,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也说不好,就是不大得劲。”
“具体怎么个疼法?是一直疼,还是一会儿疼一会儿不疼?有没有像过电样蹿着疼,针扎着疼,还是烧灼样疼?”
“疼……哎呀,怎么个疼法,我也说不太好呢我这……就是今早起来正要做饭,水都烧上了,就突然间感觉疼的受不了。”阿庆用手比划着,似乎是想要把今早烧水做饭的场景在这里演练一边。
医生看问不出什么,也没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低头在病志上写了几笔,才又抬头道:“头疼吗?您给我比划一下具体的范围吧。”
“头不疼,就这儿,还有这儿。”阿庆用手在左边额头和太阳穴附近来回摩擦着,又搓了搓下眼眶。
“自己用手摸着疼吗?”
“摸着……还行。”
医生又伸出手在阿庆脸上不同部位按了几下,边按边问:“我这么按您疼得厉害吗?”
阿庆觉得不算太疼,就答道:“感觉还行。”
医生又低下头写病志,这回详细地写了好几行。
阿庆心里想着这大夫还挺负责,这问了几句话还写了小半篇的字,他看这个大夫没再抬头,对面那个办公桌的小大夫正抬头瞅着他,就自顾自地和他说道:“我们一家三口都住养老院,他们都病着,我一个人照顾他们两个,你说说,我这忙得过来吗?”
那小大夫似乎没料到阿庆会突然对他说这些,愣了一下,然后似是不太在意地点了点头,表示在听。
大夫都带着口罩,阿庆也没看清小大夫什么表情,只觉得看眼睛似乎是对他笑了笑,他也跟着笑,脸上的不自在让他多少笑得和往常不大一样,他知道却也不太在意。
但他应是不知道,这回他笑得比以往更愁苦了。
这时写病志的医生对阿庆说:“你先去做个检查吧,给你开个CT。交钱做之前先去找口腔科大夫给你看看牙,就往里走一点就到。”
CT他知道,老伴当年也是查的这个,查出脑梗的,他问:“做这个多少钱?”
“二百多吧。”
阿庆想想二百多还行,也不是不能接受。“做这个得多长时间?我中午还得回去给他们俩做饭。”
“您现在去一会儿就能做完,做完您就回来,不用等。”
“好,那我现在就去。我先去交钱是吧?”
“先去找口腔科大夫给你看牙,”大夫吸了一口气,又无奈道:“您不是牙疼吗?”
“啊,好,我怎么走?”
“往里走有口腔科的诊室。”
“好,好。”
阿庆顺着医生指的方向,这回很顺利地找到了写着“急诊口腔科”的诊室,他推开门,却发现没有人,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不仅没人来,这回连路过的穿白大褂的都没看见一个,真是奇了怪了。
阿庆又回去找刚刚的医生。“大夫,口腔科没有人。”
“那就先去做CT吧,”医生又给阿庆指了个方向,“先去挂号处交费,然后去做CT。”
“哎,好。”给他看病的那个医生说完就继续低头敲着电脑键盘,而对面的小大夫还没来得及收回眼神,阿庆往外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又突然回过头来,二人目光正好撞上,阿庆笑道:“你看,就我这样的还要照顾两个病号。”
小大夫好像又跟着笑了一下,离得有点远,阿庆没看太清。他顺着刚刚的方向走,走过了口腔科诊室,一路看着门上的牌子,急诊妇产科、急诊耳鼻喉、急诊儿科……再往前走,走廊就拐了个弯。
不是说走到头么?
阿庆疑惑地环视四周,不太清楚接下来该往哪儿走。这时候身后有人小声喊,“大爷,大爷!”
阿庆不知道这叫谁呢?只是下意识回头瞅了一眼,认出是刚刚那个屋里的小大夫。小大夫快走两步到阿庆身旁,伸手往阿庆来路的方向一指,“大爷,您走反了,CT室往那边走,走到头就是。”
阿庆又笑,瞧瞧他这办的叫什么事儿,还叫人家大夫追出来找他。他刚要道谢,小大夫就走远了。
年轻人走得就是快啊,不像他,说句话都赶不上趟的。
阿庆到了地方,一大早的没什么病号,可八点钟正好赶上医生交班,忙忙碌碌的医生挺多,他拽住一个问了问,医生叫他等等。
也没等多久,就十几分钟,广播喊他的名字,他就进去了,按照医生说的躺好不动,只有眼珠子转了转,挺大个屋子除了中间的机器没放别的什么,头上的机器他躺下了也看不着,就只好盯着天花板。
忘了问大夫做这个要不要闭眼,阿庆想着,这回连眼神都不自在了。
机器启动,随着嗡嗡的响声,他身下的板子开始移动,往头上转动的机器里送。
阿庆闭上眼睛,琢磨着这机器怪吓人的,老伴当年做这个的时候他被大夫叫去门外等,竟然不知道检查是这么做的,也不知道老伴害不害怕,过后自己怎么也没想着问问。
过了不一会儿,机器又把他送了出来,医生告诉他做完了可以回去了,他就拄着拐往回走,心想着就算是他,走过一次的地方也不会记错。
然而地方是没记错,可里头的医生他却不认识了,这是怎么回事?他退到门口瞅了一眼牌子,也没错啊,这下他站在门口进去也不是,出来也不是。
他不认识的医生看见他进来,就问道:“怎么了?您是看病吗?”
“哎,是,我刚刚过来,那个大夫叫我去做个检查,我做完回来了。”
“哦,她下班了,我给您看也一样,您进来坐吧。怎么不舒服?本拿给我看一下。”
阿庆又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了医生,慢慢吞吞地开始说:“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养老院,他们俩都病了,我一个人照顾他们两个,今早我起来做饭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好……”
然而还没等阿庆说到自己到底是怎么疼的,医生也没来得及问,那边救护车上推下来一张床,阿庆看过去,床上躺了个人,岁数不太大,头发都没他白呢,紧闭着眼被家属和救护人员一路推到了诊室门口,医生只好叫阿庆稍等,先去看了看被推来的患者,做了些阿庆没看懂的检查。
阿庆抬头看了看诊室墙上挂着的表,哎呀,快9点了,中午饭的材料还没买,养老院的伙食也就那么样,他吃得行,可老伴和儿子有病,得给他们做点好的,不知道等下还能不能赶上早市,赶不上去超市里买可就贵了。
阿庆看医生被家属围了个水泄不通,护士也开始围着躺着的那人扎针抽血。阿庆想,这人怕是得了大病,瞅着岁数也不大,怎么就那么不走运。
比起那躺着的,自己也不太着急,阿庆挪了挪椅子,往旁边坐了坐。
可像是打开了什么闸门,打那儿开始,医生就没闲下来,一开始还有空和阿庆说:“对不住啊叔,我这有个紧急的,劳您等等。”后来又有被平车推来的,坐轮椅来的,家属扶来的……阿庆被越挤越远,终于连凳子都让给了一个站都站不稳的,明明看起来和他岁数差不多大的人。
这些人岁数也没他大,怎么就病得这么厉害了呢?真是太不走运了。
阿庆这么想着,又抬头看了看表,呦,竟然都十点多了,这可不行,老伴和儿子还等着自己回去做午饭呢。
他看着或激动或无措,一遍遍问着大夫各种问题的家属,躺在临时租来的床上,意识不清、话都说不完整的病号,一边感叹做大夫也挺不容易,一边觉得自己真是太小题大做了。
不就是脸上不大得劲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就是太当回事儿了,不管它过几天自己就好了吧,上这儿瞎凑什么热闹。
阿庆似是下定了决心,把自己的东西收好,这回没再走错,畅通无阻地走出了医院。
许是就该这么着,阿庆想着,笑呵呵地往回走,感觉也不是太疼了,还想着吃完饭给儿子和老伴也讲一讲今天上午自己做得这些个蠢事儿,让他俩也跟着乐一乐。
等到医生总算忙活完了这些围上来的家属,终于有空喝口水歇一歇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他翻看着电脑上的接诊记录,脑中盘算着每个患者接下来的处理。
翻着翻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
咦?这是谁来着?
他想啊想,终于想起来:哎呀,这不是早上交班说的,怀疑是神经痛的老爷子吗?医生一拍大腿,都这个点了,这得让人等了多久!
不在诊室,可能出去等了,医生赶紧放下水杯,出诊室找人。
他在大厅里转了两圈,小声喊着阿庆的名字,却始终再没见到人。
画面再次回转,男人拉着少年顺着人流走在街上,年轻人的脚步很快追上了那个叫阿庆的老人。
“结果,你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呢?”
二人若即若离地跟在阿庆身后,男人再次弯下腰来凑近少年的耳朵,猝不及防的少年这次没有躲过。
“我的小天使,看了这些你还没明白吗?”
“明白什么?有病的人去医院看病,觉得不难受了就不看了,仅此而已吧。”少年扭过脸来,嘴里理直气壮地说着,耳朵却不争气地红了。
“怎么就不难受了?这个男人从来没说过不疼了,他好了,不用治了这种话。”
“不是‘过几天就好了’吗?”
“呵,真是可爱的想法。人类的疾病要是这么好治,你们人类的数量会在地球上翻一倍哦,我的小天使~”
“烦死了,不许这么叫我!那么,你说这家伙明明没好为什么又离开医院了?”
“那当然是,因为执念啊。”
“你的粮食?这家伙身上到底有什么执念?”
结果,话题绕了一大圈又转回了这点。
“名为生活的执念。”
“啊?生?不想生难道想死吗?人有谁会不想活?”
“不是哦,要把人的话完完全全地理解才可以啊小天使,是生活,不是生,也不是活,是生活。生近似于一种本能,如你所言人都会有生的执念,所以并不少见,并不稀奇。”
“生活?”
“对,生活,无论是配偶的卧床,还是儿子的病倒,这个人也没有放弃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打算。明明只要离开他们,自己一个人谁都不用照顾,不是可以活的更好?明明可以把病看完,却要一成不变地回去做饭,这个人不是有着维持生活现状的执念吗?”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他们可是家人啊,怎么可以抛开生病的家人去自己过更好的生活呢?他不回去,你让那两个卧床的人饿到晚上吗?”
“你们人类所谓的爱情?这就是这个执念的本质?那就不好吃了,明明撒发出的味道那么诱人,看来今天是白忙活了吗?”
“那倒也是不是,你才是,看了那些也没发现吗?这个老人身上的,名为倾诉的执念。”
“哦?”男人充满兴趣的问句尾音上翘,搔刮这少年的耳膜。
少年装作毫无所动的样子继续道:“可悲的是这个人,无力的也是这个人,如你所说,他没有不疼了,却离开的医院。那就是选择暂时接受这种疼痛,或者说变得可以接受这种疼痛了。毕竟,他完全不知道怎么消除这种疼痛不是吗?”
“所以才去的医院不是吗?”
“哼,但是真正治了他的不是医生。”
“那是?”
“是不幸。”
男人充满兴趣地眯起了眼睛,似乎很是享受这个过程,他握住少年的手更紧了一点,言语中夹带了几分真实的笑意,“告诉我吧,我的小天使。这个人身上撒发出的新鲜的执念的味道,其本体究竟是什么?”
“他确实是因为身体的疼痛去了医院,可比起治疗身体上的疼痛,他只是更想倾诉罢了。心里的疼痛是一把磨人的钝刀,他想跟所有人说,说自己生活的不易。越是没有人肯完整倾听他的话,他想倾诉的欲望就越强烈,最终……”
“最终化为了执念。”男人愉快地弯起了嘴角,“那么,我可以开动了。快,帮我抽出他的执念,用我教给你的方法。”
“不,已经迟了。”
“什么?”
“他的执念已经不在了,就在他选择走出医院的那一刻,你所闻到的不过是执念的余香。”
“哦?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说了吧,治了他的不是医生,是不幸。是他在一边旁观的他人的不幸,是重病而来的患者以及其家属的不安、绝望和不知什么时候就化为泡沫的希望,毕竟那个科室收来的患者都是急重病。老伴和儿子病了,但老伴只是行动不方便了,儿子得了普通的流感,只要不发展成肺炎,卧床一周也就恢复如常了,比自己还要不幸的家伙摆在眼前的时候,自己就相对幸运一点了。”
“所以就没有了和别人倾诉不幸的欲望了吗?人类真是种善变又不善良的生物呢。”
“你来说吗?”你这迷之生物。少年没好气地瞪了男人一眼,加快脚步将男人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