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唐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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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省荣军医院-
黑暗中，荧荧微光照亮房间，从某处传来细微的噼里啪啦打字声。
电脑前，一张白白净净、不施粉黛的小脸盯着屏幕，女孩正专注写着什么，删删改改。
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让她严肃起来是一只猫头鹰，笑时却装满了星星。美中不足的是，右眉上方冒出一颗痘痘，被涂了软膏，此刻正泛着油光。
脑后短短的头发扎起了一个小揪揪，在没有一丝皱褶的白大褂里面，是一件淡黄色长衬衣，下身搭配黑直长裤，脚踩一双中跟黑筒加绒短靴。
唐叶一米六的身高，偶尔凶出了一米八的气势。
没过多久，她伸了个懒腰，脖子顺时针转了三圈，又逆时针转了三圈。
“嗯……三十一号……三号……六号通知……十一号……三遍……申请也……”
屈膝，抬脚，用力，唰——
旋转，跳跃，我闭着眼。
地板上六只小脚脚咕噜咕噜地努力工作，椅子最终悠悠地停在了门口的饮水机旁，将放飞自我物秒钟的唐叶拉回了现实。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袅袅的水汽自杯中漫开，眼睛片上白蒙蒙一片，月光洒进来，只落在了窗边。
夜晚十二点的城市没有羊市绚丽多彩的夜景，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生机在悄悄萌芽。
像是二十余层建筑中，谁家屋檐下的雏鸟。
还有十三天就是大年，微信里【林女士】的对话框中，上一条消息还是一天前，难得两天没有嘘寒问暖。
而下面，是唐叶编辑了一半的内容，握着手机，眼睛一眨未眨，一遍又一遍读着，直到手指都泛起了凉意，才慢慢放下。
……
终是揉了揉额角，呼出一口“浊气”，才重新拿起手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向下翻着聊天列表。
找到了，一只墨蓝色迷雾，带着隐隐绰绰影子的头像，上面的备注是【稻草王】。
王子林，毕业于舞城大学，曾经作为交换生到唐叶母校读过一年书。一年里他起早贪黑，读书读得认真，体质却不怎样，看起来文文弱弱。穿上不合身的宽大T恤，看不出身形来，像是田里的稻草人，但比稻草人好看得多。
可他从里至外散发着一腔正气、爱国爱民的热血情怀，给他瘦弱的身材增添不少挺拔姿色。
倒也同稻草人一般，无论风雨寒曝，在麦田中傲立。
唐叶与他结缘，直接原因是王子林的到来，让她变成了全级老二，一学期不够，还要再来一学期。一个人对于宝座的态度有多么理所应得，在被夺了之后便有多么惶惶。
直到今天，参与到疾病控制与预防事业的王子林的形象依然没变——笑得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稻草人。
打开一个对话框，里面王子林的消息还是昨天的，这是四个人的群聊，易瑶、王子林、谢桦和唐叶。易瑶和谢桦总是潜水，唐叶则负责捧场。
【稻草王子：叶子，我真想反抗“强/权”。】
【稻草王子：我想做数据，哪怕每天倒咖啡、打印、跑腿都可以，可——十天前前舞城诊出新型肺炎这件事，你听说过了吗？现在已经几十例了。我们都知道暴发调查第一步要专家组准备，可谁看见专家去好好调查这件事了？】
【稻草王子：专家组是有的，但是看看卫/健/委的通告，没发现人传人，没发现医务人员感染，所以就等国家来人调查完，今天才说做好诊疗工作方案，还刚准备三早加隔离？】
【稻草王子：更可笑的是，我们“老板”说最近事少，让我先去给另一个“老板”帮忙。我也是今天刚知道，很多师兄师姐都被喊来给这个“老板”刷文章。我们正准备联名去申请参与这个突发事件的，哪怕去宣传科普都行……
【稻草王子：因为“老板”说我们没资格（狗头），我们想证明自己。】
【稻草王子：先不说了，去忙了。】
唐叶回复：
【我加了各种技能点，发现最有用的技能点是“想开点”】
……
咖啡续命的一晚，唐叶重新打起精神，电脑显示00：58，明天学生们出科考试的习题她还要再审查一下。
眼珠转了两圈，又拿起手机，点开了【林女士】对话框。
趁着深夜，她想将难以启齿的话传达给对方。
【唐叶：老妈，院里最近病人多，值班排得满。】
【唐叶：我带几个学生，马上考试完就放假了。】
她继续将腹稿打出来，“对了，我还在准备考核，等你下次见到我，说不定就成唐主任了，哈哈。”就是春节前可能没时间回家，等我忙完这阵再抽空回去看你和我爸，不要太想我……
一段话没编完，手上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她想到了在城市安家的家燕——
自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
南迁，又飞回；
年年都跨越山海林田，来到这所城市；
和配偶一起，觅个屋檐，建属于自己的窝，再生一窝蛋。
而现在的她，就像这一年没有飞回家的家燕——
忙碌，又有难言的落寞。
她将上面的话一一撤回，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
第二天六点钟，唐叶准时抱起书本来啃，专业理论知识只有够硬，才能更好应用于实践。
直到了外面灯光幽暗，她需要做的几项工作仍未做完。夜深人静，只有值班室传来窸窸窣窣的电视声，办公室又余下了她一人。
照旧工作到一点，泡一杯咖啡，定了定神，要趁现在下定了决心，尽快给林女士把消息发过去。手指还在按键上跳跃，眼一瞥，却看见对方正在输入中……
她一下挺直了背，关闭对话框！
刷新列表。
再重新打开对话框。
果然——“对方正在输入中……”几个字又双叒叕映入眼帘。
[本打算趁她睡觉发消息的]唐叶：……
【林女士：你现在要睡了吗？】
【林女士：该吃就吃，该睡觉就睡觉。】
【林女士：我看你刚才在pyq发的什么？最近很忙吧】
林女士竟然真的在给她发消息！她她她，难道不是平时不是九点就睡了？
对方朝你扔了“妈妈问候”三连弹，请决定是否要回击。 ——是
【唐叶：老妈，你怎么现在还不睡？】
对方拒绝回答，并且甩手向你扔来一通电话，请决定是否要接招。——是
“喂，叶妮儿，还在忙呢？”对面似乎在有意压低声音。
“嗯，还没忙完。你今天睡这么晚？”
“那个，你pyq发的是做什么的呀……我没跟你说的，其实……你爸爸脑梗住院了，不过现在好了——”林女士话没说完便被唐叶截了胡。
“什么？真的吗？脑梗？现在怎么样？你们在哪？几天了？”
唐叶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但她没工夫注意这些，她的注意全被“脑梗”二字吸引了去，一时间又忘记了再说话。
“就在你们医院……刚来时不太好，现在没大事了，好多了。你不用专门看……”
唐叶的眼泪像是被惯坏了的鸭子，在大门松动的一刻，全都着急跑了出来，集成了两条剔透的线，在荧光中衬着一张脸像是哀伤的幽灵。
她爸怎么会脑梗呢？两个月前不还是好好地在饭店干活吗？
怎么回事来着？眼睛自己怎么哭了。
脑梗是什么来着？对了，赶紧想想脑梗是什么。
“住院两天了，刚开始昏过去了，现在有时能醒过来。你天铭哥他们都来帮忙了，你不用回来了。”林女士轻描淡写这场事变，更多的细节都不愿再提供。
唐叶的职业素养一瞬间都崩塌了，什么病因、症状和体征，什么既往史，都一股脑从脑子里炸开，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转移了自己的注意，想到老年人最常见的神经系统疾病系列，泪鸭子们偏偏跟她作对一样，仍源源涌出。
截不断的细流，沿着脸庞汇聚到下巴，从下巴又呼啦啦地奔上了衬衣。
爸爸躺在自己医院里的病床，自己却还能与人嬉笑怒骂两天，全然不知，也没有人告诉自己，一定要让自己最后知道吗？自己不是个孩子了，可为什么爸妈还是这样……
“我明天……去看他。”
她哭得没声，只是声音断续，林女士竟也没制止，只默认了。
凌晨一点的夜晚，月色如霜。
漆黑的屋子，只有一个蜷在椅子上的女孩，头埋在膝盖里，安静如眠。
……
过了许久，唐叶想找人说一说，否则心中郁闷难以纾解。然后，便想到了易瑶，唯一一个不会对自己表达同情和怜悯的人。
她拨通电话，脑子随着眼泪流干了，没想过现在半夜三点多，打电话会不会挨揍。不过好在，紧促的两声“嘟”后，易瑶便接了。
“喂，呼吸科医师易瑶，什么事？”
“瑶瑶，是我。”
空气突然安静了0.5秒，“嗯，这么晚了不睡？”
“开什么玩笑，我现在可是特别时期，哪能睡个好觉？”唐叶又开始无脑回答，有力论证了只要嘴巴够快，脑子就不能控制它的观点。
“是，我们叶子马上就是主任医师了。”
气氛轻松起来，她感觉易瑶应该是笑了。
唐叶两小时前追问了林女士一些问题，林女士有问必答，却没额外多说一句话，她应该直接去看看父亲，不过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他怎么这样！一点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真麻烦！天天抽烟，抽了二十多年，一天两包，你听听这是人干的事嘛？高血压三/级，也不吃药，不去医院，说减肥也不减……”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旦可恨之人变成了可怜人，就难以再找什么话语去谴责他。
有时难说可怜是否因可恨所致，可即便如此——唐叶也绝对不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不恨他，而怨他。
以往顶天立地的汉子，是整个家的顶梁柱。现在瘫在床上，意识尚未恢复，以后也需人照顾。变成这样，他自己不可怜吗？
险些失去他，现在又只能陪在床边等待未知结果的妻女，就不可怜吗？
他为什么能任由身体差成这样然后倒下呢？他凭什么要这样对大家……
唐叶在情绪反复失控度过一夜，时而回想起年幼时相处的经历，心窝暖洋洋；时而又焦虑倘若情况变坏，自己会有许多遗憾愧疚；时而又想谴责父亲的种种行径，不负责任；时而却仿佛看见母亲枯黄的面容，眼神无光又倔强。
……
“小唐，咱现在是关键时刻，你和我们都忙得焦头烂额，但是你父亲的事情更重要，你这几天先去你父亲那，等他好了再说工作的事。”
焦领导这么说，唐叶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到底还是假被准了。
十天，等她的父亲度过危险的急性期，无论如何，都得回来继续上班，除非离职。
……
当问林女士为什么他们不在宿市的医院，而在灰城时，林女士说天铭哥有事来这办，他们两口子琢磨着来看看女儿，便跟着来了。
当老唐醒来，唐叶问他是怎么病的，老唐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直过了两天才解释清楚。
原来他这天在饭店，状态不佳，头昏腿疼，后来觉得无力，结束工作后便在天铭哥的车上睡着了。醒来后一下车就摔了一跤，站也站不起来，晕了过去。
初到病房时，看到林女士正让老唐把胳膊和腿抬起来，左侧倒抬得起，右胳膊颤颤巍巍只能原地呆着，偶尔肌肉抖一下，老唐就已经憋得脸都红了。
“用不上劲……”
他呲牙笑，不仅对唐叶笑，也对病房其他老人的家属们笑。笑着说——
“我这是典型的反面教材，高血压，高血糖，吸烟，肥胖，就除了不喝酒，其他的全占了！”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数数。
别人都夸老唐，很乐观，多么积极，大家都应该学习学习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血脉相连，唐叶感觉自己就站在老唐心中的一扇门前，门里的那个他弱小、胆怯、从未示人，而她连敲敲门的勇气也没有。
林女士习以为常对老唐严格要求，总是对唐叶说——
“你就得好好督促着他，他才能康复。不能好声好气跟他说话，不然他能上天。”
究竟上不上得了天，唐叶不知道，她只知晓自己做不到像林女士一样，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如怠惰的小毛病，看着怠惰的“本我”，好像又有一个高高在上的“超我”在嘲笑和羞耻。
只有林女士不一样。
她不会因怠惰和怯弱而失败，所以她最有资格训斥别人，也只有她能。
……
第三天
唐叶收到了一条通知，匆匆回了一次科室然后又回来了。
第四天
林女士说打算出院后转到老家的康复医院，问唐叶跟不跟他们一起回不回家。
第六天
林女士打水回来，一小会儿的工夫唐叶又跑没影了，等到晚上也没回来。
第十天
办好了出院手续，林女士又给唐叶发了条微信消息，没有得到回复。
还是老唐解释说，叶妮医院忙，不能来送了。
“那……她就不回家过年了？”
林女士愕然无措，得到默认后，只得讷讷地收拾好行李物品。
临出发前回头看了一眼医院院门，院门两边有四个人踩着脚手架正挂着横幅，寒风掠过，横幅也被吹得呼呼作响，上面的白色大字写着“抗击新型肺炎病毒，我们为舞城加油！”
……
大年三十的晚上，林女士在宿市老家正揉着面团要包饺子，老唐从床上挪到轮椅上，又费劲地用左臂摇着轮椅朝她的方向过去。
“哎，你别乱动，老老实实坐着”，林女士上前斥道，“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
林女士接过手机，一眼望去是黑屏，再按解锁键，也是黑屏。
老唐：……
他竟不小心长按按键、误触屏幕，把手机关机了。
在林女士嫌弃的视线中，他开机、点开微信、打开对话框，指着上面的一个视频，说——
“你自己点开看看。”
“行了，我知道了，你别乱动了啊”，林女士0.1秒毫不耽搁打开视频，也不知她看没看见是谁发来的。
视频中一群白衣，整整齐齐站成了两排，每个人戴着口寨，目视前方，为首的是一个苍白头发的老太太。
老太太举起右手，屈肘，握拳，缓缓放在头边。
身后的两排人也跟着举起右手，做出这个宣誓的动作。
老太太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字正腔圆。
“健康所系”
“性命相托”
老太太说一句，后面的人便跟着说一句。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领队的左主任今年已七十五岁高龄，一字一词的宣言，都让她说出了如号角般鼓舞人心的气势。有几个女孩已偷偷掉了眼泪。
人心惶惶之时，他们正是下定决心做好准备，将要奔赴舞城的徽省荣军医院的志愿医护团队。
舞城的人们纷纷外逃，退烧药热销，病毒附在逃亡者身上流窜至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R国和H国纷纷谴责，好事者将其升到了国家层面，试图引起混乱。
但仍有人，守在这里。
他们与城同在，这里是生养他们的家乡；他们响应号召，愿牺牲自己，护全远方的家人；他们坚守岗位，试图维护瘫痪的社会秩序；他们哪怕留着泪，不答后不后悔……
因为——
离开，以保护自己；留下，是以保护他人。
……
唐叶就站在队伍第一排最左侧，眼镜和口罩后面的表情看不清晰，而她的左手边，是一堆的行李，每个人最少会在舞城居住两个月。
一个人的力量渺小如尘埃，但有时也让人觉得自己可以顶天立地。
“我承诺！”
“自愿奔赴舞城，给予援助，坚守使命，负重逆行”
“这是我的责任，亦是我的荣誉！”
外面的同事们，有人在恳切地行注目礼，有人已泪流满面，有人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还有人在心里窃笑……
他们怎么想，志愿团队都不再关心。
“我的家人和朋友们”
“若我不辱使命凯旋”
“不要为我接风洗尘”
“因为我们心意相通”
“若我永远留在那里”
“爸爸妈妈，您的养育之恩”
“请让我来世再报！”
……
林女士在夜晚睡前，都要看上几遍这个视频，然后才能安心睡。
平时叶妮总给她发消息，可现在却都只和老唐保平安，让他再转告自己。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而子女远游，父母心相寄。
……
这个家，一个病患，一个死生未卜的孩子，还有——
一个不会服输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唐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