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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两虎相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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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涟宫的保密工作果然做得不怎么样,我才刚离开没多久,决一死战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娱乐活动稀缺的花鸾立即沸反盈天,坊间甚至专门为此下了赌注。以至于第二天我到达剑池的时候,观众席早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数目大概有半个花鸾那么多。另外还有很多记者,看他们忙碌期待的样子,我总是担心他们的现场报告不能写得尽善尽美、忍不住想替他们杜撰稿件。果然人都是爱慕虚荣,渴望着炫技的机会的,我一见此景,立刻打起了精神,要好好表现一把。
顾怜忧心忡忡地帮我换上盔甲,末了儿还给我了一件圆圆的、一圈一圈粗糙的花纹中间画着狮头的玩意儿,这东西我早在吴铜星时代的北庭士兵的画像上就见过了,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我成心想逗她一把,把它戴在头上:“这是顶帽子吗?”
“这是面盾牌。”顾怜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头盔在那里呢。”
我笑着谢了她:“但是我们家族的人从不用盾牌。”
“我知道。”顾怜——现在又是少女了,回答说:“但是,你还是带着它吧。”
顾北秋把酒壶递给冯传符,叹了口气:“请您手下留情,我们初来此地,实在犯不上大开杀戒。”
“我心里有数。”冯传符接过酒壶畅饮起来,但是想起我不知天高地厚侮辱他的话,难免又记恨起来:“小孩子遭点罪,对以后的成长有好处。”
我低着头,走过通向剑池的漫长的吊桥,左手提着头盔,右手抓着顾怜坚持要我带着的盾牌。看台上的人们看见我,立刻爆发出一阵呼喊,还夹杂着喝倒彩的声音,这些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走到终点,两边的吊桥放下去,剑池成了一座孤独的岛屿,四面绝壁,冯传符坐在一张破败不堪的木制的桌子上,一只手握着偃月长刀,盾牌摆在脚边,正默默地喝着酒壶里所剩无几的佳酿。腰间系着一条沉重的黑熊绶带,熊头上无神的白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这是一件战利品,他至少打杀过一位行军多年的将官。他没有抬头看我:“想替父亲声张威名,不急一时一刻。”
我仰天长叹:“如果今天我斗败了,自不必说,仅剩一死。但是倘若我赢了,你和方先生,请你们下跪向我父亲道歉。”
“好侠冯传符本就脾气暴烈,此刻半醉半醒,招式施展开来,更是孔武有力,面对着被当作暗器扔过来的盾牌,奋起一掌,竟直接在盾牌中间开了个洞,给击得粉碎。那恶童见一击不中,脚下生风,一道妖冶的红光闪过,短刀【兰桨】已经捉在手里,径直往冯传符腋下钻去。好侠冯传符扬起雄浑的断金斩,一记鲁莽的挥击有千钧之力,那恶童不慌不忙,像是下定了蜉蝣撼大树的决心,短刀遮在偃月刀的刀刃上,一声爆响,她的头盔就给气浪掀掉了。”
我虽然在来之前做了完全的心理准备,但是冯传符的功力,估算得还是低了,赌上尊严硬接的这一招失去的不仅仅是那个粗制滥造的头盔,在耳边爆开的巨响震得我气血上涌,耳鸣目眩;但是冯传符恐怕也低估了我的决心,被弹得小臂酸痛,虎口发麻,也吃了一惊。
“那恶童的短刀贴在断金斩的刀柄上,一边怒吼一边冲锋,眼看就要扎进心口,好侠冯传符看准来势,竟将那刺过来的短刀抓在手里,作势要将【兰桨】夺过去,但是恶童哪里肯依,那柄锋锐的短刀在冯传符手里打了个转,手掌立时给划得皮开肉绽,鲜血四溅,也分不清那刺眼的红是【兰桨】本身的颜色,还是给染上的。”
时不我待,我暗忖,一出手就是狠辣的家数,冯传符手掌吃痛,我趁机夺回了【兰桨】的使用权,翻过手腕,扬开的刀刃差一寸就要划破他的喉咙,叫他血溅当场。
蒲氏的近身刀法二十招,刀刀不离脖颈喉咙弹丸之地。
“【虎吻】。”他低声道:“可真是凶暴无匹阿。”
“好侠冯传符眼明心亮,好险躲过一记凶险的杀招,恶童还要发难,短刀被一拂之下,险些脱手,冯传符偏过肩膀,猛地撞进她的胸口,肩甲上的铜扣嵌进锁骨的缝隙,疼痛入骨。恶童闷哼一声,摔飞出去,【兰桨】打着旋子抛向空中,好在落到她伸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此时冯传符酒力大作,发起狂来,断金斩在他手里像是件玩具一样,那沉重的兵刃被他一只手牢牢把住,舞起一片银光。恶童距离【兰桨】不过一丈距离,但是受迫于断金斩超大领域的威压,几次尝试都没能成功,被赶地抱头鼠窜,难以近身。”
我翻身滚过冯传符声势骇人的横斩,有好几次,断金斩几乎贴着我的头皮飞过去,要不是躲得快,擦断的就不仅仅是头发那么简单了。我后退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左手向腰间探去,【桂棹】出鞘,登时红光大放,炽热的红莲绽开,晚霞掠空般,红紫色的剑气如烟似雾,迅速笼罩了剑池,占据了我那一边的天空。
“火刀,火刀。。”这地狱般的景象引发了观众席一阵阵的骚动,人们悲惨地喊叫起来。
“【羽化】,好丫头!”冯传符纵声豪笑,踏步向前,一脚踢在【兰桨】上,那锐利的短刀朝我飞来,刺得我眼睛发疼,还没等我手忙脚乱地把那柄飞刀挡下,冯传符已欺身而上,大刀阔刃挥开,要将我沿腰斩断。
“那恶童双脚蹬在身后挂着铁链的柱子上,借着这股冲击力,迅速突进到断金斩伸展不开的距离,伴随着她喉咙里爆发出来的怒吼声,【桂棹】的体型凌空暴涨,不一会儿,就与北方蛮族常用的锯齿巨刃大小无异,她的斩击也不再是鲜红色的刃光,而是沸腾的火浪,那些红色的气团在【桂棹】上凝聚,越积越多,焕发出灼热火焰的颜色和气势。那把刀,像是刚刚从恶魔的炉火中淬炼出来的,还在滋滋作响,那恶童本人,就是邪恶的化身。”
【羽化】之后,包裹着磅礴剑气的【桂棹】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冯传符身上披着的铠甲,先是胸甲,然后是肩甲,被尽数剥离,化作支离的碎片,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在他胸口留下两道深深的、烧伤般的红痕。同样是因为【羽化】的关系,我也不用在为攻击距离的不足而担惊受怕,因为是中距离作战,断金斩的神威反而无从施展,我用肘击格开长刀,【桂棹】朝冯传符的脸上划过去,他仓皇地用手臂护住要害,于是臂铠也烧了起来。
我的进攻连连得手,对方毫无还手之力,不禁自傲起来。冯传符被屡屡压制,终于按捺不住,弃下曾与他荣辱与共的断金斩,拔出了腰间宝刀,刀刃上缠绕着银蓝色闪电形状的剑气,镶着精美的金边。
【雷船】,传说中【花星树】的树心、怪兽【年】的牙齿,凶残暴虐,嗜鲜血好杀伐,不慎被它咬住非死即残,战斗中吞噬敌人的力量为己所用,愈战愈勇,不死不休;而【桂棹】【兰桨】,材质取自明溪山红玉,由匠人打磨得精细纤薄,平日里光滑无色,宛如一件展馆里的工艺品,一旦受到主人的呼唤,便徐徐醒转,源源不断地将自己所承受的伤害转化为主人身上的气合盾,格挡致命的创伤。两虎相争一死一伤,我们没有血海深仇,它们也没有,一切都只是巧遇。
我迅速观察了一下形势,我已经占据了主动,虽然冯传符还在极力地抢占他那一边的领域,不愿承受自己的失败,试图与我维持两分天下的现状,但他坚持的一切不过都是困兽之斗,下一次的冲锋,必然要让他认清楚现实。急于结束战斗的另一个原因是,【羽化】之后力量的临界点难以把控,【桂棹】渴饮鲜血,在我的手里像一颗暴跳的心脏,无节制饥渴地堆砌着我身上已经饱和的护盾,赤红色的烟雾几乎要遮断所有的视线,这反噬带来的最直接后果就是重量的增涨,我必须单手全力持握,以至于手腕都酸痛了。
“那恶童胆大妄为,不愿再多耽搁,一刻不停从自己苦心经营的乌龟壳里爬出来,裹挟着一团飓风,突入好侠冯传符的那一侧,【雷船】听到了主人近似绝望的呼喊,兽牙霍开,化作一把雕花双刃战斧,挟雷霆之威,悲壮地向着那恶童挥去。金铁相击,剧烈震动的空气足以把在场所有的人的耳膜撕裂,坐在前排的人眼前一黑,天空——那道垂死的帷帐,朝着一个方向坍陷下去,朝着我们的头顶砸落下来。”
“胜负已分。”我心头狂喜,沐浴炽火,滚烫的皮肤泛起婴儿特有的粉白色,眼睛烧得通红,顿时,那些斑斓璀璨的油彩、那些诡秘可怖的花纹,像是一群悠悠醒转的活物,从我的袖子里脖颈下生长出来,沿着它们本来的方向,贪婪地侵蚀着我每一寸裸露的肌肤。美丽和恐怖难分难解地分裂并存,扩张着我的领域,试探着我极限的承受力,给人一种奇谲怪异的享受。
【英灵圣妆】,像是猎人的成人典礼一样,由父母亲挑选,象征着他们对于一个崭新的年轻猎人的无限期望,花鸟鱼虫,山石云松,一笔一勾、一色一墨都交融着画师高超的技艺。而印在我身上的这一幅——离我近的观众已经站起身来上下细看,坐在后排的就只有眯起双眼极目远眺——虽然因为我全身覆甲的原因只能看到只鳞片爪的细节,但是那狰狞的鬼面、对饮的恶魔、跳舞的夜叉可是尽皆入目,尤其是我右脸颊的那一部分,画面从额前开始,一直延伸到脖子上,那匹青面獠牙的怪兽,身穿金黄色龙袍,戴着九条垂珠的王冠,左手提着饮血的宝剑,右手举起囚牛的项上人头,正在为自己来之不易的胜利引吭高歌。
《群魔蹈金殿》,讲述的是一个谋划多年的复仇篡位的传说故事:老皇帝在临终之前,将土地分给九个儿子,其中大儿子囚牛分到了最肥沃最富庶的囊括首都的河间之地,次子睚眦却受到冷落,领地面积虽然大,但是大都在贫瘠苦寒的西北方,直与发配无异。睚眦心怀不满,但又不便发作,于是怀恨在心,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不懈地发展生产,整顿吏治,兴修水利,扩张军队,使原本贫穷落后无人问津的西疆成为人间天堂、九国中最强大的一隅。睚眦见时机成熟,凶相毕露,组织军队疯狂反扑,赤水河一战击溃了七国的联军,杀旧王,蹈金殿,自立为龙裔新的主人。但是逆臣终究是逆臣,《群魔蹈金殿》也只是民间口耳相传、找不到正经来源的传说故事而已,没有人会崇拜一个被复仇的□□折磨疯掉的、□□的“王”,更不应该有人把它纹在身上。
“混账东西。”吉祥咬牙切齿,一拳砸在前座的座椅的椅背上,即使是自己曾经的主人,他也忍不住用最恶毒的话咒骂。
“真是疯了。”祝先生又惊又怕,浮肿的眼皮微微颤动,仿佛她眨一下眼,那些恶魔就会一齐活过来似的。
在我持续不衰的威能之下,冯传符变得越来越无力、越来越可怜,他粗壮的胳膊如今显出了枯死的树干的死灰色,皮肤下像是埋了沙,【雷船】化身的双刃战斧——这当然也是很了不起的伎俩,但是和每一个猎人都梦寐以求的【羽化】这个等级的天赋相比,自然就等而下之——也再难支撑【桂棹】澎湃的能量,青蓝色的电光衰退萎缩,他头顶那片蓝色的雾霭也被灿烂的红光取而代之,总之,他所有一切的力量都在呼啸着离他远去。而我的力量却还在激烈地喷薄,我咆哮着继续催动剑气,【雷船】一侧的斧刃被硬生生地切了下来。观众们、甚至是我本人,都对他的处境感到心酸和怜悯,按理说战事到了这等地步,理应只剩下追击穷寇赶尽杀绝的无聊戏码了,但是冯传符生性刚强,即使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他也依然敢向着强敌作最后的冲锋。“兔崽子!”他的眼睛里牵起血丝、蒙上了浑浊的白翳,我风轻云淡地接住了他殊死的挥击,斧柄上也留下一处深深的砍痕。
干脆,灭口算了。像是阴风吹过,我的耳边响起慵懒的鬼魅一般的女声——这正合我意,因为刚才提的几点原因,冯传符只是白费时间,我也只是在空耗精力而已。我很开心有人提出这个建议。但是当我猛然醒悟,这是我自己的心声而不是谁在低声耳语的时候,我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惶惑,就连【羽化】之后澎湃的热浪都因此而减弱了。
什么?我反问。
杀了他,赶紧回去,反正不是订立生死状了吗?
我宿醉一般,糊里糊涂就想接受这个提议。死到临头了还充好汉,我腹诽:你为什么不就地吟诵一首《满江红》呢?想到这儿,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种嫌恶感。
我举起了【桂棹】,红光映亮了冯传符向死无畏的瞳孔,那折射出来的光,长矛一样刺穿了【雷船】都没能击穿的气合盾,令我汗颜,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算了,我放弃。我比了个投降的手势,转而和刚才那个女声辩解起来:我可不是因为胆怯,只是初到花鸾、不想早早见血。况且,我绝对该留着冯传符的命——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强大直觉。见我大意已决,那女声哼唱着空灵、不知名的曲调,渐行渐远,不再纠缠。
“蒲小姐!蒲小姐!!”不知何时,剑池的吊桥重新已经重新放下,也不知何时顾北秋已跳下了高高的看台,骑着马特地赶来宣布这场决斗的终止,顺便化解我进退维谷的尴尬。【羽化】暴射的红芒此时已偃旗息鼓,越来越黯淡,冯传符膝盖一软,那庞大的身躯立刻不可逆转地倒了下去,要不是顾北秋搀着,他已经摔了个狗啃泥。但是无论怎样的狼狈,自始至终,冯传符都对我怒目而视,丝毫不肯退让。
我叹了口气,向顾北秋点头致意,他也还以相同的礼节。【桂棹】——方才不可一世的屠刀,收敛了爪牙,重现淡淡的青白色,温润如玉,恢复到本身的长度。我逆向而行,我一面走,【英灵圣妆】颜色渐浅,消退得干干净净。拾起乖巧地躺在那里等待我的【兰桨】,将她们一齐插回刀鞘,最后回望了一眼山呼海啸的观众席,我顺着来时的吊桥,从入场的那一边离开了剑池。
这是头一次我感觉到,这些难辨真情假意的赞美,和我手里的刀比起来,简直轻如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