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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双月夜 ...

  •   我在湿冷的江风中醒来时,天还是大亮着,盛夏的花鸾,仿佛没有晚上,天空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澄蓝色,这样看来,江两侧指路用早早升起的长明灯是多此一举。我甩掉盖在身上单薄的外衣,走出舱门发现,少年依然坐在船头,和刚上船时一样,甚至连洒脱的坐姿都没有变。

      我想大概没人想做这样的工作:只身驾扁舟前往下界去接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没有惊喜没有交流而且相貌平平,这差事枯燥乏味没挑战,但是少年心满意足地哼着不明来由的小调儿,自得其乐的样子。

      少年很俊朗。我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我们快到了吗?”我在船的一侧坐下来。

      “我想快了。”少年转过头来淡淡地回答,随即露出点羞怯的微笑:“你知道,我也很少有机会出花鸾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说:“你如果冷的话船舱里有毯子,我们也带了食物,但我建议你再多支撑一会儿比较好,今天是夏巡的最后一天,又是你来花鸾的日子,宫里会开盛宴。”

      我不冷也不饿,对他说的话更感兴趣:“夏巡?”

      “是的,夏巡。”他和善地微笑着,耐心解释给我这个乡巴佬听:“每年到这个时节,花草繁盛,夏水猛涨,花鸾惯例举行一系列庆祝活动:祭祖和阅兵,家主们带领家中的年轻人探秘禁林深处,彰显猎人家族的勇敢,城里会难得开市集,晚上还有烟火。。。今天是夏巡最后一天,宫里要开戏台大办宴席,你来得还蛮巧的。”

      花鸾敷衍的夏夜终于要来临了,天空的边角寥寥多了几颗寒星,江面起了一点点薄雾。船过去了归墟岩,视线豁然辽阔起来,象征着六部的孔雀、狮子、鹤、鹿、鹰和蛇的巨大石像一边三个侍立两旁,口中吐出各色的水柱化作飞瀑砸落下来,水雾朦胧,水声轰鸣,甚是壮观。少年似乎也松了口气,他扬起钓竿指了指前方:“我们要到了。”

      我很兴奋地抚摸着腰间的佩刀,那是父亲打给我的首饰,刀尾衔着的玉牌上写着她的名字:【兰桨】。不知道它能不能撑船,早点渡我去彼岸。这样想着,我遥望花鸾的岸边,像是从江底浮上来似的,一轮金黄色圆月升起来,映衬着江边龙舟画舫渺小无涯。

      一个想法在我心底微微一动。“现在是几刻?”我站起身来,眼看着那圆月越升越高。

      少年困惑地看着我,思索了一下还是配合地从怀里掏出块小巧精致的表来看,也许是看不清,他擦了擦表面,脸又凑上去。
      【溪涟宫】

      “酉时三刻。”顾北秋点点头:“是时候就位了。”他身边的女孩儿应了一声,提起沉重的镶金黑色的匣子,大步流星走出门去。顾北秋撩起帘帐,看着一股股锦衣玉带欢乐的人潮陆续从宫门里走进来,大人们互相拱手鞠躬,聊一聊夏巡的新见闻和坊间无伤大雅的流言。各家的孩子们围着盘龙飞凤的柱子你追我赶,玩得浑身是汗,偶尔会被拖沓的庆典穿的礼服绊一个跟头。溪涟宫人声鼎沸,笑语飞扬,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闻到七月樱令人目眩神迷的香脂气,顾北秋立刻知道是谁来了,他放下帘子,一转头看见穿着浅绿色长裙的女人缓缓吐出一口白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在想什么?”

      “我很犹豫。”

      女人笑着叹了口气,目光柔和得像是在看一个襁褓里的孩子,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你一贯如此,迟疑到最后一分钟,即使你马上要死掉,也会在病榻上辗转反侧为棺材的雕花患得患失,纠结它们中的哪一种最能代表你一生的光荣。”像是被自己逗乐了,女人咬了咬烟斗继续轻松地说:“当然,如果这件事让你备受折磨的话,现在让小丫头退回来也还来得及,不过白给这群肉食者演一出戏罢了。”

      “你真觉得我们能成功吗?”顾北秋盯着她,后槽牙隐隐地咬紧了。

      “我看到了你的潜质,所以乐意拿命做赌注,大家都是一样。”女人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如果你失败了,我愿赌服输。”

      “我看到孩子们。”顾北秋说话的声音近似痛苦的呻吟:“这一夜会永远残存在他们的记忆里,覆水难收,就像高空中的阴云。他们得带着脸上‘耻辱的刺字’一直活下去,就和我们一样。”

      “也许是一道照亮大地的光,谁也不能说得清楚。要想改变一个几千年来‘表面上过得去’并且人们都为之‘心满意足’的旧制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时我们在岔路口徘徊,有时我们因为受到威胁被恐惧所包围,但是只有剜去坏的肉,才能有新生的筋络长出来。”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女人知道他的秉性,这紧要关头反而不再逼迫他,鼻烟壶的袅袅香气里顾北秋逐渐镇静下来。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流逝得太慢,女人一撮烟还没抽完,檐前“噗”得一声响,两个人顿时警觉起来,女人叼着烟斗抢前一步拉开窗户,窗边插着一支做成了信鸽的箭,工艺很精巧,尾巴上系着一段白绫,晚风中上下飘摆。女人皱着眉拔下箭头给顾北秋看,方才轻松揶揄的神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不可测的阴郁和凝重,像是一条捕食前瞳孔骤然缩紧的蛇:“我得走了。”顾北秋点点头,她很高兴地看到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雪原上纵马驰骋的万人敌少年将军。

      正宫顶上的华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宴席正式开始,全猎人家族的大家长、花鸾最高统帅曹由彰春风满面,在随从们的簇拥下大踏步走了进来——他刚从禁林回来,但是全然没有疲惫的神色。与坐的宾朋看见领袖走进来,纷纷收敛了笑颜,从各自的座位上站起身来鞠躬致意,也许是为了缓解紧张的空气,曹由彰熟稔机械地假笑着,高声问:“今天唱哪一出?”

      角落里立刻有谄媚的回答:“《单刀赴会》,刚才去后台看了看,那扮相,和真人一模一样哩。”

      曹由彰对今天的节目很满意,他大手一挥:“开席!”

      众人并没有放松下来,他们了解曹由彰:蒲氏的旧臣,全面继承了主人温和派的作风,从谏如流,允许报纸把弹劾甚至侮辱他的报道挂在头版头条,耐心地听女人们的抱怨,在他的管理下花鸾的公共事业蓬勃发展,被称为是蒲氏家族后的中兴圣主,受到了狂热的礼赞;但是在猎人家族的风评中,曹由彰是恶魔的化身,蒲氏的逆臣,彻头彻脑的伪君子,严刑峻法,心狠手辣,严厉控制言论的自由,对内部不满的声音实行高度压制;为了保住屁股下那把椅子,即使是昔日的战友,也落得贬官流放的下场,要么便是监视和跟踪,早早地宣判了他们社会性死亡。看到同伴们相继倾覆,每多安全地过活一个月,幸运的人们聚在一起弹冠相庆,对于曹由彰,他们轻声细语谨慎小心,生怕自己是下一个倒霉的人。

      精心烹制的菜肴很美味,席上的酒都是窖藏多年的佳酿,曹由彰看到这太平盛世心情舒畅,一高兴把他随身带着的鼻烟壶都赏给了身边的人,有些孩子们已经盘坐在地上玩起了纸牌。酉时七刻,晚宴的重头戏到来了,台下一阵锣鼓梆子响,单刀赴会开场。关云长乘舟单刀入吴营,演关公的戏子身形魁梧,赤面美髯,腰间挎剑右手持刀,好不威风;演鲁肃的倒是个瘦瘦小小的老头儿,佝偻着腰,走出来还差点跌个趔趄,那滑稽的做派惹得众人一通儿哄笑。

      “为了衬托您威风凛凛的架势哩。”身边的人七嘴八舌地奉承说,曹由彰低头笑着摇了摇手,不知是上了年纪夏巡太累了,还是不胜酒力醉眼微醺,他有点疲倦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曹由彰仰头望着当空皓月,心里说不上的滋味。

      我望着当空的皓月,身上汗毛倒立,冷汗涔涔。我们的船向着月亮的方向驶去,画舫都返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却怎么也到不了尽头。回望那些巨大的石像也没了踪影,四下寂静无声,只有结队盘旋飞过的黑色鸟群。一道亮眼的橙黄色光弧在我的眼前摇来晃去,忽明忽暗,惹得我头晕眼花直想呕吐: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老爹开心地解释说这是预知危险的信号、是超级血统者的福利,但我感觉是副作用,日光的最后一丝余温耗尽,江面愈加寒冷,这真是雪上加霜。

      少年有些急躁地摆弄他的罗盘,显然迷路这件事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把船停下吧,过一会儿再走。”我重新坐下来,没什么气力把现在的状况详细解释给他听。

      他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听从了我的话。“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像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幻境。”少年喃喃地说:“我们恐怕还得在这里漂很久。”

      人们常常会因为真相太过真实而拒绝承认它,尽管它就摆在你眼前:“没人能操纵一座城市这样巨大的幻境。”我安慰他说:“就算真的有,我们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也许你是对的。”毕竟是人杰地灵的花鸾,什么邪事儿都有可能发生,他似乎选择放弃操这份闲心,语气立时懒散起来,朝我莞尔一笑:“还没有向你父亲问好。”

      “他很好,就是人老了。”

      “他要你你来宫里任什么职吗?”

      “不仅如此。”我的心里突然生出厌恶的感情,冷笑着说:“他还有句话要我同曹由彰讲。”

      少年很聪明,知道不该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吸了口气,背着手仰望夜空,和老爹赏月时候的动作一样,不知是同我讲话还是自言自语:“怕是赶不上烟火表演了。”

      天呐。我疲惫地以手掩面,在心里呐喊,请快点忘记烟火表演和夏巡晚宴的事情吧。

      【溪涟宫】

      第一发烟火在空中绽开,夜空变成了五彩缤纷的画纸,各种图案纵横交叠,连巡逻的戍卫部队都停下了脚步,对着斑斓的夜空击节赞叹,啧啧称奇。女孩站在塔楼上,那是全花鸾地理位置最高的地方,整座城市都尽收眼底。花鸾城西侧虎贲营门打开,两驾马车开了出来,跟在后面的是身披重甲的卫士,正慢条斯理地等待分布在各处的同伴们集结完毕,一起去溪涟宫护卫曹由彰前往春叶台观赏烟火表演。卫士们或凭或立,百无聊赖的样子,有的还在低声谈论着什么。女孩敏锐地看到了这一切,她端起雕花的□□,扣动扳机,随后沉着地把它一节一节拆开来,重新放回黑箱。这将是她今晚最后的一支箭。女孩背起黑箱,翻过围栏,从塔楼上一跃而下。

      宫中戏台上的节目也接近尾声,关公畅饮美酒,酩酊大醉听不懂他要说什么,粗壮的胳臂夹着鲁肃,活像抱着一只母鸡,老头儿被这大汉带得左右摇摆,几次要摔在地上。吴兵围着他们两个人,又惧怕关公的神勇,又担心鲁肃的安危,没有一个敢上前。鲁肃叹气,眼见计划落空,却不甘心地还想再努一把力。

      鲁肃搀着关云长,好不容易让这大块头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借着酒劲,堆笑道:“二爷纵富饶之地,智勇双全,万夫莫当,倘若能还荆州,入江东,良将觅良主,岂不成两全之美。”

      关公爽朗大笑,中气充沛,震得听者的耳朵嗡嗡地响,他凑近鲁肃的脸,方才迷离的醉眼此时虎豹一般炯炯有神:“我主公属大汉正统,要我弃刘降吴,为那紫髯小儿效力,岂不是明珠暗投?

      “袁绍并四州之地,聚八方之财,良田万亩,水草丰美,兵多将广,固一世之雄,但其本人无大志少谋略,刚愎自用自作聪明,还不是教我斩颜良诛文丑,三代基业,毁于一旦;曹操智勇双全,据汉中,夺荆州,平蛮夷,谋士如云武将如雨,艨艟战舰数以千计,横槊赋诗于长江之上,然骄狂自大不可一世色气攻心,杀孔融,斩蔡瑁,轻信降将,终于百万大军葬身火海,丢盔弃甲败走华容;吕布万夫莫当,有一骑当千之勇,纵马俯视十八路诸侯,好不威风,谁料得那银盔银甲下,藏着的是一颗怯懦之心,背信弃义,卖主求荣,轻诺寡信,好色忘义,终于身死非命,三姓家奴贻笑万年。此三人者,有小才无大用,英雄需要滴水穿石的善意和忍耐。喜欢耍小聪明的人,会因为他的运气和微末才能积累丰厚的家业,也会因为一次失败失去之前所有的东西。这当今天下,算得上英雄的,只有我主公是也。招降之事,切勿复言。”言罢,关云长捋着长髯,笑吟吟地看着气急败坏的曹由彰,嘲弄地说:“曹将军,您说我说的对吗?”

      曹由彰脸色剧变,酒杯一摔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看着台上的两个人,粗重地喘着气。众人不知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出话来。“对,对极了。”曹由彰冷笑着,凶相毕露,他指着戏台,吩咐他身边围坐的党羽:“把这两个戏子给我带回去,再给我好好演一出儿,我还没好好赏赐你们呢。”

      长桌旁一声惊呼,曹由彰抬起头,正对着他头顶的那盏镶金缀玉沉甸甸的华灯径直掉落下来,立时惊得呆了。随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累赘的长袍把他拖到一边,曹由彰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灯重重砸在他方才站的位置跌得粉碎,珠玉四处飞溅。曹由彰伏地剧烈喘息,魂飞天外,一个劲儿得出冷汗。顾北秋白衣如雪,从戏台后走出来,一只手里还拿着系着红绫子的箭,他沉默地看着瘫在地上喘着粗气的曹由彰,表情凝重得像是墓碑前的悼亡者。
      曹由彰回过了神,手指着顾北秋大叫:“你是谁,胆敢设下机关陷害我?”他吩咐随从们说:“拿下刺客!”
      裁军后,曹由彰将原有军队的精锐选拔出来组成花鸾的戍卫部队,又从戍卫部队中优中择优组建虎贲营,曹由彰狡诈多疑,只有那些身手矫捷、头脑机灵又是他的亲信家族的年轻人才会被选为随身侍卫,他们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对自己的实力充满自信。眼看顾北秋孤身犯险,那目光和神态似是要以一敌十,又见提拔自己的将军受辱,骄傲的狮心受到挑战,一时间无不变色震怒,置于桌下的长剑接二连三长鸣出鞘,要将刺客撕成碎片。
      台上关公见事态危急,解下腰间尚未拔出的佩刀,高声大喝:“顾北秋!”顾北秋接到抛来的同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刀,胆气立壮三分。【浮影】出鞘,刀光如同一道贯日白虹。
      溪涟宫是不许带刀的,夏巡的晚宴,加上曹由彰腰间那把华而不实的腰刀,总共只有十二把。顾北秋右手挥刀,左手持精钢打制的刀鞘,目的不在杀身,在于服人,在于挫败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的锐气。顾北秋前踏,浮影的弧光划开耀目的圆,各个方向穿插过来的剑被尽数弹开,凌厉的攻势逐一化解——这是一种防御的技法,在北疆边境同异族作战时作为自保的招式被顾北秋一再改进精进,极北民族的军队人和马身上都覆盖着沉重的甲胄,弯刀战斧长枪是常规武器,借着巨大的冲击力,能直接把猎人军队的士兵连人带甲撕成两半。顾北秋刀法的精髓就在于,能以守转攻,由于骑兵的盔甲和兵刃的重量过大,一击不中被弹开自身也很容易失去平衡。那样沉重的刀枪都能给弹开,这些花拳绣腿的功夫自然不在话下。刀剑一相接,进攻者力数尽失,步法大乱,被顾北秋抓住破绽扬起刀鞘猛击头部,登时就给砸得头晕眼花伏地不起。先锋受挫,跟上来的战友两三成群,组成进攻箭头,这是日常训练的重要课程。顾北秋挥刀暴喝,迎着锋利的剑锋冲刺,他的刀法看似轻松写意,举重若轻,实则力有千钧,在纯粹的血统优势面前,曹由彰引以为傲的四人联攻在顾北秋眼里只是不入流的表演,连他的一片衣襟也摸不到。顾北秋呼唤浮影,释放更加强大的战斗力量,溪涟宫里冷锋四起,风头如割。这群战场都没有上过的新兵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斗,他们身着单衣没有穿甲,在顾北秋精准的操控下,脸上身上被划开了几十道伤口,距离他越近的人伤势越重,淋漓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衫,但是领域之外无关的人却安然无恙。方才倒在地上的人不愿认输,咬着牙倔强地还想再爬起来,被顾北秋沉重的黑靴踢在脸上,跌进人堆里,撞翻了桌子,神志不清。

      一对十,顾北秋看着倒了一地的侍卫,威能不减,台上的关云长已卸了配饰,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吓得早已魂飞魄散的众宾客,最后落在曹由彰身上,虎视眈眈,不怒自威。鲁肃开口问道:“宫门关了吗?”女人摇着折扇笑吟吟地从顾北秋身后走出来,手里还捏着曹由彰的鼻烟壶,撒娇似地说:“都关啦,就算那群傻大黑粗到了也还能支撑一番。”
      顾北秋点点头,向在座的宾客施了一礼,朗声说道:“扰了各位的雅兴,万分抱歉。虎贲卫士已在路上,我只好长话短说,后来定当好好谢罪。。今天我来这里,是希望能得到各位的支持,罢免曹由彰在花鸾的一切职务。”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搞清楚情况,曹由彰残忍狡诈,不知是不是又是他检验部下忠诚程度的手段?但是看着顾北秋手里的长刀,也没人敢个“不”字。
      终于有胆子大的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既然有取代之心,为何不用猎人家族的正当程序,反要血溅夏巡晚宴?”
      顾北秋答道:“我从北疆回朝,在花鸾势力不足,内无大家族做支撑,外无军队成威胁,孤立无援。何况曹由彰猛烈打击竞争者,和他持不同意见的人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要想赶走他,选举此类寻常手段休想成功。”
      有人问:“你自己也承认,没有任何资源作为基础,也没有宫内斗争的经验,又怎么能让我们相信你能比曹氏做得更好,且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呢?”
      女人“啪”得收起折扇,替顾北秋做了回答:“吴铜星在任职大家长之前,只是街边一个鞋匠;宋兆兴身无长物,长年流连于马厩军营,曹由彰也不过是卫国战争时蒲老爷子身边一个军师而已。他们都没有任何资源作为基础,只不过是受了蒲氏的恩惠,才能在这把椅子上苟且偷安而已。而我的家主,十五岁便卫戍北疆,同异族作战,至今已有十数年。从新兵到统军御敌的大将,深受士兵的爱戴,懂得军民的疾苦,不会以牺牲诸位的利益为代价,沽名钓誉,去戴那名不副实的桂冠。宫中的斗争再残酷,猎人家族之间的关系再错综复杂,及得上北疆的苦寒和生命的危险吗?我们在花鸾确实势单力薄,但是如果各位愿意,你们现在就可以成为我们的基石,我们也当然会保卫各位的安全。”
      女人环顾四周,有人动摇了,有人依然在痛苦地权衡,想做出个更好一点的抉择。宫外突然传来女孩清朗的歌声,如银瓶乍破,又故意拉长了曲调,显得凄绝哀婉,余音绕梁不去。曹由彰恢复了点精神,他打定了主意,要等到虎贲卫士到来,这几个乌合之众不过是乘人之危,这一关过去,一定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演鲁肃的那个老戏子听得真切,凑到女人身边,焦急地耳语道:“虎贲卫士要来了,我们还能来得及吗?”
      女人强定精神,咬紧牙关残忍妩媚地一笑:“别急,再等等。我已经预备好了炸药,大不了大家一起上西天。”
      事态危急,必须得再推他们一把。浮影归鞘,顾北秋拱了拱手,礼数很周到:“叨扰了各位,看来我今天来错了地方。在我来这里之前,从没想过曾经在卫国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帅们是这样一群目光短浅、无知无能、胆小怕事的鼠辈。让别人流血牺牲,自己在高桌大椅前坐享其成;如履薄冰地规避着风险,拼命躲避着自己害怕的人;想要所有人都幸福,可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信条只存在于理想中,你们只会将自己受到的痛苦施加给更加弱小的人;像一群吸血的蝇虫,吃得脑满肠肥嘴巴一抹,看到有了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动用手里的权力,对同胞进行傲慢的审判;对溺水的人的呼救视若无睹,等到他们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劫,筋疲力尽爬上岸却走上去握手拥抱热烈地祝贺,诸位该不就是这种人吧”顾北秋俯视着噤若寒蝉听得痴傻的众人:“我们当然可以惩办曹由彰,当然可以,事实上他也确实该为今天的这一切负责任。但是真正让这个美丽的国度抹黑,令祖宗颜面蒙尘的,不是妓女商人醉汉,正是你们这群麻木不仁、在‘特权阶级’的蜜罐里被浸润坏了的肉食者们——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只要还能维持着虚假的尊严,就可以心满意足地活着,哪怕像猪狗一样任人宰割被吃干抹净,哪怕不久之后就要被逼着卖地卖儿卖女,到最后尚武精神荡然无存,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失去了。”顾北秋顿了顿,他有点哽咽了:“就如刚才那位先生提出来的一样,我们当然可以走常规程序,我们当然可以,但是你们不作出改变,下一任选出来的家长依然会陷落到这个境地,我们依然会被分散精力,然后再下一任,然后再下一任,到最后,任何改变都不会发生。但我不想再这样了。。。”他哽住了,他几乎说不出话了:“我和我的同伴们来到这里,是希望能从根本改变猎人家族的现状,从家训的第一条开始重新定义。总有人要为变法流血牺牲,为了新政的成功施行,我们就算杀上议事王法庭,也在所不惜!”
      听到这儿,曹由彰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他抓住机会指着顾北秋破口大骂:“混账!祖宗家法岂容你等黄口小儿插嘴议论。。。”
      “曹由彰!!!”顾北秋长刀出鞘,目眦尽裂,剑鸣尖利刺耳,震得所有人的耳中嗡嗡作响:“和你的家法手拉手下地狱去吧,这是你能为花鸾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冷冷地宣判了曹由彰的政治死刑。
      仿佛是听到了战场上的冲锋命令,宴席里这群年过半百的老帅们一拥而上,英勇地扑向昔日令他们心寒恐惧的曹由彰,扒下了他身上披着的象征着猎人家族最高荣誉的印着微笑狮子家徽的长袍重新披在顾北秋身上,有的脾气暴烈的大帅吐唾沫还不过瘾,要踢曹由彰两脚以发泄旧日心中积攒的怒气。待到虎贲卫士们终于来到溪涟宫,宴席早已经散了,城内的士兵本来就是各家的子嗣,看到家长们都撤了伙儿,也一哄而散,趁着天不算太晚街边吃酒去了。那关云长一只胳膊夹着颓唐的曹由彰最后从宫里走出来,随手把这个俘虏扔给虎贲卫士,粗声粗气地吩咐说:“好生伺候着,听候发落。”卫士们不明事情缘由,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拖着曹由彰慌慌张张地走了。

      当我终于全身湿漉漉地到达花鸾,跟随少年找到自己的住处时,已经筋疲力尽。都说花鸾是祖宗发祥之地,有灵气,今天刚刚到此,就受到如此‘礼遇’,真是流年不利,想到这儿,我恼羞成怒,进门前狠狠踢了门口的木桩子一脚。
      我寄宿的地方是一幢典雅的白色三层小楼,一进门就是一张长桌,桌子上摆放着一把手提灯,整个房间笼罩在暖洋洋的明黄色的光里,我身上的寒气紧跟着好像也消散了大半。厨子正在摆放餐具,他穿着一件和他高大修长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围裙,看上去好像还是女式的,及其滑稽,我一进门,他斜睨了我一眼,目光粗犷凶狠,我又看了看他腰间挂着的黑刀,还是没敢笑出来。这间屋子的主人坐在长桌的最那头,慵懒地裹了裹身上的袍子,问了声好,向我伸出手,我把父亲的信交给了他。
      桌上摆着的都是些家常便饭,厨子有些惭愧地和我们解释说是因为他算错了我们来的时间,又不能用冷掉的饭菜招待客人,精心准备的晚餐只好倒掉,可是这样一来无论是食材还是时间都不足以再准备一遍,于是今晚我们只好和院子里养着的鸡鸭鹅狗吃同样的晚饭。
      主人坐在灯火前读信,我和少年坐下来大快朵颐,也许是心里过意不去,厨子站在我们两个中间,不停地给我们两个加饭,没受过别人这么贴心的侍候,这让我很不自在。屋子里一时没有人来得及说话,只有牲畜进食时很失礼的呼噜呼噜的声音。桌上的饭菜很快就一扫而光,这令厨子很受用,他也终于露出了点微笑。我感觉获得了新生,所有的一切又都回来了。我端起厨子递上来的水杯,漱了漱口,抬头发现主人还在念父亲的信。

      “你是不识字吗,念得这么慢?”

      主人“啪”得放下信,有点幽怨地看着我:“我只是又读了一遍。”

      我刚才饿极了。现在才有精神好好端详主人的衣着和神态。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毛皮衣,我见识得少,观察了很久也没看出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领子很高,衬得本就威严的他愈发雍容华贵。主人长得很清秀,甚至于有点柔弱了,眉眼很有神气,眼波流转如同初春刚刚破冰的潺潺溪水,令我这个真正的女孩有点自惭形秽。

      我在心里估算主人的年龄时,他已经把手里的信折叠,小心地收好了。我在他身后试探地说:“此次来花鸾,我有不得不做的事,但是一切的前提是要在宫中有一官半职——我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他不准我拜托你。但是。。。你可以帮我的吧?”

      “恩。。。本来是可以的。”主人皱着眉头,面露难色,但是看到我失落的样子又赶紧哄我说:“明天有人急着要见你,她是宫里的高官,你说的事情我们会仔细商讨。另外,住在这里的日子不必拘束,房间很多你可以选你喜欢的。。。”他伸手指了指厨子和少年:“他们两个和你一样,也是暂住于此,甚至于我也是一样,只是花鸾的过客。。。总之,很高兴在很多年后,能再遇见蒲氏的女儿。”

      我歪着头,一时间忘记了要拜托他的事情,好奇地问:“听上去,你似乎和我父亲很熟。”

      他沉吟了一下,笑了笑:“也许。。恩人吧?”

      我很是吃了一惊,他和父亲的年龄差距不像是有交集的样子:“可是。。怎么会。。”

      “我很想仔细讲给你听,但是明天有很重要的人要见面,记得吗?所以现在。。”他冲我眨了眨眼:“要先去睡觉了。”

      他身后的窗外正对着的广阔的江面上,一轮新月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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