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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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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中午,阳光很好,不热烈,但很灿烂,照得整个城市明朗朗的一片,牧子觉得自己这会儿的眼睛就是一台自带滤镜的相机,马路上行驶的车,人行道上不多的路人,红绿灯处排队等着过马路的人们,墙壁有些斑驳的店铺,一眼望不到顶的银行大厦,车行道边上的冬青,人行道上的杨树,一溜儿整齐排着的小黄车小蓝车小绿车,变来变去总还是那几条的液晶广告屏,执勤岗台上站着的交警,一切的一切,都跟虚化了似的显得不真实,但很好看,所以人们喜欢梦。
这个世界无论藏了多少污,纳了多少垢,只要太阳照常升起,总还是能让人感觉得到美好与希望的。
但这种虚境一般的感觉又不同于在灯火辉煌的大厦里穿梭,后者也是入眼光芒。头上的吊灯,玻璃柜台里的珠宝,各种各样的镜面,闪射的耀眼夺目的光辉,一样的如梦似幻,却会让人迷失方向。
牧子迷路了,他在百货大楼一层已经转了约摸有十五六分钟,可能更久,他现在有点不敢看时间,因为他觉得他会无比确切地知道自己到底已经傻逼到何种程度,但他还没找到下负一层的电梯。肖琰在某吃喝玩乐手机软件上点了酸菜鱼,而那家号称新开业的吃不了吃亏吃不了上当的必须要喝汤的酸菜鱼店就位于此大楼地下一层。
这条街上的百货大楼牧子没来过,他其实很少来百货这种一听名字就感觉要逛死在里面的一类地方,穿着校服在许多画着淡妆装作清纯少女或者浓妆艳抹装作不清纯少女上上下下的打量下晃来晃去令牧子觉得相当别扭,第四次经过服务台的时候,穿制服的阿姨终于拉住他胳膊欲言即言。
“孩子。”
Nianiania
孩子?!
这是什么称呼?!
“你能帮阿姨扫个码吗?”
嗯?
阿姨一点都不善解人意。
无论心情灿烂不灿烂牧子都不太愿意多管闲事,但阿姨扯着他胳膊,他又不能一把甩开,于是只好停下脚步,张嘴想问一句“什么码?”,但还没来得及出声,手机就在裤兜里哆嗦,摸出来看一眼,肖琰的电话,他接起来“喂”了一声。
“在哪儿呢?”肖琰问,“我都到店里了,没见你。”
“你这么快?”牧子有点震惊,肖琰去距此地至少十分钟车程的书店拿智永《千字文》的字帖了。
“这还快?!你在哪儿?”肖琰问。
“我…”牧子一瞬间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扭头看了看附近说,“在一楼服务台。”
“你在那干嘛?赶紧滚下来。”肖琰明显是边走边说的。
“滚不下去,”牧子有点无奈,“我他妈找不到电梯。”
“什么?”肖琰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不想掩饰也掩饰不住的嘲笑,“herd,你就站在那里,不要乱跑。”那边传来肖琰努力憋着的笑,边笑边说,“我马上去接你。”
牧子扭头迅速扫了一眼,之前的阿姨已经不在服务台了,不知道上哪儿拉人扫码去了,“好,”牧子说,“风里雨里,床上等你。”
靠。
牧子觉得他无比成功地把自己恶心到了。
“床你大爷!”肖琰傻逼似的笑了两声,“你他妈就是欠的。”
“欠什么?”牧子问了一句。
“欠太阳。”
“你太阳吗?”
“滚。”
这家号称新开业的餐厅装修得还不错,挺有年代感的,朱漆的大红门,房檐上挂着八角的灯笼式吊灯,灯罩是红色的,映出来红溶溶的光,显出一派柔和温暖,透过落地窗往里看一眼,客人挺多,牧子有点郁闷,这些人都找得到电梯?
“欢迎您来×××。”扫券的时候前台点餐的小姐姐微笑着对肖琰说。
“去占桌。”肖琰对牧子说。
饭点,餐厅里百货大楼的员工似乎比购物的人还要多,黑压压的一片穿制服的男男女女。而且这些食客看起来都很悠闲,大有先吃上两个小时再坐着神侃两个小时然后再仔细考虑一下要不要走的架势。
牧子扫了好几圈都没觅到一个空桌,连空座都很少,只有紧靠门的一张圆桌比较空,五把椅子只有一把被一位奶奶占着。
牧子犹豫了下,走过去,发现这位奶奶相当潮,一手拿手机一手拿ipad,在进行什么伟大事业他不知道,出于隐私没往屏幕上看,但他刚想开口问奶奶他是否可以拼桌时,一声“Penta kill”的音效令他僵在了原地。
“嗯?”奶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要坐这儿?”
“嗯。”牧子点点头。
“坐吧。”
“谢谢。”
“你几岁了?”
“十七。”
“一个人来吃饭?”
“和朋友。”牧子指了指正端着酸菜鱼往过走的肖琰。
从点餐台到座位上的这几步,肖琰多次用余光去扫餐具,盛鱼的是双耳不锈钢的盘子,这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但底下还一个有点高的类似火锅炉的架子,但没有火,也没有任何让他觉得能打着火的装置,更没有开关。他不得不在心里反复确认这他妈到底是不是一个比菜连盘子连托盘都还要重的装饰品?
从十岁那年的初冬起,每个周末,不管是刮风下雨电闪雷鸣数九寒天还是像现在这样的五月骄阳,肖琰几乎都会准时和牧子出现在南郊区的“墨雪阁”。唐爷为什么给自己经营了多年倾注了半生心血的正经工作室起了这么一个烂大街都嫌它不够格的下里巴名字,肖琰不知道,以及为什么牧子居然跟唐爷有着一模一样的审美,肖琰也不知道。
“墨雪阁”在二十一楼,是唐爷用A大分给他的专家公寓改造成的,客厅和主卧打通了用作教室,次卧里有一张小床,唐爷晚上如果不回家的话会睡在里面,学生们下午如果困了也会在里面躺一会儿,里头还放笔墨纸砚以及唐爷收藏的名人字画、自己作的舍不得扔的字画以及学生作的时不时要拿出来跟他那帮朋友瞎嘚瑟的字画。
出了电梯,肖琰跟在牧子后面往工作室走,背后的那面墙上有一扇窗户,这个时候,阳光正从那扇窗户外面透进来,将窗户的形状投射到肖琰面前的这面墙上,一并映在墙上的,还有树叶的影子,牧子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有风,树影一晃一晃的,他们两个人的影子也悠悠地晃着,肩膀挨着胳膊了,头碰着头了,重叠在一起了,又分开,而且越分越开。
肖琰手臂从背后揽住牧子肩,又看了一眼墙壁,浓重的阴影,在肖琰面前连成一片,肖琰笑笑。
“哥哥饶命。”牧子扭头看着他笑。
推门进去,教室里就坐了三个学生,唐爷每年都只收九个学生,多了不要,少了不行,肖琰来得晚一些,他没见识过“墨雪阁”缺人的盛况。望子成李羲之刘羲之李公权刘公权李真卿刘真卿的家长们,或者没有那么大野心只希望自己孩子能上个普通大学的家长们,又或者连“墨雪阁”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只是因为邻居家孩子报名了所以就立刻炸了锅的家长们,以及形形色色的各类家长们,几乎把名额预定到唐爷一百八十岁。
唐爷今年七十五岁,是早该赋闲在家的年纪,但所效劳的学校不许他休息。A大是本省最牛叉的大学,A大的书法专业又是本省开设此专业最早的学校,唐爷又是A大书法专业的开山老祖,不仅为A大培育了一大帮子优秀或者不优秀的学子,而且为A大留下了一小撮子靠谱或者不靠谱的老师。
比如肖琰所知道的那位专门教篆刻的长得很阳光但因为终年一身黑衣所以看起来有点清冷的洋哥,就是唐爷最为得意的门生之一。顺便说一句,洋哥就住牧子家对门,并且经常去牧子家串门,所以无比自然的,牧子几乎是在刚能捉住笔的年纪就一脚踏入了书法的无边学海。
而且唐爷膝下无子,也无女,没有所谓的退休以后孙儿绕膝共享天伦之乐。身边陪着的只一个师娘,师娘小他两岁,也是A 大的教授,教古文字的,退休以后也同唐爷一样,被学校返聘回去发挥余热,但学校还是很体贴他们夫妻两个的,每周的课安排得很少,唐爷最多四节大课,师娘最多两节。
肖琰和牧子以及这个教室里的每一个学生,每次推开门的时候,几乎就能看到唐爷坐在教室前面的椅子上望着他们笑,牧子从小就一直看到这种笑,看了十多年了,起初唐爷眼角的皱纹有没有这么深,皱出的纹溜里含着的笑有没有这么深,他并不在意,当他某一天突然在意起唐爷皱纹与笑的深度时,两者似乎就已经像现在这么深了。
“唐爷下午好。”
“琰琰下午好,herd下午好。”
三个人开始笑,牧子边笑边扶着肖琰肩往座位上走。
周五下午唐爷一般不讲新帖,让练自己的创作,想起来的时候他会在旁边很认真地转着看他们的情况,想不起来的话他可能在椅子上瘫一个下午,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高深莫测的玩意儿。
今天…肖琰觉得估计得是后者,走到座位上坐下,从桌肚里取出一个纸袋子从里面掏出牛仔外套,把校服换下来,然后开始润笔铺纸,肖琰和牧子是前后桌,肖琰一抬头就能看到牧子后脑勺,牧子一回头就看得到肖琰脸。
肖琰创作用揩书和篆书,但两个都不是他选的,楷书是天定的良缘,是个用书法考学的都得选,他避无可避。篆书则是唐爷给定的,因为他线条特别劲秀飘逸,轻灵洒脱,这句很有派头的话是唐爷说的,牧子也曾经表示过他附议。
说实话,肖琰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唐爷说他适合写吴熙载的篆书,说此人点画舒展飘逸,结体瘦长疏朗,行笔灵动流畅什么的。
吴熙载的篆书写出来的确美不胜收,肖琰也挺喜欢临,但他现在得用它创作。临帖与创作之间的转换就跟把爱好变成了职业似的,很容易使人感到厌倦。又何况既是要创作,就得记字形,比如考试让你创作一首《静夜思》,你得先知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么些个字的篆书字形是什么,也就是秦代的人们怎样写这些字。
而一想到这些,肖琰还没扬起来的心情立马又趴回泥坑里去了,篆书字形特别匪夷所思,说繁琐都得是夸它,简直是鬼见愁,肖琰每次用一分钟才画出一个字的时候,就颇感慨自己得亏是迈在新时代特色社会主义的以楷书为规范字体的康庄大道上。
“herd。”肖琰把脑袋移到紧挨着牧子后背的地方压着声音轻轻地叫。
没人回答。
肖琰歪了歪脑袋,往牧子宣纸上看了一眼,他不想说话了,牧子已经开始默《圣教序》。
牧子疯狂迷恋王羲之大人,唐爷向他们介绍“王羲之其人”时说王大人的技法尽善尽美,秉性恬静洒脱,风神清朗俊逸什么的。牧子仰着几乎还没巴掌大的小脸告诉唐爷说他也要做一个像王羲之一样的人!
牧子当然没有成为“书圣”那样的神仙人物。
吹过的牛逼果然都是用来一笑了之的。
但牧子就是牧子。
他本来就不是必须像谁。
牧子十二岁的时候临了幅《兰亭序》,没落款,肖琰觉得盖了印章就可乱真,结果当时“墨雪阁”来了位无所事事只会端着茶杯到处指点江山但从来不激扬文字的叉专家,看了一眼摇了两摇头,说太像了,没有创造力。正当那位学者灌了口凉茶准备甩开膀子长篇大论时,被唐爷不怎么温和有礼稍微带点儿脏字地请了出去。
才十二岁,打基础呢,知道什么创造力,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似的非得等喝到烂醉如泥骂天怼地连亲娘老子都不认得的时候才提笔,一提笔就是丑之又丑怪之又怪奇之又奇故弄玄虚张牙舞爪的涂鸦乱作?嗯,大意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