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十七之上 ...
-
窗外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屋里炉火烧得正旺。谁人用绒毯将我裹得严严实实,一丝热气也漏不出去,暖融融的,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仿佛隔断在两重人间。
我眯着一双睡眼偏了偏头,近旁那个空空的枕头上还有他在我身后相拥而眠的体温。我浑身都是无处安放的酸痛,正如屋里全是他的味道。
满天如碎羽飘飞,白纱乱舞,稍看几眼便觉得有些迷离。隔着雪雾,似有他的话音在半空中回荡:“孙溦……”
我不禁笑了:到底是那个不可亵玩的寒掌门,即便他再留恋,也说不出一句露骨的情话来……
多可爱的一个人……
迷迷糊糊的,我又入了梦,那里也有他留在我额头的吻的甜味……
……
还有蒸南瓜的香味……
……
还有新采的松茸在炭火上烤出的鲜味……
……
我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将诸般诱人滋味深深吸进腹中,又躺在原处攒了攒精神。累归累,这一觉睡到晌午实在有些过分。还好衣裳就工工整整地叠在床头,洗脸水也早有人打好了,起床并不那么困难,更何况,他总是在午饭时分回来。
他回来以前,我就坐在桌边等着,望着膳盒上镌刻的云雁,不知不觉回味起昨天。我捂着脸羞红几回之后,菜都凉了,他却没有回来。其实平常我也喜欢冒着雨雪练剑,因为大雨天冷,大雪天寒,寒冷之中灵台总是格外清明,而且地上湿滑,更练得出好根基,只是眼下我脑子没谱,看着几片烤黄的松茸也能想入非非,不晓得寒掌门特意选在今天请我吃这嫩滑多汁的蘑菇是不是有什么暗——
你给我打住了孙溦!寒掌门一贯不苟言笑高风亮节,此时他正忙着春风化雨指点着小徒弟,岂能有如此恶俗的心思……!?
天下着大雪,掌门操练着徒弟,这就是他们密山的作风。可雪都停了,他怎么还没有回来?
山房内外,到处静悄悄的,天地间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我决定出去看看。
我走到门边,突然又想到外面朔风阵阵,冰雪满山,他回来若见我不在,免不得要担心。我想留个字给他,这便拖着义肢一瘸一拐地走到案边。
这一日,我眼神一直发虚,坐到案边,愣是将镇纸的麒麟看成了鸳鸯。我揉了揉眼睛,心里却想:麒麟不也是送子——
孙溦!!!
我对着自己的脸一阵猛拍,又将那只怎么看都有些淫靡的镇纸一把推开,没想到就在镇纸之下,寒路的字迹忽然显露出来:
“万望珍重。”
也说不出这四个字到底有何惊人之处,可我只看了一眼便心慌得难受。我急忙抽出那张纸,麒麟“咚”一下倒在了案上。
寒路的每一笔都饱蘸浓墨,仿佛每写一笔都停顿了许久,思量了许久。那墨迹洇到第二张上淡了一层,像被时间冲刷过的记忆,到第三张上“重”字收笔的那一顿宛如杳不可闻的跫音,再到第四张上白茫茫一片,仿佛大雪过后,再没有他的痕迹。
我丢下字条飞奔出门,也不管见谁就问:“你们掌门去哪儿了?他人呢?!”撞倒了数人之后,终于有个在山道上扫雪的小徒弟说:“掌门独自上无咎峰去了,不见他再下来。”
无咎峰……无咎峰……
我匆匆掠上枝头,只见雪浪层叠,银光万里,青褐色的松林在茫茫雪原中如点点轻烟,一条深灰的山径半扫,蜿蜒伸向云雾深处。沿着山径的走向,我纵身拔起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尚来不及思索是哪里错了,便已急急栽向一株高树。枯枝迎面刺来,我连忙抓住一挂,脚下一点,明明轻得不能再轻可还是踩出了“咔嚓”一声。我借力一跃,未曾飞出多远却又狼狈地扎到了雪堆里。有截粗枝扑簌簌穿出树梢,落到我身后的地上,纯白的雪地上多出一连串红点,皆是我掌中鲜血所染的。我拨正被撞歪了的义肢再度腾起……
攀上顶峰的路途从未有这般崎岖又漫长过。我右腿上刺痛渐起,每一次落地,都像有柄尖刀从我膝上剜下一片肉来。有两次我痛得险些晕了过去,可是在雪中翻爬几下清醒清醒也好。我不能停,因为他就在无咎峰上等我,只要再熬一熬、熬一熬就好了……什么也不能阻挡我上去找他!
我一路跌跌撞撞,到雪庐前已是满身粉白,衣裳里也灌满了冰凉的雪。雪庐的门紧掩着,我一想到他也许就在门后,忙将额前的乱发往耳边塞了塞。我的手早已冻没了知觉,两鬓上也尽是冰碴,硬邦邦的,一时半会儿实在收拾不出什么来,我只是不愿叫他看了心疼。可我忽一停顿,便有一阵莫大的惶恐不安追赶上来——
万一……
我拼命告诉自己不会有什么万一,可我还是像呛进了一口味苦又粘稠的胆汁似的,喘不过气,又疲惫不堪,幻想着或许时间和我可以一同在这门口坐下……
我极力吸了一口长气,一闭眼,推开了重重的木门——
“扑通。”
我听见不知是门还是什么的一声响。
雪庐中空空如旧,又事事皆非。
深色的石地上,焦灰散落一地。它们宛如黑色的蛾子打着旋儿飞起,又随风而去。
炭盆已冷透了,寒风一起,更多焦黑的纸灰从中飘扬,起起伏伏。炭盆旁的矮几上,那只白玉匣子敞着,里面空无一物,边上却多了一对整整齐齐的金锁片,和一枚极细的金钥匙。他的手仿佛就在玉匣之上,而我誊抄的每一个字也都还记得。彼时我和他隔着玉匣相对而坐,我每抄完一张,他便取过一张,放在匣中。我抬起眼,他神色疏淡甚至有些微笑意,可那笑意之下,又敛着几许庄严。
那时他说“上乘心法”,我全没放在心上。如今那一张张被他珍藏、锁闭在玉匣中的心诀已然字字成灰,我却突然想到:他让我抄的恐怕从来就不是什么教给小徒弟的心诀罢?藏剑诀……中原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竟然只是九九八十一个字的老生常谈?
藏剑诀一世只传一人,自然是凭口传心诵……
但,既是一世只传一人,他为何又要叫我替他抄?
我不明白,我要找他问个清楚。雪庐中仍旧是一榻一矮几,一眼就望尽了,可我绕过一圈又一圈,唯恐看漏了任何一处。我心乱如麻,六神无主,无端想到去榻下翻找。榻下的木箱里只剩下我在水云城中替他补过的那件岩褐色丝袍,以及小半盒他曾替我裹敷过的伤药,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那件褐袍是他亲手叠的,也是工工整整,我打的几个结本在背面,却被他叠成了正面朝上,仿佛那里还有他轻抚过的痕迹。
他去哪儿了……雪庐只这方寸之地,他到底去哪儿了?
我逆着白亮刺眼的雪光急步迈出门去,什么东西突然缠住了我的腿——
“孙父来啦!孙父来啦!”阿沁抱着我的大腿唧唧咯咯笑个不停,就像寒路回来了一样。
“寒路呢??”
跟在阿沁身后的韩泠以及那两个尾随的弟子皆是默不作声,我立时便急恼了:“你们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韩泠看都不看我,擦着我的肩径自走向雪庐。等我意识到他嘴唇抖了几下是在说“先进屋”时,他已坐在了矮几前。
我忙回身要走,可阿沁紧紧抱住我的大腿不让我挪步。我硬抽出腿甩开了她,她却又紧贴上来,一面扯着我的衣裳一面扯开嗓子嚎啕大哭道:“孙父不走!阿沁要孙父!”
“谁带她来这儿的?还不快抱她下去!”我朝那两个弟子大吼。他们愣了一愣,其中一个倒是跑过来抱走了阿沁,可阿沁已经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口中不断尖叫着:“要孙父!要孙父!要孙父!”
“快抱她下去……”
我正想掩上门,却见阿沁身子乱扭,抱着她的弟子一路走,身形一路摇晃,再一看,阿沁和那个弟子都已不见了。我连忙飞扑到雪中抓起阿沁,另一个弟子也手忙脚乱地托起她的腿。我抱着阿沁,只见她脸上的泪浸着雪,雪融着泪,边抖边委屈地抽泣道:“要孙父……孙父……孙父……”
“阿沁,师父还有事……”
我没由来的有些哽咽。
“这里冷,你先回去……换身衣裳好不好?”
阿沁嘴角向下一咧又哭起来:“不要!要师父!要师父!”她死命搂着我的脖子,泪水决堤一下,几乎声嘶力竭。我过去怎么教都教不会的一声“师父”,她如今一遍一遍喊得无比清晰。
“阿沁……”
“师父!要师父!”
“你听我说——”
“要师父!要师父!”
“阿沁!”
我在她背后沿督脉上下戳点了七八下,她身子一软,顿时失去了声音——我虽不精通点穴的功夫,可点倒一个两岁小儿并不难。她在我怀里忽然沉得直坠,我的心也跟着一沉。一个弟子赶紧接了她过去,她的脖颈僵着,头仍扭向我,眼中又惊又怕,泪珠一大颗一大颗地顺颊滚下,宛若坠落的星星。
好像不久之前我被人点倒的时候还只会痛恨自己的身不由己,此刻却又酸又痛地有了另一种体会:那个抱着我的人,他何尝不是一样的心碎,一样的身不由己……?
不能想,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阿沁等师父……师父很快就来找你!”
我从及膝的雪中拔开腿,右膝下立刻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痛,痛得我腰都伸不直了。有人上前来扶我,我只是捂着膝盖拼命摇头:“快走,快走……”
我听见厚厚的积雪中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阿沁要不要和二哥一起堆雪人呀?看,会吹笛子的雪人……”
我忍不住回头看,那个弟子的双手正在脸侧按着看不见的笛孔,吹奏着无声的曲调。天光模糊了我的视线,他似乎只有四指和一个凹陷的拇指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