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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师兄 ...

  •   这两天从新昌坊到延兴门巡逻的守卫比往日增了一倍,听镇上的小贩闲谈说是为了抓从感念寺逃出来的和尚。

      新昌坊本来也不是坊,只是个青云山脚下的小镇,因着感念寺被先皇帝提拔为国寺,整个青云山也被纳入了京畿的版图内,而山脚下这一小小的镇,自然而然也就跟着鸡犬升天,成为长安城最东边延兴门边上的小小坊市。

      “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哦,突然要抓山上的和尚。”新昌坊里最多的就是卖手工小件的商贩了,大多是住在附近的百姓,和家里一起做些手工活计,白日里拿出来卖。他有时候也很气闷,明明当年一起来的长安一起起的家,怎么有的人现在能租下一间铺面,而他却仍推着辆货车整日在新昌坊里街头街尾地跑。哎,可能这就是人各有命吧。

      他身边的小伙计突然低了嗓门冲他挤眉弄眼:“喏喏喏,又来了,看着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被送到哪里去做苦役,吃得苦吃不得?”

      他其实不是很想搭理,这次出城采买本就借了那铺子主家的面子,却派了一个小伙计跟着他,生怕他做什么手脚一样,这让他感觉很没面子,但仍是耐不住好奇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不其然一个面孔白净身材消瘦的和尚刚跑了几步就被抓了回去,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身上是不得体的衣袍,腰上还系了不伦不类的腰带,头上歪歪斜斜戴了一顶毡帽,仿佛有意掩盖自己的身份,但却由于逃跑经验不足导致在过门关检查时露了马脚。

      他一边唏嘘着一边事不关己地开口:“快推车吧你,你没看见官爷那几张臭脸,仔细拦下你盘问耽误了我们采买时辰。”小伙计忙不迭跑到前头,拽着马匹就往前走。

      马上就轮到他们过检查了。

      他呈上过关用的过所,弯着腰赔上笑脸。

      那官员核对着数目,走到马车旁边打量了几下,问道:“波斯布西市就能买到,何须出城?这后头又装着什么?”

      说着就要上手检查,却突然被一阵骚动打断。

      原是那被抓的和尚不服气,差点逃脱,官兵们本看他瘦弱的样子也晾他翻不出什么花儿来就没用多大力气制他,却不想被他突然暴起地一推,整个人挣脱束缚就要往城外跑去。

      可他这幅孱弱的模样又如何能逃脱呢,连两丈的距离都没跑出就被反扑在地上,显得愈发狼狈。

      没有人注意到还等着检验的马车上突然微不可查得颤动了一下。

      那检查的官员不耐烦地冲底下人挥手:“带下去关着吧,等过两天和那几个和尚一起送走。”说着就要重新走来。

      商贩就趁着这个时机偷偷塞了一囊袋酒在官员手里,悄默声地说:“官爷您也知道,咱们也只是普通商户,哪轮到去西市和那些胡商做正经买卖啊……您就通融一回,等回来我给您再捎些好酒来。”

      这倒是实情,每天要进城做买卖的胡商不在少数,却也有不少胡商由于没有进城的过所和交不起昂贵的税额选择私下交易,大多是一些以物换物的小本买卖,既然朝廷也没有明令禁止,很多时候关卡的守卫们也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官爷收了酒囊,点了头,挥手示意他们快点走。

      于是两人一马一车,哼哧哼哧得碾着官道一路出了这延兴门。

      那个可怜的和尚从被抓到再次被抓嘴里一直嚷嚷着报应二字,也不知道是要应验在谁的身上,马车行得越来越远了,远到再也听不见和尚的叫喊了。

      严真攥紧了拳头,一声不吭,却还是忍不住发颤,是梵生紧紧抱着他才让他重新镇定下来。

      那个浑身腌臜狼狈不堪的和尚是他的师兄,是每次他忘抄经书深夜捱不过去睡着后帮他抄书的师兄,是他还在和梵生一样是小娃娃的时候,死活不肯背经而拍着他的脑袋告诉他“快长大吧,长大就不会觉得辛苦了”的师兄,他叫悟生,是比他要靠谱得多得多的师兄。

      他们是在下山的第二天晚上遇到悟生的。

      悟生告诉他们下山的弟子们有一些已经顺利出城,顺利出城的那批弟子应当都回家去了,禁佛的政策似乎只在京畿颁布,他这两天一直混迹在进城的商贩之中并没有听到其他地方禁佛的风声。悟生听到师傅还留在山上的消息时静默了一瞬,再抬起头时又是那个从容不迫的样子,笑容里带着让人安心的味道。

      “放心,师兄会送你们出去的。”他摸了摸梵生的小脑袋,又拍了拍严真的肩膀起身就走了。

      他让他们藏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上,上头装了锦缎布匹还有几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木箱,梵生和严真两个就一直躲在那空出的缝隙里。

      悟生戴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假发,穿的像个胡商的模样大步走进了人群中。梵生问严真的时候,严真笑着说:“师兄总是有办法的,他一直都很聪明。”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早上,他们藏身的马车突然一阵响动,有人牵着马拉着车走了起来。车轱辘偶尔擦到小石子,木箱的角就硌着梵生的胳膊,严真安抚梵生,这定是悟生师兄的安排,他们只要乖乖地等着就好了。

      然后,他们听见了城门口的喧闹,盘问,放行。

      再然后,他们只听到车轱辘的声响,如果他们肯掀开毡布看一眼,他们一定想不到,原来延兴门外是大片大片的水域和稻田,那是真正的天高任鸟飞。

      很久很久以后,马车慢了下来,好像有人跳了下去,脚步渐远。

      “二位小师傅,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是其中的那个商贩,他走下车撩开厚重的毡布,“顺着前面那条路一直走就是云州了,我的过所到不了那里,以后的路得由你们自己走了。”说完他拿出两身衣裳,是和那些胡商一样,悟生师兄穿的那种衣裳,连帽子和鞋子都体贴得备好了。

      “多谢施主,请问我师兄……”严真抱着梵生下了车,接过商贩递来的两份新的过所和一袋银两。

      “悟生小师傅托我送你们出城,就已经做好了被抓的准备。”商贩并没有和他们多做寒暄,重新理了车上布匹和箱子的摆放位置,又将毛毡整整齐齐铺在上头。梵生和严真两个就在这摞得高高的货车后头换了行头。

      “你们佛家不是常说机缘吗,这或许就是我和你们的机缘。小师傅,快上路吧,待会儿阿平回来就不好说了。”商贩笑着接过他们换下的僧袍,装进老早准备好的布袋里,里面还装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待会儿只要在经过河边的时候一抛,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他这么想着颇有些得意,哼着曲儿上了马车就走了,不一会儿远处跑回来了小伙计,还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问过驿站的人了,这儿…这儿是云州地段,我们要去的锦州在南边儿,刚刚那岔路啊就该往左走,您还偏…偏不信我…您看看……”

      阿平一路抱怨着,也没发现身边的商贩一言不发,嘴角还挂着笑。

      佛祖啊,我是您忠诚的信徒,我救下了您的两个弟子,却救不下另一个弟子,您应当也不会怪罪吧。我将日日吃斋念经,为他祈福祷告,愿那个心地善良的小和尚在遥远的沙洲可以过得稍微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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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生他们走了五天才进入云州。

      但云州并不是他们的终点。

      他们看着过所上写着主人姓名的那两个字,一起陷入沉思。

      詹韦。

      悟生的俗家名字叫詹韦。这是他们很早之前就知道的,梵生喜欢叫师兄们他们的俗名,因为这样就会显得与众不同,大概小孩儿都喜欢追求独一无二的感觉吧。

      可是他们也知道,感念寺的弟子们大多都是一些穷苦人家的孩子,而穷苦人家的孩子在被送入寺庙之后,是不可能拥有象征俗世身份的过所的,但相应的,他们会被发一份度牒,象征出家身份的“高贵”度牒。

      曾经的感念寺拥有无上的风光,其实不只感念寺,南宋王朝范围内所有的寺庙都得到了优待。第一任皇帝自称是转轮圣王降世,于是在境内大兴佛教宣扬佛法,朝廷不只花大量的银子在寺庙建设上,甚至在全国各地招募僧众,以发放度牒来引诱更多的人加入佛门,而度牒最大的作用就是可以免徭免税。

      要知道,南宋的建立是在兵荒马乱的乱世中以中原王室正统的名号才得以统一的,直接受惠者是那些土著河东地区的世家大族,在没有触动他们根本利益的前提下,他们也不介意推波助澜帮一把晏家的人。而常年流离失所的老百姓,他们才不管今年到底是谁当了皇帝,能不能吃饱饭才是正经。于是僧人可以免徭免税的政策甫一下达,就激起了平头百姓把自家小儿子送去当和尚的热潮。

      詹韦师兄的这份过所恰恰说明了,他的身份和他们这些为了填饱肚子被家里人送去寺庙的穷苦人家不一样。

      詹氏在云州是大姓。

      当梵生他们按照过所上的户籍地址找去的时候才发现,詹韦师兄的詹原来是大姓中的大姓。

      “二位是我们家少爷的朋友吧。”那位仆从一样打扮的人领他们穿过垂花门,绕过内庭和外院,引着他们来到西面厢房的院落前。

      “我们员外前几日去应召上京去了,也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机会见到小少爷。”说这话时他老态的面上布满了慈爱的笑意,“二位这几日便先在我们府上住下,这也是我们员外的意思。”

      新帝继位各州县的父母官都得进京朝拜,这是地方官少有的得以面圣机会,是洪恩浩荡。看来京畿禁佛的消息果真没有传到这里。

      严真带着梵生谢过仆从,甫一抬头便看见匾额上那游云惊龙的三个大字“宽绰斋”。

      他突然捂着脸蹲在地上,虽然已经极力克制,但不断耸动的肩膀仍是暴露了他在哭。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他们的师兄啊,这短短的二十年,前十年读的是圣贤书,后十年行的是慈悲道。他本可以拿着自己的过所回家,可他所学的孔孟道和他所崇奉的浮屠法,使他毫不犹豫地就把出逃的机会留给了他的师弟们。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小严师兄,你不要难过。”梵生也跟着蹲下身子,她拍了拍严真的肩膀,就像詹韦师兄临走前做的那样。“先皇帝死了,师兄他们被抓走了,那是不是……”

      她稚嫩的声音伴着云州清澈的晚风吹到严真耳边:“是不是只要新皇帝死了,师兄们就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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