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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槐奴 ...
鶗鴂声声,又报芳菲歇。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我随公子乾来到西院。隔一壁院墙,望永丰飞絮。墙外是永丰坊,植绿柳。每年落红时节,飞絮濛濛,漫天飘舞。公子乾望墙外飞絮,神色怆然。年年今时,他都要来此,隔墙神伤。我深知此间缘由,却从不劝慰,婢子不可多言,我亦不能多言。我望着公子乾,独自出神,飘絮如雪,落在他的衣上,发间。一片片,轻盈又哀伤。
天色渐沉,风色渐暴。柳絮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又飘离。他不动,我亦不动。许久,墙外马蹄声起。他恍然回神,淡淡开口:“走吧。” 听得此句,我如得圣令,即刻扶上车把,推着轮椅,往来时的路去。雨要来了。
等我将他推到檐下,雨便来了,细雨斜风,纷扬天地间,极尽暮春之轻柔与哀愁。公子乾不愿入屋,在廊下观雨,我便不敢走,垂立在他的身侧。
“三年了” 公子乾长长一叹,他神色如常,语气里却有道不尽的凄然与伤怀。
三年了,细细数来,我来到公子乾身边已过三载。三载春秋,几乎只有我们主仆二人居住在这四方墙内。我曾提议去永丰坊赏柳,不必隔着院墙,只见飞絮不见柳。公子乾拒绝了,他从不跨过这道院墙。
我在外院婢子的回忆中了解到他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也知晓在滚滚狼烟的无情沙场中他落下腿疾,从此再不能金戈铁马,驰骋疆场。数载光阴磨不平他昔年的孤傲,也消不去他心中的不甘。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公子乾倚声低唱。
我听着他的低缓的声音垂首看着阶下的雨点由浅转深,雨丝黏成珠,碎落阶前,点点滴滴,不知要到何时。那哀婉的唱词漫入雨幕,被轻轻送过墙外。
夏雨滂沱,空气中弥漫着重重湿气,傍晚的雨依旧冲不去酷夏的闷热。我倚着栏柱,听雨打芭蕉,声声入梦。
“嗒,嗒… 嗒” “咚!”“嗒”
“嗯?” 我自半眠中惊起,廊下早已立着来人。青笠绿蓑,穿出雨帘,来到廊上。雨水顺着笠檐滑落,来客的面容隐藏在低垂的雨笠下,蓑衣下的粗裳被雨沾湿紧贴着肌肤勾勒出主人健硕的身形。他敏感地察觉到我的视线,略一偏头再度压下笠檐。我不敢再看,赶忙敲了三声门。
“进来” 屋内传出公子乾的声音。我为他开门,来客入屋,复又合上。
我继续立在廊下,神色警戒,不再借芭蕉听雨,廊上只留下来客未干的脚印。
许久门开又合,客来又走,雨势依旧。
我入屋,开始清扫来客留下的痕迹,带水脚印在地上模糊成一个难辨轮廓的水印,只期待它快点干燥消逝。可屋外雨声淅沥,加上屋内潮湿的闷热,我拿出平日煎药的蒲扇,蹲着,对自己也对那未干的水印,扇起风来。
许是注意到我奇怪的姿势,公子乾失笑一声。我抬头向他看去,四目相对,他停住了一瞬,复又将目光收回,书页再度翻过,“槐奴” 公子乾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何总在雨中来去吗?” 我摇头,困惑的神情依旧透露出呆傻的模样。
“因为雨水会冲刷来去的痕迹” 公子乾一顿,抬眼与我目光对接,“雨夜人寂静,刀过血无痕。”
我心中一惊,仓惶垂首,扇底的风乱成一团,胡乱四蹿,更觉屋中闷热。此刻,窗外的雨声在我耳中变得可怖,层层雨幕中暗藏了多少不见天光的秘密。
潇潇暮雨,秋意凉凉。近日来客频繁,廊上水印重重,早已辨不得痕迹,果真是多事之秋。
每逢屋内有客,我就需得守在屋外。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每想起公子乾念过的词句,平生怨愁骤上心头。
往事历历,从村屋茅舍,几经车马辗转,再抬首,已是朱门绮户。
我与公子乾的初见,是在深秋的西院。
秋雨绵绵,我立在西院的檐下,呆愣愣地看雨打湿落红一片,只觉惆怅万分,却又穷于描述。怅然间抬眸,正看到一个人在西院的门外踌躇不前,他坐着轮椅,椅轮紧贴着院门的门槛,抓着木轮的手在雨中微微发颤。我决心要帮他一下。来到院门前,那人恍然发觉投在身后的巨大阴影,猛然抬首,一时惊异、困惑甚至夹杂着不易察觉愠怒在他的眼中一闪而逝,最后眸底只剩下凉如秋意般的寂然。
不待他动作,我已跨过门槛来到他身后,双手抓住车扶手,卯足一口劲,眯起眼来,彷佛要锁住全身气力,大力往上一提,再向前一送,“咚!” 轮椅跨过门槛应声落地。我迅速握住车把,直奔檐下。等到上方雨停,我才停下,甩袖抖去雨珠。滑落的水珠四散开去,打在身侧。
我这才侧目打量起他来,他也正看着我,目光相触间我未觉尴尬抑或窘然,反而正过身来,明目张胆地看他。这是一幅极好的面孔,连我这愚钝如顽石一般的人都觉得心尖微颤。彷佛一朵春花不合时宜地开在这萧瑟的院落中,它当是寂寞的。
公子乾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大概无人像我这般花痴得明显,却又痴傻得真实。他蹙起眉来转头不再看我,望向西墙,徒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是忍不住了,隐隐怒意压在口中,“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
我张口,一瞬话如泉涌却被悉数堵在喉口,只从缝隙中逃出几股细流,又迅速消失不见。
“啊…”
“原来是个哑巴。”公子乾淡淡看我两眼,默默地收回目光。
我不敢再看他,却又忍不住偶尔偷偷瞄他一眼。
雨停了,公子乾要我推他回去,他住在韩府东侧,而我从未离开西侧。
一路上全凭他的指引,何处拐弯,何处直行,几经曲折。这一路上竟没遇见一个人,他应当是刻意绕行了,怪不得走了许多弯路,可怜我,不光要走还需推着他,门槛台阶上上下下,等到了终点,我已微微气喘,搭着车把手,吐气喘息。
“进屋” 他坐在椅上,呼吸如常,背对着我,冷冷发令。我几乎要将眼睛翻白,暗自叫苦,我不只口不能言,只怕还是个眼瞎,先前竟然盯着他看了许久,这定是个好皮囊坏心肠的恶公子!心中咒怨,动作却麻利。越过台阶,跨过门槛,我快快地将他送入屋内,盼着能早些离去。
“松针。” 他忽然发话,我正想着如何表达我想离开的想法,不知何时一个侍从立在屋内,他垂首,静候公子乾的吩咐。“去同管家知会一声,西院的哑巴丫头,以后在我屋里做事。”
‘???’ 我的脸上瞬间写满疑惑,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手足无措。公子乾没有发出命令,檀色的地板被木轮压过,发出吱呀的呻吟,他推着轮椅来到书案边。
“识字吗?”
我摇头。
“叫什么?”
我踟蹰不知如何作答。
这次换公子乾明目张胆的打量起我来,他是少爷,自然有这个权利,我毫不心虚的任他打量。不过片刻,便觉得颇为不适,耳根渐红大有蔓延到双颊的趋势,无怪他此前怒意暗涌,就连我这块木石被人看久了也会染上红尘颜色。
他倒是未察觉我此刻的异样,只是心中仿佛有了计量,“从西院一路走来,我坐得很是平稳,不枉你生得如此魁梧,今后你就叫槐奴吧。”
魁梧?我瞪眼盯着他仿佛要从他漆黑的眸中挖出魁梧的自己。我生的壮实,可也不至于魁梧!一个魁梧的女子会是什么模样?我明显地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用词十分满意,仿佛那是一句极为中肯的评价。
恶公子!
恶公子——这是我对相府二公子韩乾最初评价,即使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也依然不改恶评。
相处久了,我渐渐不愿再用恶这个字来形容他,但我也不想如平常小姐丫鬟般唤他韩公子,二少爷。更何况我根本叫不出声。
门吱呀地开了。先时的来客与我擦肩,急急离去。
我回身为他合上半掩的门扉,透过将合的缝隙,滑过案边青色的袍角。“公子乾” 这天底下唯有我一人这般唤他,只是谁都听不到罢了。
院中徒留梧桐声声,芭蕉阵阵。
冬雪纷纷,飘雪如絮。一夜雪过,隐去来客痕迹。天地万籁俱寂,偶有枯枝下传来雪落声。
公子乾畏寒,不喜动。但如同望飞絮,听春雨一样,他喜欢赏冬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坐在炕上,怀抱手炉,偶尔小酌一杯,拥衾隔牖望雪满庭轩,实在别有一番韵味。我在一旁为他温酒,水汽升腾,与眼前雪景交融,仿佛连雪都沾上了酒水的温度,变得温和又醉人,不禁神思飘游。公子正慵倚枕间,那双清冷的眸在水汽飘忽中带上了些许柔色无声地望着我,霎时天地俱寂,缭绕的烟雾伴着屋内游离的沉香,缠绕着我们,一眼望穿亘古。
“槐奴” 他一开口,我的耳畔仿佛传来雪落的声音,寂寞如许,清冷如斯。
“酒倒了。”
酒?我恍然回神,手中酒壶正以半倒的姿势飘在温碗上,酒水潺潺流出,酒气交缠着水汽四溢开来。
“嘶” 我慌乱提起酒壶,手中流失的重量,令我心疼不已。时人常道斗酒十升,于公子乾却是斗酒十金,那流淌着的岂是水,分明是金波玉液啊!我如何赔得起,一想到此,脸色转瞬煞白,惶惶不知所措。
“哈” 一声轻笑挥散重重雾霭,公子斜倚轩窗,眉弯如月。一霎冰消雪融,片片碎云洒落天际,恍如春絮,随风而至,竟让我觉得暖意非常。
公子乾敛起笑意,接下几片落雪,雪花入掌即化,他揽过手炉,命我关窗。
又是一场雪过,庭外的皇城悄无声息。一切的一切皆掩埋在隆冬积雪中,只待昼消积雪,夜涌狂澜。但这与我无关,我只需静静等候,雪消草长,万物复苏的时节,同公子乾一同在西院墙下,看又一年的新柳飞絮。
雪消得极快,空气骤冷,这一日,皇帝殡天了。一时间,皇城森寒,这种可怕的气氛从大明宫的中心蔓延开来,整座帝都被深冬凛冽的寒风所笼罩。直到新帝登基,一切重回旧轨。天又下起了毛毛细雪。
近日,公子乾开始出门,走出东院,离开韩府。
“你留下。” 这日公子乾在我刚要握上车把时,制止了我,“留下,呆在府里。” 我怔怔的看着他,下一刻,顺从地把手放下,柏叶上前接过我平日的任务,推着他离开了。这一次他不再需要我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但他终于愿意出去了,这使我感到既欣喜又失落。
有他我便不觉得寂寞,一旦他不在,我便觉得这东院分外枯寂清冷。
我遂决定去西院走一走,顺着当年来时的路走去,一路上,走得轻快,雪景在眼前恍惚穿过,每过一个门槛,下一个台阶,我心中便空落一分。等到了西院,空荡荡的院落果真了无生趣。我绕着围墙走了一遭,心下烦躁,在一大块积雪上踢了一脚,叹息声过,雪下竟然露出一个小洞,院墙被撕开一道小口,我拿脚推了一下,雪扑簌簌的落,那洞又被撕开一大块,恰能容一孩童通过。大概是西院年久失修,不知被哪只野狗,掏出一个洞来。我盯着狗洞看了许久,抬头,扫一眼西院的墙头,蹲下身来,开挖。
越往下雪越厚实,我从破旧的屋中卸下一块木板继续劳作。寒风渐起,暴露在风中的手,感受到刺骨的寒意,等我挖通,天下起了雪来。好不容易挖通的道,不钻一遭,如何说得过去?寻常女子只需弯腰弓身爬过,而我因这“魁梧”的身材,几乎是贴着地缓缓挪出去的。
当最后一只脚撤出狗洞时,我已被鹅毛般的雪迷离了双眼。一抬头,道边的枯柳立在风雪中,垂下的枯枝如根根霜发,少年人一夜白头。
雪如飞絮,飞絮如雪。大概从前春日的西墙外也是如此胜景吧。
风雪扫过,铺出一条雪道。我这才注意到远处的树下停着一辆马车,车顶一片苍白。车旁,一位女子正凝神伫立,娇小的身躯裹藏在狐裘披风下。身前柳枝在风中飘荡,不时掩去她的身形。
疾风荡过,挽起我身前霜发,她忽然转头看向此处,我因被发现而尴尬的从树后走出,柳身细直,根本藏不住我的“魁梧”之身。我讪讪一笑,这才看清她的面目,她久立雪中,就连眉梢也染上了霜色,一身落雪,真是冰雕玉琢的人儿啊。我痴痴地望着她,就像当年看着公子乾那般。
她不怪我失礼,上下打量了一番,询问道:“你是韩府的丫头?”
我犹豫着是否承认,私自出府,是要受罚的。
“你” 她忽然疑惑,“你是哑巴?”
这次我老实地点头。
她不语只是望着我,风雪渐急,雪柳的霜发在风中飘扬晃荡。许久,她的霜眉皱而又松,一声微叹过后转而微笑。
“他过得好吗?”
他?
“修元过得好吗?” 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修元——是公子乾的字,我第一次从一个女子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如同“公子乾”对我的意义一般,“修元”于她是否也是不一般的存在呢?
“我要订婚了” 女子打开了话匣,在这冰天雪地里,追忆起一段少年的往事,而作为哑巴的我是她最好的听众。
年幼的竹马爬上开春新柳,为她取下枝上的绣帕,乌黑的发间沾满春絮的柔白。
这一幕,令她此生难忘。
“他常说过刚易折。可他始终过不了自己那道坎。我等了三年,看到他重新振作,我打心底为他高兴。” 她顿了顿,转头看了一眼雪中的垂柳,彷佛看见昔时的少年朝她挥着手中的绣帕,“最近,我心中有了一个人,他为我等了三年,我不能再让他等了。明年开春我将成婚,从此不会再来了。” 话落,她从袖间取出一条素白丝绢 “我同他约定,如果谁不等了,便在柳上系上一条帕子。其实都是我一个人自顾自的说,他从不应我。如今便由我来了结吧。” 说这话时,她面上是带笑的。
“今日既遇见了你,还请你替我做一件事,明年开春替我把这条帕子系在墙边的柳枝上,他若是看到了,明白了,也就放下了,若是没看到,那就罢了,或是你直接把帕子拿给他看,想来他也会明白的。”
她移步上前,递出绣帕,见我不收,又进了一步,逼近身来,敛眉看我,睫上的细雪彷佛化成泪,滴融我快被这严风朔雪围裹凝冻的心。
由不得人拒绝,我又怎忍心拒绝。
我垂首,无声地接过,酱紫而肿起的手指握着冰绡,心中五味陈杂。
她放眉对我微笑,呼出的气立时散于雪中。弯起的柳眉如同被风雪挽起的柳枝,有道不尽的凄美与哀婉。
“多谢你,槐奴。”
我惊惶抬头间,她已踏上马车,半掀车帘对我回眸一笑,“我知道的,他身边除几个小厮外,还有一个西院出来的壮实的哑巴丫鬟。槐奴,后会无期。”她放下了帘子,车马遥遥而去,片刻隐匿于风雪间。
风萧萧,雪飘飘,路漫漫,人渐悄。我已忘记自己如何从西院外回到东院内,指间轻薄的素绡如一块磐石压在我的心口,既无法让它下沉,也无法将其抽离,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堵着。
我要告诉公子乾吗?告诉他来年再也不用去西院了,墙外柳下已无佳人等候,春暮时节更无故人相守。
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
我终究没有代她转达,因为我早已习惯每年暮春时节,站在公子乾的身后,陪他看春柳雪絮。一年飞絮,一年柳,墙外是他们旧年的约定,墙内却是我年年的期盼。好不容易越过一轮夏蝉冬雪,最后请再施舍我一个春日吧。
红窗画烛,新春岁又除。因先帝殡天今年的年节原不可大办,但新帝下旨允许百姓在这冬春交替之际痛快一回。我不时会想,公子乾追随的是一位怎样的帝王?如今想来,大概是位不错的陛下吧。
今夜,众人皆归家团圆,独我留在院中值守。我为自己斟满杯酒,大胆地坐在公子乾常坐的卧榻上,倚着绣金的软枕,桌上火光不定,我的心也随之飘忽。爆竹声过,紧接一声绵长的哨响,“啪——” ,东风夜放花千树,霎那清昼同。昏黄的窗纸被窗外的烟火照得亮白,我眯眼望着窗外坠落的星屑,感到一股微醺的醉意,昏沉沉几欲睡去。
“啪!”房门被猛声推开,夜风灌入,我周身一颤,醉意睡意尽数驱散。松针推着公子乾疾步入屋,我赶忙上前合上房门,回身查看,公子乾瘫坐椅间,虽说他本就是瘫的,只是此刻他闭目垂头,平日挺直的腰背竟有些弯折了。我与松针合力将他抬到床上,扑面的酒气浓烈至极,几乎要唤起我方才的醉意。“公子今日喝多了,需得悉心照顾。”松针临走前对我这般叮嘱。
我持一盏红烛来到床前,掀起帘帐,公子乾躺在床上,平日一丝不苟的青丝散乱枕间,面若春桃酒半醺,竟带上股活色生香的味道。我咽下一口唾沫,慌忙为他掖好被角,匆匆逃离。
夜寂静,寒声碎。一缕冰绡如烟飘出,我起身追去,赤脚踏雪,雪路轻柔,如银缎铺就,冷月清辉映照一方大地。我停下脚步,那一小块冰绡最终停在枯柳枝间。刹那,月华流转,光阴回溯,冰消雪融,枯柳渐渐抽出绿芽。春色正盛,树腰后闪出一个孩童,她绕树跑跳,频频抬头,树上的绿影中,一只小手抓住素白的丝绢,小小的身影从树上滑落。我冲上前去,想要接住,眼前的一切却又如烟散去,岁月更迭,孩童不再,一对少年少女正旖旎于绿柳的阴影中,面目难辨,我意欲上前,片片飞絮席卷而来,化成飞雪。
刺骨的寒意将我从梦中冻醒,披衣掌灯,循着风,才发现是饮酒时榻前的窗未关严实,我合严窗门,又往公子乾的床边走去,帘幕低垂,烛火摇曳。待走进,帐中传来阵阵絮语,我无法开口询问,只能走进几步悄悄掀帘,打算附耳细听他的吩咐。待烛光照进幽暗的帘幕,公子乾通红的双颊令我心下大惊,我赶忙上前探手,他额头发烫,颈间隐隐渗出汗来。坏了!我迅速将周围的油灯点上,找来外间值守的柏叶。“公子交于你,我去请郎中。”话毕,柏叶匆匆离去。我不敢耽搁,守在公子乾的床榻边,以温水为他拭身,一刻不停。
“容絮…”
“容…絮…”
公子乾双目紧闭,不时低声轻唤,我心中一顿,手下不停。容絮,容絮…我想起那梦中飞絮下的少女,西院外风雪中的女子。
“等等,容絮”
“再等我一等…等一等…”
我望着他憔悴的病容,心下怆然。容絮,你若是再等他一等,是否就不必隔墙相望?若是再等他一等,是否就不必彼此错过?若是再等他一等…再等一等… 泪水滴落,划过公子乾的耳畔,融于昏暗的床榻间,那是我的泪水,或许她再等一等就能等到,而我要等多久呢?十年?二十年?我大抵一生都在等待,等一场我永远等不到的梦。
待到郎中赶到,公子乾的烧已退了,一番望闻问切过后,依旧留下一纸药方。我接过松针抓来的药,却被他拦住,“你眼底乌青,忙了一晚上,先去休息吧,我和柏叶看着就好。” 我摇头,坚持要去熬药,那梦中的呓语几乎令我心碎,我更怕一入眠,再度梦见树下的缠绵。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冬去春来,燕语莺啼,城中逐渐热闹起来,公子乾比年前忙碌更甚,他总是行色匆匆,偶尔看到我,便急促的避开,更不准我近身。我常为他的一言一行而患得患失。
“公子并非厌恶你。”松针在某日与我一同值守院落时开口说道。
我垂下眼睫,默默地扫着砖缝间的积尘。
“但是公子确实在躲你。”
我微微一顿,握紧笤帚,继续除尘。
松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那天你为公子拭身散热,公子知道后不太舒服,他往常从 不让丫鬟做这事。”
笤帚扫过留下一道尘印,便不动了。我开始回忆起那晚,我是如何衣不解带地跪在床前为公子乾宽衣,一遍遍地用温水擦拭他的身子。想到这,我能感受到自己渐渐臊红的双颊。往日更衣入浴都是松针柏叶侍候,他从不让我近身,难道我犯了他的忌讳?脸上红晕淡去换上不安的灰白。
松针大概一直在观察我的变化,似是安慰般临了补上一句 “我猜,公子大概是不好意思了。”话落,他抄起一把笤帚,除扫院落,“刷——刷——” 一声声挠过我的心尖,纠缠我的心绪。
不知是出于不安与羞愧还是隐隐间的暗喜,我的脸上持续着那股燥热,甚至有些昏昏沉沉,被这股焦灼又莫名的心绪缠绕着。我是真的昏了头,以至于我在倒地前的那一刻都未曾想到我即将走向何种未知的结局。
我的眼努力睁开一条缝隙,迷蒙中发现一个丫头侍立在我的床前。
“槐奴姐姐,你醒了?要喝水吗?”
眼前身影晃动。
“你受了风寒,睡了一天一夜,夫人担心传染,把你安置在西院,我叫喜儿,是公子派来照顾你的”
我被轻轻扶起,小心地靠在枕上,甘甜的清水流入干涩的唇间,我即将枯竭的生命彷佛因此得到短暂的回春。
“姐姐不必担心,你侍奉公子多年,公子不会将你弃绝。你好生休息吧。”
闭眼躺下,公子乾的呓语,松针的宽慰,似乎犹在耳畔,往事桩桩件件,兜兜转转,我竟又回到此处。
梦靥重重,我被围困于片片雪絮之中,攥着一条绣帕,天地茫茫,不知何去何从。这便是报应吧,我对容絮的失信也好,我因关窗不严致使公子乾险些染上风寒也罢,这都是我的报应,我欺骗了容絮,也欺骗了公子乾,羞愧与悔恨鞭挞着我的心灵,我活该受这一遭。
噩梦惊醒,枕边泪痕未干,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我撇了一眼身上的衣襟,在胸前摸索,触及一片贴肤的柔软,立刻将它紧紧攥住,从中仿佛有一股气力支撑着我颤颤巍巍地下地。推开门来,点点飞絮,从我眼前飘过,环顾四周,我推过靠墙的木梯,爬上墙头,三月的春风吹绿了永丰枯柳,满目新绿在我面前舞起盎然的春意,我将手中的丝帕,小心翼翼地系在墙外的柳枝上。丝帕离手的那刻,我彷佛被卸去周身的气力,险些从墙头摔下。我强撑着将木梯归位,拖着身子,倒回榻间。院外的春景,我不敢再多看一眼。
天色昏沉,喜儿回来为我点上蜡烛。“姐姐,我方才去东院,把你醒来的消息告诉了松针,等公子回来,他会转达给公子的。姐姐?你的脸色怎么这般惨白?!”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只剩下一点烛光,在混沌中跳跃,燃烧着我残存的生命。
院外雨声忽至,火光倏忽一灭,四周归于沉寂……
我的身体变得轻盈至极,穿过门框,眼前是无边雪原,冷风灌入肺腑,一棵绿柳立在远处,我向前奔去,脚下一片柔软,宛如奔跑在云端。熟悉的少年正立在树下,他回首,向我露出春日般的笑容。我微微张口,对着苍茫天地间的那抹春色,低声轻唤:“公子…乾”
我昔年辗转旧梦的苦痛,终于在这个春日迎来如愿以偿的欢喜。
槐奴的故事到此终了,下一个故事我还在构思中。修改了一些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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