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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陆小凤要结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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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
陆小凤从栏栅外跳进来,屋里却不见花满楼。
江南多半地是花家的,骑上一匹快马,跑七天七夜也还是花家的地方。
花满楼出自江南花家,是父母亲的第七个孩子。
他在此城中有座百花楼,悉心栽种各季开放的娇花。因此这座小楼各季都萦绕着馥郁芳香,譬如刚进屋,陆小凤已闻见清爽甜淡的蔷薇香。
“花满楼?”陆小凤张望四周,喊了声。
楼下如有回应,仓促脚步声腾起,却不是花满楼,“陆公子,是要找我家公子吗?”
花尽扶着楼梯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来。
陆小凤道:“花满楼人呢?”
鲜少的几次,他来百花楼找他,他不在。
花尽道:“我家公子今早就出了门,中午也不曾回来。”
陆小凤问道:“他到哪里去了?”
花尽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公子出门前并未交待。”
花满楼七岁时候眼睛就瞎了,年纪增长,目盲的却一辈子也看不见。
一个盲人怎么能独自出门呢?自己小心拘谨,万一让有眼无珠的撞上了,也总归不妥。
除非他是花满楼。
花满楼不仅一个人出门,而且还有比健全之人更好的本事。
因为他的心温软纯净,他聪睿明理,习得江湖之中玄妙高超的武功,更懂得避让与原谅。
花尽道:“陆公子有何事,不妨交待给我,等公子回来,我必然转达。”
陆小凤觉得有些失望了,却笑着挥了挥手,道:“无事,无事,我本来想找他喝酒的。”
这酒字尚未落下,便有道声音从楼下传上来,“你来找我喝酒,那可带了些什么酒酬?”
他话落时,人也到了楼上。
花尽作揖,道:“公子”
来人穿着件淡蓝色的流云飞袖衫,一束白色绸带紧系细腰。他人才从楼梯登上二楼,楼上的两个人便闻到股清淡的香气。
除花家七童花满楼,还能为孰。
陆小凤不自觉地弯了唇角。
花满楼贯喜欢和他玩笑,他一年常到此间来喝酒,什么时候付过酒资。
陆小凤笑道:“东西是没有,好消息倒是有一桩,你听不听?”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大笑道:“花兄啊,花兄,这真是天上地下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啊。”
他的语气里洋溢着不胜欣忭,花满楼听了也不禁抿唇而笑。
花满楼道:“花尽,去取百花酿来。”
花满楼住在百花楼,花满楼擅长酿的酒叫百花酿,花满楼其人与花相似。
相貌似莲,君子如兰。
花尽呈上一小壶壶身漆黑的百花酿,花满楼吩咐道:“花尽,你先下去吧。”
他和陆小凤相对坐在桌子两旁,他的扇子放在桌沿上,他拢了拢袖子,替陆小凤斟酒。
动作熟极而流,丝毫看不出是个目盲的瞎子。
花满楼先给陆小凤斟满一杯,再往自己酒盏里斟了半盏。
陆小凤拿起满盏的酒杯,仰头便将酒倒进嘴里。百花酿软绵甘甜,也不乏有上乘酒酿的浓烈酒味。
陆小凤喝完一盏,自己拿起酒壶倒满一盏。
他今天的兴致盎然,一杯喝完自己再续上一杯,等酒壶见底时,目中便蔓生了微微的酒意。
他举杯越过头顶,忽然地感叹:天若不爱酒,天应无酒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这让人不免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喝得有些醉了。
花满楼眼睛睁得像铜铃那样大,但并不能看见眼前的任何变化。
天行其道,有失有得,视觉的失去让瞽者在其他方面比正常人更敏感。
花满楼有座山外小楼,很久之前,他暂时居住在那里。听见雪落在屋檐上,慢慢融化。闻见过远山外飘来的木叶清香。
花满楼拿不准他是否有了醉意,问道:“陆小凤,你是不是喝得有些醉了?”
陆小凤却哈哈大笑,“花兄,我等了你多时,你怎么不问问,这消息是什么?”
他放下了酒盏,手支着脸看向花满楼。
他酿的酒正像他本人,旷世难寻。旷世再难寻像花满楼这样,这样温泽如玉的男人。
百花酿即是让七八岁的小童喝上一壶也不会醉倒,陆小凤当然也不会。
他在等花满楼开口问他。
花满楼微笑道:“我若猜得不错,陆兄应是从城西,奔波三十里地到我这座小楼来的。”
“你特地过来,不告诉我这好消息是什么,岂不是要无功而返了?”
陆小凤挑眉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城西过来的?”
花满楼将自己杯中酒饮尽,不疾不徐地道:“半年前盛夏永阳水灾,百姓迁居本城城西。人丁繁众,做饭的灶台比老鼠多,烟火气重。”
他笃定地笑道:“你身上就有一股枯莎燃尽的气味。”
他的听觉、嗅觉、触觉,五感除了视觉外都十分灵敏,他的心思细腻,顾虑周全。
“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花兄。”陆小凤笑着感叹道。
“我的确是从城西过来的,可这次呐,花兄的凭据却不对。”
他大笑,语调欢快,道:“我要是坐在灶台前,替人家添柴加火,身上岂不是也要有一股子烟味?”
花满楼反问道:“你会吗?”
他果然是极了解他的,陆小凤随性放旷,不喜欢麻烦,也不喜欢无趣。
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他避无可避。
至于无趣——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某一回,他和偷王之王司空摘星打赌输了,可足足蹲在墙角挖了几百只蚯蚓。
陆小凤也不认为自己有哪一天会认栽,乖乖坐在灶台前替人家添柴加火。
陆小凤笑得放旷,接下来跟出一句,“从前不会,现在却肯了。”
花满楼想问他是为了什么,却听他喜滋滋地道:“花兄,我要结亲了。”
他要结亲了。
他愣怔,没有焦距的眼睛像被白光闪灼了几秒,眼皮骤然跳动数下。
那道光流进他脑内,将里面漆得空白一片。
花满楼道:“你要结亲了?”
陆小凤道:“是,我啊,要结亲了。”
酒盏从他手里滑落,堕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化成一声脆响。
陆小凤连忙道:“你怎么了?”
酒盏清脆响声让他清醒,语气平静地道:“汗多手滑,让酒杯滑了下来。”
刚刚,他听到他高兴地说自己要结亲,不知为何,手间就忽然没了力气,拿不住酒杯。
或许是这消息确实令人意外。
陆小凤身在万花丛中过,风流放旷,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好像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江湖浪子竟然要结亲了。
“等一下,我让花尽上来,收拾残片。”
酒盏碎得四分五裂,他这个瞎子去捡不见得是明智之举。
花满楼从袖中取出白绢,擦拭自己沾上酒的双手。
“陆小凤。”
他震惊也好奇那个让他收心的女子,“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你收心?”
他甚至心里有无法言说的失落。
“这……”
陆小凤鲜见地长叹一声:“唉——”
“饶我平时说话到兴头处滔滔不绝,郁闷气结时也能骂出两句话来,可是提到她,我却失了缀词成句的本事。”
陆小凤笑了笑,脸颊两边的梨涡又深又甜。
他发现自己毫无依据地笑,四条漂亮的眉毛轻轻耸动,“一提到她,我好像什么都不会了,只会傻笑。”
“她长得眉清目秀,容貌姣好。我初见时,也只看出她长得好看。”
他望着花满楼,深深地感叹道:“花兄,这长得好看的女人,我见过的,多了去。第一眼觉着好看了,怎么会特意放心上?”
“我也不知。”花满楼摇头,双目无光。
他又忽然想到了那女子的长处,道:“可她做的饭菜着实好吃,我吃了她做的菜,那就要被她缠着。越到后来,我越发现这女子,娇憨可爱。”
愈是相处,便愈是喜欢。
他今晚念了第二回太白的诗歌,“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莫如当初不相识。”
之前,他和他喝酒时,喝得酒兴盎然,拿起筷子敲酒盅,翻来覆去只会那一句。
陆小凤长得昂藏俊伟,唱歌却不好听。
不好听,他也总默默陪着。
花满楼心里一刺,表情淡淡地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卖弄斯文?”
“我以前肚子里装了一摊墨水,无处用罢了。”他一笑,从腰间取下一块玉坠。
他用玉坠轻轻叩击着桌面,又唱起旧时酒间歌曲:“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来来去去,也只归这么一句。
他还是他,他认识的陆小凤,他这一生最好的朋友。
陆小凤马上就要和别人家女子结亲了,这意味着他马上会有一个家。明亮幸福,暖意融融的家。
他们夫妻琴瑟在御,将来会有麟儿承欢膝下。
作为朋友,他应该真诚地为他感到高兴。
可是无论如何,花满楼高兴不起来。
花满楼替他将酒斟满,以一种虔敬的语气问道:“陆兄,她叫什么名字?”
“萦萦”
他笑着道:“戚夫人的戚,戚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