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老板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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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人兽恋还是七将军，都不是我想要提起的话题，所以尴尬冷场的气氛延续一秒对我来说都不妙——然而如何挑起话题，这真的不是我的长项。
总不能问他，你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老P问。
……很好。老P向来对自身的角色设定有清醒的认识，我一边装出一脸对他的粗鲁问话无可奈何的和事佬笑容，一边在心里暗暗地赞叹，好兄弟。
“很显然，拜访。”
恺撒的笑容似曾相识，可是我确信我没有见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只能长时间微笑到现在却没有一丝一毫僵硬感的蟑螂。
“收到。现在你可以心满意足地滚了。”
秀秀的脸更红了，她对老P的一腔怒火碍于我在场而郁郁不发。毕竟她知道，为了一只外来的陌生雄性而跟相熟的朋友翻脸不是很好的行为，尤其是她的脸上写满了期待——期待我们能喜欢并接受恺撒。
恺撒侧头看了一眼秀秀，笑容加深，带了几分真诚，用触角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秀秀缩了一缩，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
傻子都看出来状况了。
当然，我并不是暗示说老P连傻子都不如。
“秀秀你躲在他背后干什么啊？赶紧回来吃饭了！至于你，”他抬起下巴气势汹汹地瞪着恺撒，“从哪儿来的，给老子滚回哪儿去！”
我突然觉得老P似乎比我们都有家长的气势。或者说，是蟑螂社会中罕有的身为长辈的责任感——一颗卵孵化出来那么多长相相似的幼虫，还没蜕几次皮就散落四方，母蟑螂自己记不得生了多少个，成活了多少只，更不清楚他们的父亲到底是谁……
蟑螂靠着质朴粗糙的繁殖能力生生不息，却也因此永远停留在最粗糙的量产阶段。
教育才是一个种族的希望。
七将军说的。
我真的不是很想要想起他。
好吧，我想说的是，老P真的很像一个保护欲很强的父亲。
然而对方并不是面对岳父大人只会撒腿就跑的愣头青傻小子。恺撒自始至终的态度都只有一个——无视。
从感受到老P的敌意之后，他那张笑脸面具就一直锁定了我，仿佛旁边的老P只是一大坨嗡嗡作响的空气。
“喜之螂，我刚到下水道街就听说了你们几个的名字。做世外仙螂的感觉如何？我早就应该拜访的，只是学校的事情太多，今天才抽出空。抱歉。”
恺撒略一欠身，终于不再笑，正色道，“其实，今天来，是专门请你们再次出山的。”
“再次？”我笑，“从来就没出过山，也谈不上再次吧。”
“别这么谦虚，至少我还是知道老板娘为什么被称为老板娘的。”
“为什么？”秀秀很惊讶地问。
老P也不再一旁骂骂咧咧，安静下来审视着恺撒。
恺撒的笑容中有种抓住把柄的阴险，让我很想笑。
许多秘密其实根本不算什么秘密，因为从来没有想过隐瞒，只是没有蟑螂问起，我们又没有到处宣扬，沉寂太久，反而像是刻意回避。比如每到一个新地点，老板娘自我介绍时候都会很自然地说，叫我老板娘就好——没有任何一只蟑螂知道“老板娘”这个词是什么含义，自然没有蟑螂问过她，那你开过什么店？
蟑螂的生活至多偶尔出现以物易物，固定职业只有三种，流氓，雌性娱乐业工作者，雄性娱乐业工作者。
流氓抢吃的，娱乐业工作者换吃的。仅此而已。
老板娘其实只是一个戏称，因为大约二十几年前，在我认识老板娘之前，她就是一间语言学校的校长。之所以不称呼自己为校长，只是因为她说这个称呼太不招人待见。
我认识老板娘这些年，她基本上没有自己出去觅食过。或者是学生缴纳老板娘指定的新鲜干净的食物，或者是我出去找。
想起来，那时候的老板娘，虽然也比我老成敏锐，不过还是时常犯懒耍赖，偶尔甚至会显露出幼年雌性的任性妄为。与其说她是授课，不如说是说书——一代代的蟑螂听着她讲的故事长大，又听着她讲的故事老死。
我还记得我们住在铁道旁边的棚户区的时候，有只暗恋老板娘的公蟑螂叫小海。他从小时候就怯怯地躲在课堂附近偷听，目光穿越蟑螂头攒动的围观海洋，专注地望着老板娘，从不敢进来。因为他味觉太差，拿出的食物往往是腐烂的，甚至有时候是纸盒一类的东西，根本无法符合老板娘的要求。不过后来他还是被收进了初级班。
老板娘的故事往往讲的都是人类的事情，那时候我的汉语还不怎么样，听不懂人类的日常对话，看不懂电视剧，也对于这些长手长脚的庞然大物毫无兴趣。老板娘口中纠结而生动的人物关系，在我看来，统统不过就是雌性的量产式白日梦。
可是其他的蟑螂都很喜欢，听得如痴如醉。送来的食物多到吃不完，老板娘就降低学费扩大招生，学校开始势如破竹地朝着剧场的方向发展。现在回忆起来，那似乎是老板娘最为虚荣而光彩的时刻——那种轻飘飘的云上一般的快乐，对她来说，似乎空前绝后。听讲的母蟑螂痴迷于爱情，公蟑螂痴迷于传奇，老板娘的公益事业越做越大。给予其他蟑螂梦想——这也成就了她自己的梦想。
我记得有次不知道是谁推来了一瓶盖的白干，味道刺鼻，可是大家还是喝了个烂醉，许多蟑螂开始嚎哭——老板娘的故事给了他们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像在过于贫瘠的土地上播种了大片绚烂的蔷薇。梦想和现实的落差如此之大，大到他们粗劣的语言系统和表达能力无法呈现这种痛苦，最后统统变成了嗥叫出来的没有意义的符号。
虽然现在的我回忆起来那时候的一切，能够冷眼旁观并宽容地微笑，可是在当时，我也无可避免地因为那些梦想而膨胀沸腾。
然后我去了北京。
那年冬天，很冷。
后来老板娘和她父亲拖着半死不活的我回到了家里——确切地说，是因为动迁已经拆了一大半的棚户区。
我并不知道除了我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做傻事的蟑螂。
我没有问。
那段时间，我没办法讲话。
我回来的时候，小海已经老得不像话，翅膀干涩，身体上的蜡油脱落了许多，他开始严重脱水，身体仿佛掏空了一半，干瘪脆弱，动作迟缓，仿佛一阵微风就能把他吹走。
他听了一辈子故事，做了一辈子梦。
也终于等到营救我的老板娘回来。
他喃喃地说什么，我听不清。老板娘凑近他，凝神听了他的话，身体微微一耸。
“恩，是的，后来他做了国王。很英勇很受爱戴的国王。”
其实我知道老板娘早就不记得她曾经胡诌八扯的那几百个故事之间的关系了。她不过就是让他做了最后一个梦，一个拥有真正的Happy Ending的梦。
我曾经以为付诸行动的我是最愚蠢的，后来发现，一切不过是殊途同归。
后来，我们搬到筒子楼去住。
可是老板娘再也没有开过学校。
自始至终，她父亲只是漠然看着这一切，仿佛早就猜中了结局。
从回忆中惊醒的我，感觉好像真的过了一百年那么久。秀秀曾经把老板娘当作偶像，仿佛她生下来就这样犀利而淡定。时间磨损了我的感觉，我需要努力回头，才能拼凑起老板娘褪掉的那层皮。
我回过神的时候，几乎没听见恺撒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是谁，怎么知道老板娘这个名字的来历，又为什么认识七将军……
这些就和老P对他莫名其妙毫无来由的敌意一样，裹挟在仓促的对话中，我来不及弄清楚，也就没兴趣再逼问。
“老板娘也开过语言学校？太好了！我就说嘛，老板娘汉语听力那么好，为什么没想过像恺撒一样……这样就太好了！”
秀秀欢呼雀跃，老P却看着我，欲言又止。
恐怕是想问为什么她后来再也不开办学校了。
很简单。
老板娘说过，那么混蛋的事情，再也不要做了。
“什么事那么好？”
站在不远处的正是老板娘，满身裹着皱起的半透明白色薄膜，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老板娘……你……”老P的语气有些焦急，而我和秀秀早就见怪不怪了。
每三个星期一次，老板娘都会冒着危险潜伏在早晨的厨房里，当小华的奶奶给家人做早餐煎荷包蛋的时候，打完的蛋壳刚一扔进垃圾桶，老板娘就会冲进去，在蛋壳中残留的蛋白里狠狠地打一个滚，沾上一身的蛋清，然后散步回来慢慢风干，最后又秀秀帮她揭下来。
例行的深层清洁，美容护理。
“放心，死不了，”她打了个哈欠，“我去睡美容觉了。”
她好像丝毫没注意到微笑着的恺撒。
“老板娘留步。我是来请你出山的。”
“出山？你的语言学校吗？说说报酬。”
“没有。”恺撒面不改色。
秀秀猛地抬头看他。
“如果我的回答是新鲜食物，恐怕你们理都不会理我。你们的汉语都很好，又聪明，找吃的也是好手。作为公蟑螂的两位也不好色，我恐怕提供不了什么能让你们产生兴趣的报酬。”
他的态度出奇地坦诚，但是又抱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悠闲。
“所以呢？”老P歪嘴嗤笑。
“所以，我能提供的不过就是让各位换一种活法。受下水道街万众瞩目的虚荣恐怕诸位也不需要，如果你们想要，早就轮不到我来这里开办学校。你们都是不一样的蟑螂，有着不一样的想法，无论你们多鄙视下水道街的他们的生存方式，其实你们的活法与他们并无实质性的差别。我只是来给你们提供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区别于寄生和混沌的生存方式。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报酬。工作和创造给人类带来的快乐，我们同样可以拥有。世界是属于我们的。”
老P歪头，驴唇不对马嘴地冒出一句，“世界是我们的，也是我们的儿子们的，但终究是那帮孙子们的。对不起，跟我没关系。”
说实在的，他的抗拒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
恺撒并没有恼，他用触角搔了搔眉头，还在笑。
“怎么能说没关系呢？毕竟，你自己曾经也是个孙子嘛。”
老P迅速转头对他怒目而视。
秀秀连忙站出来打圆场，“说真的，恺撒很有诚意的，如果我们几个能加入，学校的名字也可以改掉的，不叫恺撒了。”
“哦？”
恺撒一本正经地说，“就叫新西方教育集团。从混沌中寻找光明，生命终将辉煌。”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老板娘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