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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达 ...

  •   现在,正是夏季最热的那几天。

      其实很多蟑螂根本没办法分清四季,因为他们中的很多只,还没有活过一个季节就死了。冻死的,老死的,意外死亡,或者被拖鞋踩死的。

      死了也很少有蟑螂记得。大多数蟑螂,还没有来得及缅怀死者,自己的差不多该死了。

      短命鬼。这是自然法则,没办法。能平安活过一年多直到老死,已经是福分。

      少有蟑螂能经历一次完整的四季变换。

      其实换了他们也不知道。每天蜗居在黑暗温暖又肮脏的角落里面,外面是飞雪还是艳阳,他们不关心。

      吃,吃,不停地吃,不分口味与否,从乳酪蛋糕到纸箱子,从新鲜草莓到腐烂臭鱼,凡是能啃得动的,全部往肚子里面塞。有时候突然间灯光大亮,伴随着一声尖叫,没来得及跑掉的傻瓜们就被一鞋底踏扁——同伴只是惊诧一下,灯灭了之后,又偷偷摸摸爬出来,那个成为一滩污渍又迅速被处理掉的可怜虫,瞬间就被遗忘。

      即使他们刚才可能还一起热切地讨论过一番老板娘的美貌。

      老板娘总说他们没脑子,所以没记忆,没负担,没感情,没追求。

      我告诉老板娘,人类中也有一种说法,叫脑残。

      老板娘用她黑亮的眼睛审视我许久,轻轻地叹气说,喜之螂,你真的应该少上网。

      老板娘和我,都是贵族后裔。

      没落的贵族。

      我们德国小蠊,曾经有过一番辉煌的时期。那个关于一亿年前的皇室的传说,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妈妈给我讲过很多次,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这个传说只剩下一句话——那时候,连只猴子都没有,更甭提所谓人类了。

      蟑螂和人都一样,愿意嚷嚷自己祖上有多么阔。

      不过,传说可以胡编乱造,越流传越走样,但是关于贵族一事,我倒是真的相信。

      证据在那儿摆着。如果一只蟑螂可以记得自己生命中的25个冬天,那么他的血统很难不是贵族。

      我一直很相信,贵族的优雅是流淌在血液里的。

      就像我,年少时候也轻狂过,也和所有浑浑噩噩的小蟑螂们一样,拥有过无数母蟑螂,翻过无数垃圾桶,躲过无数拖鞋底。周围的同伴死了好几茬,所谓的生死之交从小蟑螂飞速朝着尸体转变,而我,终于有一天迷惘地走出了黑暗混乱的房间角落,摸索着走到了阳台,见识到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场雪。

      虽然被冻傻了,根本没办法移动,还是老板娘把我拖回来的。

      但是那天,我的生命开始改变,也许因为生命太过漫长,而我每天都在目睹死亡,于是我开始懂得什么是忧伤。

      我成了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再也不翻垃圾桶,再也不搭理没品位的母蟑螂。

      老板娘不置可否,她说,也许我成为了一名合格的贵族。

      但她并没有说合格的贵族是不是值得褒奖。

      老板娘有着美丽的栗色翅膀,她的美,总是让周围的蟑螂无法直视。而她的冷漠和泼辣,又让他们的羞涩显得更加愚蠢。

      不在乎她的美貌的,只有我。

      也许是这么多年,看的习惯了。

      那年春天的午夜,我和老板娘一起在阳台看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听见她低低地饮泣。

      其实蟑螂没有眼泪,哭的方式就是往死里嚎。你也可以说,我们欲哭无泪。

      老板娘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跟不要提嚎啕了。可是我就是觉得,她是在哭。

      她说了什么,我听不真切。

      也许与我有关,也许没有。

      有天,秀秀对我说,她梦见了阿达。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当年有个总和秀秀一起玩,从乳白色小幼虫一同长大的傻小子,如果秀秀不说,我可能再也想不起他。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曾经我也开过秀秀和他的玩笑,那时候他们也是刚刚第一次蜕皮,青春总是鲜嫩美好的。每次我笑问那个傻小子是不是喜欢秀秀,他们俩总会别扭地把头偏向不同的一侧,嘴硬的说,谁喜欢那个小八婆/大白痴!

      然而那时候的脸红只是本能,谈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三次蜕皮之后,秀秀长大了,变得越来越沉默文静,而那个傻小子,则爱上了住在排烟罩后面那只风骚的母蟑螂。青梅竹马是个美丽的梦,唏嘘的是旁观者,成长起来各奔东西的这两只小蟑螂却不觉得如何。

      秀秀一直粘着我,有时候也在我面前提起阿达在人家那只母蟑螂面前害羞犯傻的白痴样。青涩的小子总是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要去拯救心爱的母蟑螂。然而那只当事者,勾搭了成百上千只公蟑螂,并且沉醉于此乐此不疲,丝毫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拯救。她的子女遍布这栋房子的各个角落,我有时候都怀疑她是不是和自己的儿子们也……反正她也记不清。

      秀秀总是说我思想肮脏。

      秀秀也是贵族。而且她和我不同,她身上没有没落的气质。

      秀秀说,阿达曾经错失过一次绝佳的机会——他怯怯地偷窥那只母蟑螂好久好久,以那只母蟑螂风骚的本性,其实早就发现了这只傻小子,她约会其他公蟑螂的时候,也会在钻进黑暗角落前用勾魂一样的眼波挑逗他。阿达总是怯懦地转过头去假装正在啃排烟罩上面成年累月郁结的粘腻的油脂。直到某天,母蟑螂不忙,她朝阿达爬过来,每一步都摇曳生姿,用摄人心魄的成熟眼神问候他,小弟,新来的?

      阿达结结巴巴了半天,母蟑螂看着他青涩的表现,笑得更放荡。

      “怕什么?”

      一边用触角轻轻地扫过阿达的触角。

      阿达平生第一次知道触电的感觉。他最后一次蜕皮之后刚刚形成的小翅膀簌簌地抖动起来,然后在母蟑螂亲昵地靠过来的那一刹那,阿达突然大叫一声,“请你自重!”

      当年,秀秀给我讲这一段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

      那时候,阿达还在她身边用愤恨的眼神瞪她,反而让秀秀笑得更开怀。

      而这一次,秀秀又讲了一遍这个故事,她轻轻地跟我说着,声音平静低沉,触角却在轻轻地抖。

      阿达并没有狗血地在花样年华死于非命。死于非命的是母蟑螂。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排烟罩上掉下来,一头扎进了沸腾的土豆牛肉汤里。

      大家津津乐道于是不是陷害,是不是情杀孽债——只有我和秀秀拼了命才拦住红了眼的阿达。

      他要报仇,自然。

      我呵斥他,你要怎么报仇?

      反正……一命抵一命!

      我冷笑,你能做的,顶多是跟那个短命鬼一样一头扎进人家的菜汤里,让他们恶心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床,他们会忘记这件事,你周围的所有蟑螂也都会忘记你。有什么用?

      阿达挣扎了一会儿,终于退到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动。

      绝食了几天,也还是慢慢开始吃东西。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只母蟑螂,也很少和秀秀玩在一起。五六个月不见他,突然有天秀秀说自己很担心,非要我陪她一起去找。

      多方询问,终于找到了电话机母机的壳里。我们看到的是一只干瘪的蟑螂身体。秀秀扑上去,哭嚎着阿达的名字,我也有些难过——却突然听见旁边有只蟑螂粗声粗气地说,阿达,你的老相好?哭得真凄惨。

      我们闻声转过身去,水晶头接线口出现了三四只蟑螂。

      可是我却分辨不出来哪只是阿达——他们身上一样散发着腐肉的味道,一样脑满肠肥,神情猥琐。

      最右边的那只斜眼瞥了秀秀一眼,说,不认识。

      这时候我认出了他,他和小时候一样,说话有点大舌头。

      秀秀呆立了一会儿,默默地跟我离开,却被其中一只冲出来拦住了。

      万年不变的俗烂台词,“陪哥儿几个玩玩?”

      我往前一冲推开他,“不想死就滚!”

      那只猥琐的公蟑螂不可置信地连连后退,一个劲儿地甩着自己的触角。

      贵族能存活至今,除了命长,还有一个秘技。那就是抗药性。

      所以我也只是平常没事的时候用强力蟑螂药当爽身粉扑一扑,反正老板娘和秀秀都不怕。这个习惯是最近才培养起来的——起义兵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广,民心被策动得越来越乱套,我也不得不防身。

      那几只咒骂着后退,明显是听说过我的名字。隐约听到某只恶狠狠地说,“喜之螂,你给我等着!”

      很多蟑螂这样说过,信誓旦旦地让我等他们,可是,我还没有等到,他们就死了。

      阿达是最后一个退出去的,他肥硕的背影,让我想不起来当初那个清秀纯情的小少年。

      秀秀沉寂了很久。如果她问我,我会给她讲很多关于成长的事情,毕竟一个还没有一岁大,连雪都没有看过的小蟑螂,面对这样残酷而滑稽的事情,难免伤感。

      何况我妈说过,雌性,总是细腻多愁的。

      可是秀秀什么都没有问。几天之后我试探性地提起,她却淡淡地一笑,说,道不同而已。我念着情分,是我自己的事情。他不是当初的阿达,我又何必介怀。

      转眼都四五年过去了。阿达,自然是不知道死在了哪个角落里,重新进入了自然的循环。至于是老死的,撑死的,饿死的,踩死的……谁关心呢?

      只是我没想到秀秀还会梦见他。

      秀秀淡淡地笑着,对我说,阿达是个那么好的少年。她又一次说起了当年她取笑阿达在那只母蟑螂面前落荒而逃的时候,阿达认真而气定神闲地对她说,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她说,阿达一直不肯承认他错过了绝好的机会。阿达说,他不要成为她的那些肮脏的情夫中的一员。他要在某一天,和她建立一个干净的家。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笑——水晶一样的梦想呢。

      我笑,只是因为它终究幻灭,并不是嘲笑当初那个少年。

      秀秀一遍遍地问我,你说,如果当初那个母的没有死,阿达会不会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后来的那个样子……

      我很想问秀秀,你是不是宁肯阿达当初为了给那个母的报仇而死于非命?那样留在你年华中的就永远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年,用一种你认为很纯洁美好的方式画下句号,而不是后来破败成水晶头接口处那只硕大陌生的怪蜀黍。

      我只能用触角拍拍秀秀的背,“其实后来阿达变成那样,未尝不是好事。”

      我们旁观者看着虽然有碍审美,也许人家阿达并不觉得心酸。

      无数只蟑螂的一生都与他没什么不同。他作为少年时,也许与众不同,但我总是认为,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也许秀秀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没有那场飞来横祸,一切就不会变——可是同样也许,他还是会变。

      爱情和命运,只是堕落的借口而已。

      或者堕落,才是永恒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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