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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园香径 ...

  •   冯侠再次一个人来找金义的时候,金义正在家里挨他哥哥的训,罚跪,冯侠在窗外听得清楚,大抵是说金义小小年纪,却极是判逆,叫上课他逃学,叫写字他画画,叫别惹事偏打架,不要说时费话一堆,要他说时却屁都没一个,总之是非要和家人顶着做才开心。金诚似是极愤怒,说一定要跪满三天才准起来,出门的时候将门也从外面反锁上了。等金诚走远了,冯侠才现了身,暗暗叹了口气,金义是极倔强,脾气一上来,只怕用刀将他剐了,也不会吱声的。

      “金义,金义,”隔着门缝,他看见金义直直的对墙跪着,一脸的倔强,柔声唤道。金义回过来头,面色一喜,转眼又恢复原状,板着脸,不说话,然而冯侠却没心事取笑他,停了一下,又低声说道:“我知道,金义,你不是要和他们对着做,你只是想做你喜欢做的事,是他们不明白你。”金义一征,愣愣的看向门缝,终于走了过来,使劲的扒着门,看着冯侠,见他似乎很不开心的模样,开了口:

      “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

      “我,我是来和你告别的,”冯侠低着眼说过这句话,方看向金义。

      “告别?告什么别?”金义一时没明白。

      “我家要搬进王城里去,爹说王城里会比乡下有出息,后天就走。”

      “不回来了?”

      “嗯”

      金义只觉转不过来,从没料到过这样的事,半响方又问道:“高英寒知道吗?”

      “知道,我上午和他说了,还打了他一巴掌,叫他别忘了我。”

      “哦,”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和你说这话,就好像是把你丢这儿不管了似的,”冯侠转身靠着门坐下,只觉得心里很难受,却又形容不出来,

      金义隔着门缝只能看见他的背,陡然伤感起来,也靠着门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对坐了一会,冯侠又说道:“我想留个东西给你做个纪念,可是我什么也没有,金义,”他转过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来,小心翼翼的塞了进去, “还记得这个吗?我一点也没弄坏,你把它留着,你,不要忘了我。”猛然他又站了起来,很精神似的一抱拳,朗声说道:“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我们后会有期。”说完掉头跑了去。

      金义茫然的接了过来,不自禁的跟着念了句“后会有期”,就见着冯侠的背影跑远不见了,心下难受了起来,打开那层纸,里面夹着是两枚干枯了的梧桐叶,很整齐的躺在那里,上面似乎还能见着那层绒,想是冯侠弄得很仔细,金义合了起来,很小心的放好,又细细的把刚才的经过想了一遍,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分别,他还不能接受冯侠会再不能见到,难道他不是一直都在吗?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爹爹,分别与死哪个更遥远?他猛然就觉得心里乱乱的。

      金义没能送着冯侠,一来金诚着实动了真怒,看的极紧,二来他隐隐觉得,如果不送,冯侠应还在老地方,这一送,他真的就是走了,就如那天的背影一样,眼睁睁的就不见了。然而即便这样想,他以后真的就没再见到冯侠了。高英寒一个劲的骂他没义气,头一回他不和高英寒争,由着他骂,因为心里始终提不起劲来。

      月牙路一如往昔,然而无论雨后那路面是多么的清新,他没再感觉过那种欣喜,相反的,开始的时候还会因此想起冯侠来,他们曾经一起踩过这里的落叶。再后来,高英寒也走了,忘了他说要到哪里去,当自己挥手和他说再见时,那转身离去的背影,恍惚变成了另外一个。他更不爱上学堂了,他很不喜欢坐那死读书,生活仿佛缺了一点什么,也就缺了那么一点点,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他找出了父亲的那把木剑,没事就对着空气比划着,脑中会闪现出落叶飘零、夕阳倒影等景象,以往他觉得那些看起来缓慢而柔和,而现在他觉得这一切都很瘦削锋利,像剑一样。

      “都不知道你在折腾个什么?”金诚看着看着叹起气来,终于接受了金义读书无望这个事实,“送你去学武吧,再不成也能锻练点身体。”这倒合金义脾气,他性子极倔,常和别人打架,又因为生得瘦削,常因此吃亏。在一起学武的都一般大小,男孩子一起,总是打个没完,然而金义此番用功并非完全在于好胜或感兴趣,自己渐渐大了,他也知道金诚的不易,只是以后究竟要做什么,即便他想了很多回,也是没个头绪,就好像捧着一件宝贝,却不知道要送给谁一样。在这种时候,他就开始想一些朦胧却又深奥的东西来,身边已有人开始谈论功名,他觉得很是无趣,那些东西,不能叫自己觉得开心,然而,人毕竟要活下去,究竟活着是为了什么?他已能明白死的含义,一切将化为尘土,那么,就像落叶一样,在坠地之前,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舞姿飘零,让那一刹射出光华,让自己快乐,好让这番历程无悔一场。

      又是春来到,风和日丽,师傅带着弟子们来到村外,说是要让他们吸收天地的灵气,感悟大自然的胸怀。弟子们哪管什么灵气与胸怀,一头栽进春天的怀抱,个个恨不能在地上打滚儿,看见一处桃园,风一吹,那桃花粉蔌蔌的往下飘散,金义和几个师兄弟就来了劲,约好谁接到的花瓣最多最快算谁赢。一齐跑到跟前却发现树下有一个老人躺在太师椅中,半眯着眼,安安静静,花白的长发披散,长胡子长袍子,细长的手垂在两侧。

      众人一看都识得,乐了。听大人们说,此人年轻时长得也算清秀,某一年邂逅了镇上一小姐,就像中了爱神之箭,全身都着了魔。那小姐纠缠不过,就哄他说“父母作主,不能违抗,今生无缘,来生再聚”之类的,他倒认了真。小姐出嫁之日,以泪相赠跟了一二里地,实在打的不行了,被人扛了回来。本是一镇上的,人家也没把他往死里打,谁知好了之后,越发痴狂,别人天上放风筝,比翼双飞,他长吁“云中谁寄锦书来”,人家互盟誓约,花前月下,他低叹“愿逐月华流照君”,好心人看不过,说那小姐不过是哄你的,他倒来了劲,瞪着一双水汪汪能照见人影的眼睛,辩道“你岂懂此中真意”,人家问了你能有啥真意啊,他立即两眼发光,口中念念有词:“墙上马头瞥见他,眉梢眼角拖逗他,论文章咱爱他,论妖娆他爱咱”。一生不婚,唯爱睹物念念叨叨,教得一手好书,写得一手好字,为人又整齐干净,日子倒也能过,尊敬的称他“先生”,熟悉的唤声“诗人”,热闹的则叫他“痴人”,近些年年纪大了,好在也有人照顾。

      “咳,咳”,一人走到那痴人旁边,朝着同一方向煞有模样的看了起来,忽的一声长叹:“唉,细看来不是桃花,点点是离人泪。”颦眉垂目,似甚伤怀。众人“哗”的笑了,那老人睁了眼,半晌徐徐说道:“你错了。”

      见他开了口,大家都止了笑,老人微微抬起手,指向前方,

      “这,不是离人泪,它是归人舞,这里是花的归宿,它们,终于要回家了。”

      “啊?!”众人微张了嘴,一时愣住,此回倒不见他念念叨叨了,只是一想到他说的话,又一齐笑了起来,金义随手接过一枚桃花,托在手心,轻轻一吹,那花瓣就辗转的自老人眼前落下,金义扬眉笑道:“你说这里是花的归宿,那人的归宿在哪里?”

      老人眼神似乎一下变得清澈起来,竟有了光,来了劲一般:“人的归宿,就是他思念的人所在的地方。”

      金义脸上的笑来不及收回去,就僵在原地,好比一道闪电划过,眼前现在一道门缝,门缝外一人抱拳向自己说道:“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我们后会有期。”说完那人就掉头跑远,直至隐没,然声音犹在绕耳不绝。

      “呀,果然是痴人,”耳边笑闹声依旧,“老先生,那你思念的人在哪里啊?”

      “咦,她不正在这里吗?”老人显得异常欣喜,颤抖的手直指着眼前,神情甚是激动,“她就在这里啊,我来了,我这就来了。”他竟坐直了起来,脸上发着光,像着了魔一般,众人被他的模样骇住,止了笑,那老人笑着,欢笑着,忽然,手一垂,躺回椅中,再也一动,紧闭的眼角嘴角弯弯上扬,神情竟是孩子一般欢愉。

      众人刹时止了呼吸,呆住了,一人伸手探了探,猛的大叫,撒腿就跑:“不得了啦,痴人死掉啦。”一转眼,跑了个干净,唯有金义仍在原处。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人死去,他不曾想到过人死时可以这么开心,他甚至凑近跟前,仔细的看了看,还用手摸了摸,最后他确信,那老人真的是很欢愉的死去的。

      金义回头看了看惊散的师兄弟们,瞬间觉得自己变了,长大了,心头清朗了很多。人与人之间是不一样的,而这种不一样往往无人理解,怎么活原是自己的事,就好比眼前之人,被称作“痴人”,一生叫人不屑,然而他死时何等安逸快活,“你岂懂此中真意”,这原不是一句笑话,金义隐约觉得,自己将走一条不属常规的路,也许自己将与这老人一样,被人笑骂,然而“这又有何关系,我自会一直走下去”,他抬起头来看了看仍旧飘散的桃花,想起五年了,自那人离去已经五年了。

      “我要去王城。”

      金诚含着一口饭,伸出去的筷子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娘和妹妹,又看了一眼金义,直觉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要去王城。”

      这回听清楚了,金诚没说话。他听了两遍,“我要去王城”而不是“我想去王城”,这分明是一种决心,心里转了十来圈,一时没能明白,是什么让金义下了这样的决心,他觉得自己要慎重考虑。

      “你要去做什么,你会做什么?吃什么?喝什么?”他一字字说来。

      金义没说话,第一个问题他是可以答的,但是怎么答?他曾听过很多故事,好比孟姜女送寒衣,卓文君夜奔相如,又或者那个死去的“痴人”追花轿一二里地,但是能说自己只是去找一个儿时的玩伴?既不是亲人也不是恩人,要说出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这种做法得以在饭桌上成立,他下意识的闭了闭嘴,不怕被外人说成“痴人”,却怕被家人说成“疯子”。

      “说话!”金诚加重了语气。

      金义吸了一口气,“我要去王城,不是要做什么大事,我现在还什么都不会,但是哥,你不也是一小就和娘一起养家吗?不管我做什么,我肯定不会饿死在那。”

      “为什么一定是王城?我不是不想让你做,但你要告诉我理由。”

      金义又一次闭了嘴,他想起了那个已故的痴人,桃花树下,落英缤纷,长衣飘飞,长发垂零,安然长逝,与世长辞,仿佛脱离了尘世一般至纯至净的美。如果有一天,自己死去,也要这般的安宁,但“我要和他在一起,好比那一日双双沉入水里,永不分离。”站在死者的面前,他昂首远望,如此下的决心,“此生决不要只活在幻想和思念里”。

      “我,我只是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终于金义开了口。

      金诚看着金义,金义虽然没正眼相对,可是他紧闭的双唇已说明了他的坚持,金诚暗暗叹口气,说道“先吃饭吧。”

      金义收拾好了一些简单的衣服,他不知道哥哥会怎么决定,但是自己想做的事是一定要做的。坐在床沿上,心里忽然又彷徨了起来,真的要走了,这条路可怎么走,最起码,自己身上没有一分钱,也不会挣钱。

      金诚推门进了来,看了眼床上的包袱,一点也不惊异,金义是什么脾气,他明白的。坐到金义身边,半晌轻轻一笑:

      “说吧,随便说些什么,好让我知道,你不是在胡闹。”

      金义猛的抬头,哥哥总是让他感动,而这一次,尤其让他觉得热潮汹涌。“我,哥,”金义停了停,一气说了出来:“我不知道一个人要怎么活才算是对的,我并不是非要让别人说我有出息有能耐了不起的,我只是希望,有一天我要死了,我很开心,不难过。”

      金诚愕然,将自己的弟弟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番,他想起了教金义练武的师父,听人说那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他花了很大力气让金义跟他学武,不料那师父极是喜欢金义,说他极有灵性,只是,轻叹道“性子甚是纯净,只怕日后难处于尘世,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金诚站了起来,扶住金义的双肩,“跟你师父道个别再走吧,娘那边我去说,”说罢又展颜一笑,“你只有十六岁,却好像比我还要懂得大道理一般,倒不如你了,好好准备一下吧,早点休息。”拍了拍金义的肩膀,转身离去,末了又回过头来,“家里就这个状况,娘年纪也大了,你自己注意,不要让我们为你担心。”

      “嗯,”金义狠狠的点了一下头,心里很难受,却又觉得无比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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