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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狸 ...

  •   金属的响声忽然消失了,漆黑的屋子静得可怕。

      可女子的影子还在门外,她每走一步都会震得拉门微微作响。

      从半开的门中,冷风带着烟气卷袭进来。

      随着针似的雨,飞进来的,是打着旋的手里剑。

      月千代拖着左介躲到墙角,可它们仍然簌簌落在他身前。

      “有人在门外!快来救我们!”

      他连着喊,可声音传出后立即消失在空气中,连小小的涟漪也掀不起。

      他咬紧下唇,可是呼吸越来越急促。

      就算躲,只怕也躲不过了。

      拉起的被角根本不够盖住二人,他只能趴在左介身上。左介额头上发着热,连带着月千代也开始流汗。

      那女子已经到了门口。

      月千代退无可退了。

      他把左介护在身下,闭起眼等着带着尖刺的手里剑刺穿自己。

      可它们却在碰到他颊边的一瞬间,化成细小的花枝落在身上。

      女子似乎惊讶极了,忽然停在了纸门外。

      月千代见没有动静,偷偷睁开眼,只见女子的身形和轮廓、规整的片桐髻前蓬松却对称的双鬓,还有那无纹的朴素的和服——全都是极为熟悉的。

      唯一不对的是那滑稽的长袖子。

      但月千代怔愣地望着她,心中竟生出一丝想要扑进对方怀里的想法。

      他无法闭上眼不去看她,因为这真像是自己的乳母。那是除了左介之外,唯一一个,唯一一个愿意和自己亲近的人,还是把他视为己出的大人。

      “妈妈?”月千代突然站起身,“妈妈,来了?是要带走我们吗?”

      或许是想念的缘故,他认定了那是自己的乳母,心中竟无分毫惧意。

      “嗯。你身边那个孩子向我许过愿吧?我是来找他的。”

      “怎么会……”月千代问。

      她的声音和妈妈一模一样,可是语气完全不同了。

      但他仍然靠向她:“妈妈,现在变成这样了吗?”

      可真到了近前,面前的那张脸虽然熟悉,可五官已经走样。

      雨忽然停了,月从云里透出,愈发亮起来,可是周围还裹着一圈红晕。

      月光模模糊糊映在她的面上,那影子交错混乱,甚至越发狰狞。

      她停了一刻,温和地拉起月千代的手,可低头一看,那指甲竟然是尖的。

      她似乎想要笑,却只会咧嘴,看起来像张口的貉子。
      对着月千代的眼睛里只有一片黑,一点光亮也不剩,可那样平静甚至呆滞的眼神,却将他一下击倒了。

      “你不是我妈妈!不是我的妈妈!”

      月千代哭喊着挣脱她,抓起手边的短刀。

      可一抽出刀刃,那刃上沸崩处立刻折射出乳母的眼,和那一小片和刃文一样模糊柔和的侧脸。

      “妈妈……”月千代的手开始发抖。

      让他刺穿自己的乳母的身体,想是永远也不可能的。

      但是放下刀,左介和自己就要遭殃。

      “妈妈……妈妈……”月千代无意识地一遍遍念着。

      只要睁着眼,便无法不望向那个似是而非的女子。

      她的眼睛,已经彻底浑浊了,可是月千代仍然想被温柔地看一眼。

      即使这并不是自己的乳母,甚至是要夺走自己剩下的唯一亲人的物怪。

      “妈妈。”月千代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刀瞬间脱手落到地上。

      越望向那双眼睛,月千代便愈发神志不清。

      泪水啪嗒一声砸在刃上,随即是第二,第三声。

      可那女子视而不见,不断地在衣中翻找着,最后瞪着眼撕自己的袖子,露出气急败坏的表情,连鼻梁的皮肤也皱起来了。

      月千代正流着泪怔怔地看她,脖颈却突然被攥住了。

      “呜……”

      那指甲像钉子一般,几乎扎进他的后颈。

      月千代细细的颈骨和脉管贴在手掌上。

      “妈妈……”

      这并不是自己的骨血。可小男孩肌肤的温度仍然透过那僵硬的手指传到她的躯干。

      “呜!”

      她的指甲已经刺进月千代的颈中。

      血液从那破口中一点点渗出,浸入嵌在皮肉里的指甲。

      可随着血液的甜味钻进她的身体的,不仅仅是口腹之欲。

      那并不像是自己想要的事不得遂愿,而是一种可怕的灼烧感,强行刺入皮肉,顺着血液的流动,像风天的大火一般,一寸寸扩散着,直到传遍全身。
      触在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变成烧红的焦炭,包括月千代柔软的皮肤。

      他的愿力像不断生长的藤蔓一样勒紧了她。

      她丢开月千代,咧嘴呻吟着用指甲在自己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愿力……
      她把手指戳进头发,瞪眼盯着月千代。

      面前的孩子挣扎着爬到墙角,坐在那个卷发的小孩身前,把短刀藏在背后。

      眼前那一整片玄色中隐隐传出稚嫩的抽泣声。

      每一次呼吸时,他的肩膀都在颤抖,连带着笨拙地藏在身后的刀刃也闪烁起来。

      女子的手一离开他,自身躯干的痛苦便开始减轻了。

      那孩子的愿力,也许是因为那个被子里的人吧。那个叫做左介的小孩也是为了恋情才做这种事的……

      极为深笃的情感,一时恐怕难以拆散。

      可他的身子连碰也不能碰,现在唯有骗他交出自己的性命才行了。

      “把他交出来吧。就算他死了,你也还会有更好的小姓呢。
      他病成这样,很快就要死了。”

      意料之中,月千代擦掉鼻涕,什么也没说。

      “鼻尖和脸都红了呢。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难道是……”

      她的瞳仁像猫眼一样闪着光,但并不像刚才那般凶。

      哪怕面前的小孩看起来再孱弱,自己也无法对他出手。但小孩子总会好奇的。

      “那个孩子最后写给你的,看不看?”

      “一定是你写来骗我的!”

      月千代并不敢抬头看她,如果看了,说不定真会想要呢。

      长着母亲的脸的大人一定不是恶人,小孩子的直觉如此告诉他。

      但血已经把伤口和布料粘在一起,混上刚出的冷汗,刺得他一阵阵发昏。哪怕用双手握住刀,刀柄也一点点从越来越无力的手里滑脱。

      可是碎纸一张张落到他面前了。

      最后的瞬间即将来临。

      女子抓住他肩上的衣服,把他扯到窗下。

      窗格里照进的一道道月光和影子,几乎将他和左介切碎了。

      月千代的袖子被她踩住,他只能发着抖看起纸片来。

      首先摸到的,是板正得近乎笨拙的 “在下”,然后是在信头的“月千代大人”。

      幼名后面加上敬称,极为滑稽。可月千代这时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别的纸片上,墨迹全都被水洇开了。整封恋文上只有两个人的称呼。

      月千代曾经好奇的,左介这种笨拙的人写出的恋文的样子,现在再难看见了。

      “看完了么?”

      月千代又站起来,挡在左介身前。

      “是你把恋文撕了!”

      “我可没有说这是恋文。”

      女子靠上前来。

      “恋人用草叶般柔软的笔画写出的名字,在你的眼中,就是恋文吗?

      可惜了,违背了和狸子的约定,必须要付出代价呢。

      哪怕那只是一张纸。你要替他付代价吗?”

      月千代突然抬起头,把左介的衣角抓在手中。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手被衣角绞得一阵阵疼起来。

      她盯住月千代的眼睛:“看样子你并没真恋着他。那孩子可怜的单恋换来这种结果,可悲呀。为了你许的愿望,最终却落得这种下场。”

      纸门外传来孩子的哭声,哭声的源头是一个小小的影子。

      月千代惊惧地看过去,那根本不是影子,而是散发着腥气的,印在纸门上的人形血迹。

      “救救我……求您了……”

      左介的声音在门外哭喊着。

      手心忽然一阵刺痛,血从皮肤渗出来,流进刺破它的指甲中。

      月千代不敢再看,可女子扯起他的头发,迫使他随着血迹所在的方向转身。

      那果然不是自己的母亲,只是物怪。

      只是物怪。

      血迹在纸门上不断翻滚,伴随着哭声和惨叫,最终扭曲成一团。

      “喜欢……喜欢……”它不断抽泣着。

      纸门撞在木框上,血一片片溅上席子。

      一个球形的虫笼滚到月千代面前,隔着细细的竹篾看,里面是一只蟋蟀,腿和翅膀全被拔去了。

      花花绿绿的蝶翼般的碎纸插满了躯干,随着它的挣扎轻轻扇动着。

      “可怜呀,为了这样的人。但我也不想这样对他,只是违反了和狸的约定,必定会变成这样哟。

      他死之后,你也会继续孤单呢。”

      “好……好……”月千代小声说。

      “我替他死!”

      “好。”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整串铃铛,取下一个,丢到月千代面前。

      如果这个碍事的孩子死了,另一个也归自己了。

      月千代一碰着铃铛,就感到一阵晕眩。

      他咬紧嘴唇,发着抖抓起铃铛,却透过垂下的前发瞥见狸子伸向左介的手。

      “你要做什么?”

      她的肩膀一颤,抓着左介的手也松开了。

      “狸可是信守承诺的。”

      纸……她原先要的是纸吗?

      用空空的怀纸去骗,一定会被识破的。

      从开始下雨的那天,自己已经几天没有去过兴学馆,找不出先生让作的文章。

      他放下铃铛。

      “你找左介要的是什么纸?”

      “印着熊野牛王宝印的纸。”

      月千代闻所未闻。

      “是那个呀!”他装作兴奋地喊起来,“那个我也有!”

      他把手伸进外褂袖子里。

      袖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对不起,那个被我放在寝室里了,就在障子后面。

      我现在去拿,障子门开着呢,我逃不了的。”

      月千代的样子仿佛被救起的落水者。

      他冲过去,看见桌子上一张叠得非常小的厚纸,那是先生批的告假单。

      上面的红印隐隐透过纸背。

      “你看,是不是这张?”

      月千代偷偷把汗擦在衣服上,拿起纸走过去。

      “展开看一看呀!”

      她伸着长指甲,每展开一层都要费不少力。

      月千代悄悄拿着刀,往她的身后绕过去。

      女子往他的方向看,只看见他在摸地上那个小铃铛。

      她已经瞥见红印了。

      “喝啊!”

      却不料月千代已经坐到她的身上。

      二人的皮肤刚一接触,她便变回狸子的模样了。

      “把左介,还回来!”月千代举刀指着她。

      那不是母亲,不是母亲……

      “你先放开我,我才能……”母亲的声音变成狸子尖细的叫声。

      “不可能!”

      “把左介关起来的,是哪一个铃铛?”

      狸子没有回答。

      月千代抓起那一串铃铛,一个个用刀破开。

      “别呀!我把他放出来!”

      狸子掰开其中一个,接着捡起其余的铃铛。

      被掰开的铃铛奇怪地响起来,随后落到席子上消失了。

      “你最想要什么?”狸子在逃走之前唐突地问起来。

      月千代没有理会她,可她依旧自顾自地咧嘴笑了。

      只要他的心中冒出那个词,诅咒便会生效的。

      “左介,左介,醒一醒!”

      左介仍然没有没有动静。

      被骗了?可是,狸子已经逃走了。

      “左介!你要醒了,我就再不笑你了,快醒醒!”

      他摇着左介的肩膀。

      左介的睫毛轻轻颤起来。

      “傻子,你醒啦!”

      但是,月千代后颈伤口的血已经流到背上,他虚弱地一笑,身子一歪,倒在左介身旁。

      ——

      “笃——笃笃。”

      左介怯生生地敲开房门。

      他抱着一个大罐子,罐子上还摞着食盒。

      这些东西把他小小的脑袋遮得看不见了。

      是侍女开的门,月千代正躲在被窝里抽泣。

      “妈妈……妈妈是因为我死掉的。左介差点也变成这样了……”他重复着这句话。

      “不是这样的,您不要这样想,在下许的愿望只是我自己的愿望,而且……对您并没有多大的益处。只是我自己,太没用了,所以才借助这种妖怪,想要让您喜欢我。对不起……”

      “我带了自己做的渍萝卜还有汤,来向您赔罪。”

      左介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出“喜欢”这样的话,脸红起来。

      “对不起您,说了冒犯您的话……要不要起来吃东西?然后我再帮您换药。”

      月千代坐起来,侧身靠在墙上。

      沾满泪痕的脸躲在墙角的影子里。

      “毒见役试过了哟,还夸很好吃呢!虽然红豆汤有点凉……”

      左介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月千代的后颈上,有一个小小的花形黑印,从白布里露出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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