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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澪标与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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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往城下町的桥上一看,眼里是少女们色彩各异的小袖和后颈露出的小段弧线,还有卖各种小玩意的商贩和背着柜子的卖药郎。
月千代今天少有地出门了。
他身上罩着一件大得直往下滑的橙红色绸外褂,内为腋下系带的豆青和服,腰间是镀银的小木刀,细软微黄的黑发用淡紫的丝绳高高束起。
“请来一份金时豆!”
少女们并不在月千代的眼里,他只把手伸高去够各种玩具,一下花掉几百文买了一堆小东西,但是最让他惦记的,还是嘉祥之仪——每年常夏月都举办的,不仅是将军家里,连自己家也会备几样小点心。哪怕是那须家的金平糖也值得期待。
四月份时终于长到七岁了,对他而言,今年的每一个节日都要好好玩耍庆祝才行。
吃完豆子,挥着羽子板和毽球的月千代摇摇摆摆地溜到桥下,打算回居馆要点心。
左介告假去照顾弟弟妹妹了,他后面跟着的是别的武士。
对方看起来十分面生,月千代甚至害怕得绕弯回避他。
但是七岁孩子小小的身体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大人。
高而陡的石垣边,只有他们两个长长的影子粘在上面。
左介一定已经到二之丸了。
月千代心里忽然一阵发凉。他把羽子板硬塞到腰带里,不顾腿疾往回奔跑。
“回家!回家!我去找左介!请放我下来!”
可他的手还是被牢牢牵住。
“回二之丸呀!我要去那里!”他慌乱地叫起来,只希望那只手早点松开。
“您这样要摔倒的!不去看看点心吗?再晚一些可就都没了。”
“诶——”
月千代开始犹豫,无论是糖果还是见到左介的机会他都想要。
但去要糖果的自己一定不会被待见。
“我要去找左介!”
那武士却顺手把他抱起来往居馆去了。
“啊!”月千代掰着对方的手臂,眼见不奏效,又去捶他的肩膀。
可是对方并未松手。
“对不住啦,是松丸少爷要我带您来。”
“放我下来!”月千代一听是松丸,突然放声哭喊,甚至把泪水蹭到对方浆好的肩衣上,试图让他放自己下来。
松丸和名叫伊川总三郎的那个大孩子走得可近了,他们总是一起堵月千代的路,哪怕先生阻止,他们也要明知故犯。
直到被放到居馆地上,月千代还是害怕地抽噎着。
但想到松丸可能在这里,他硬是咽下泪,又立刻扯着长袖子抹掉它们。
外褂很快变得又皱又脏,袖子狼狈地垂在他身子两侧。
可松丸迟迟不来。
月千代踮起脚看,最喜欢的萩饼只有一个了,负责发饼的武士神情也并不和缓。
于是他转向侍女们:“姐姐,这些能包起来给我么?”
月千代闻着小小的萩饼和糖的甜香,举起小包袱笑着。
“十分感谢!”他仿着大人的语气说。
背后交头接耳的讥讽,他听也听不见。
抓紧包袱的结,月千代急忙往二之丸去了,生怕松丸出现在面前。
月千代干脆抱着包裹踉跄着奔跑。
木屐的带子突然断了,月千代绊倒在地上。
所幸已经进了门。
他顾不上哭,赤脚往自己的房间跑去。
看到的却是个穿菱纹绸袴,头发油光可鉴的大孩子——是松丸的喽啰总三郎。
“在做衣服吗?真是个好姐姐啊!不给自己的主君做一套可不好!他妈妈可不给他做衣服。”
左介咬了牙没有回话,只把抖乱的衣物和包袱皮藏到身后,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总三郎的影子已然把他瘦弱的身板全部盖住。
左介闭眼等着新一轮谩骂落在身上。
但在这时,对方却突然躲开。
月千代正在总三郎面前,踮着脚。
他高高举起的手指着后者的额头。
总三郎的脸异样地红了。
那像是生出疹子一样弥漫开来的红色,一直长到他的耳垂。
平时像五月苍蝇般起哄的嘴也仿佛被粘成一块,一个词也吐不出来。
“请出去!出——去!”月千代叫着。
总三郎的脖子也红了。
他丢下左介的针线盒,杵在门口,攥紧袖子悄悄看着月千代。
见后者不搭理他,他只能失望地退出门外,夹着尾巴溜了。
左介看到月千代来救他,反而越发窘迫,他立即藏起布匹和针线,又将遍布针刺伤痕的手缩到袖子里。
他是个没出息的人,总三郎少爷说的没错。
眼见月千代盯着他的包裹,他却连解释的口也开不了。
“那……那是我妹妹要的。”他红着耳朵憋出这谎。
但是,他前一天才说过妹妹根本不懂这些。
月千代还没想明白,左介就躲到了隔壁自己的小房间。
他变了,自从那次脸红之后。
他不会再找月千代哭诉了,哪怕被父亲打得浑身淤青。
置赐话(1)的口音虽然难以改正,但他也努力学着用月千代的方式说话。
即使这让他的腔调变得不伦不类,更遭人嘲笑。
因为除了月千代,很少有人愿意向他开口。
他不敢把月课的卷子给月千代看,甚至悄悄涂掉自己的等级,只会在和别人比试剑术的时候,偷偷往月千代的方向瞄。
要是看到月千代睡着,他就失望得发愣,因此总被人击中破绽。
如果这时候月千代又碰巧醒来,他的颊上便会浮出两片红晕。
他希望主君能觉得他是个立派的男子汉,是个可靠的武士。
而现在他扯着自己给家人缝的衣服,试图撕碎一切——一切让他变得不像是男子汉,变得不可靠的东西。
然而,他要是这样,妹妹就没有合适的衣服穿。
毕竟,已故母亲缝制的衣服,都已经短至她的小腿了。
左介只得流着泪把小衣服铺平在膝盖上。
卷发垂下的阴影如浪一般一片片打湿他的视野。
仿佛落水一般,左介哭得喘不上气了。
可如果张开口,屏风之外的月千代就会听见他的哭声,反之,自己就要闭过气去。
他只能去咬自己的胳膊,咬破那洗得褪色变薄的棉布。
那刚愈伤口上长出的新皮,也被刺破。
血流出来,反而让自己更好受。
他不敢抬头,只怕月千代识破这一切。
但是屏风后探出的那双眼睛,早已看见了左介那脆弱地哭泣的样子。
那是月千代的眼睛。
他是对左介做衣服感到无所谓的唯一一人。
就算这里真的只有上下尊卑,但月千代是不一样的。
既隐忍上级的刁难,又不向更弱者发泄的左介,只把痛苦淤积在自己的心中。
唯独看到月千代和自己年幼懂事的妹妹,才能让这个九岁孩子的心里浮出岸边泡沫似的盼头。
月千代是现世死水中的澪标,佛是彼世幻梦中的蓬莱仙山。
但他终究什么也不是。
月千代在他身边坐下,把糖和点心铺开。
萩饼已经碎了,月千代拣起一小块含在嘴里,接着抓起其它碎块,全部放到左介的手掌中。
“味道没有变。”月千代说。
左介流着泪把它们凑近自己的鼻子,
闭上眼睛。
第二天他料理完家事再去上学时,已经快到正午了。
刚坐下月千代便拿起桌上的信对着他。
那漂亮的熏了香气的美浓纸,左介连摸也没摸过。
“有人想要我在十五日晚上去见他。那是谁……上面没有写,左介,不会是你找人写的吧?”
左介顿时慌了:“没有。对不起,我真没做——也没人会替我写信的。”
月千代把信铺在桌上:“我怎么处置这信呢?真叫人厌,连名字也不署。”
只见信上写道:“月千代少爷,在下因这“诚然无由之恋慕”,日夜思念您,因而出此下策,把这无名之信送过去。我明白,如果不这样做,您一定会把信退回来,也不会答复我的请求。
这信在送到之前简直沉得像女御的包裹似的(2),在下拿着它,在院子里像这样徘徊良久,但是没有您的影子,我真是焦躁得难以自已。
现在也懊恼得很,只希望您能原谅我以前失礼的行为,在十五日,于您住的二之丸庭院里和在下见上一面。”
再翻过去,还有一页空白的礼纸(3)。
“您真的要去吗?”
左介顿时如遭雷击,捂着脸跪到席子上。
——————注————
(1)米泽方言
(2)这一段是观世流猿乐恋重荷中的情节:一个打扫庭院的,名叫山科莊司的老人在看见女御的美貌后爱上了她,女御为使他断念,托人给他一个极重的包裹,并让他拿着它在庭院里走千百回,说这样自己才会现身。
老人拿不动包裹,在愤恨之下寻了短见,女御害怕他的亡魂,就出现了。
亡魂在她面前不停地控诉,但在最后怒火平息,并承诺做女御的保护神。
(此处采用妙庵本版本)
(前文“诚然无由之恋慕”是此剧中谣曲的唱词)
(3)在信只有一页时,为了防止失礼而加上的空白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