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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南京·正名 ...

  •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好!”
      慕容明珠和裴纶赶到媚香楼的时候,已经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态势,两人好不容易才挤进去,正好看到舞台上的帘幕拉开,无数花灯如星辰般缓缓升空,正投影在舞台中间一架形如满月的屏风上,映出屏风后一个弹琴的聘婷身影。
      曼妙琴声传出,已是令人沉醉,当最后一个琴音落下,那弹琴之人轻启朱唇,娇娇柔柔地唱出《玉簪记》中《琴挑》一折的经典唱段,那嗓音似云出岫,如珠滚盘,莺声呖呖,尾音缠绵缭绕,台下一众看客皆凝神屏气,待一句唱完便发了疯似的叫好呼喊,仿佛入迷着魔。
      那屏风后的妩媚身影从琴前站起,手执象牙骨扇从屏风后转出,普一登场,便令众人神移心荡,她虽然只着淡妆素服,却身段优美,明艳冠绝,眼波流转间像能勾走凡夫俗子的魂魄。
      “慧心纨质,淡秀天然,平生所见,独有沈媛姑娘尔。”
      “沈媛姑娘的嗓音如云出岫,如珠大盘,令人□□啊!”
      “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独。东风时拂之,香芬远弥馥。若说尘香阁的林姑娘是傲骨寒梅,那沈姑娘就是空谷幽兰啊!”
      座下那些士绅墨客对沈怜星的品评传进慕容明珠的耳朵让他感到心情复杂,沈怜星是大家闺秀,是被沈东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娇儿,义父最大的心愿之一就是让怜星一生能够平安喜乐,可是因为他的无能却让怜星在这种地方抛头露面,任人品头论足。自责的感觉快要将他吞没,他心中暗自决定今晚拼尽一切也不能让怜星被他人轻侮。
      沈怜星唱完《琴挑》一折,向着台下飞出一个妩媚的眼神便转回屏风之后,座下众人有的还闭着眼沉溺在仙音妙曲中不能回神,有的抻着脖子向前探看想要寻觅芳踪。红姨盛装转了出来,精致的妆容下是恰到好处的笑容,“各位官人、公子,若是今晚有意请沈媛姑娘相伴,就请以一炷香为限时,写诗词相赠,请沈媛姑娘选评~”
      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将香燃起,座下那些自负才华的男子们纷纷铺开面前的宣纸,执笔书写起来。
      “这里规矩可真多,我老裴今天算是开了眼。明珠兄弟,要是出钱我这还有几张那苏州巡抚塞给我的银票,可这作诗我可真是两眼一抹黑了……”裴纶皱着眉挠头,他胸中毫无文墨,只能对着慕容明珠无奈摊手。慕容明珠其实也并无丝毫把握,但他仍旧铺开宣纸,蹙眉思索起来。裴纶看着越燃越短的香干着急又不敢催促,就在那只香快要燃尽的时候,慕容明珠执笔沾墨,在纸上写下一首五言诗。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注:这首诗原作者是唐代司空曙,此处借用)

      众人在丝竹声中等待结果,红姨再度转出宣布道:“多谢各位官人、公子们的抬爱,沈媛姑娘最终选定的诗作是杨鸣杨公子的《赠别》和黄子轩黄公子的《蝶恋花》!”慕容明珠愕然抬头,正好对上二楼黄子轩同样惊愕的眼神。红姨将二人的诗词给座下传阅,甜腻腻地笑道:“那么请问两位公子今晚打算给我们沈媛姑娘多少缠头之资啊?”慕容明珠清楚她这么问的意思就是谁出资更多,便可在今晚获得沈怜星的陪伴,他打算让黄子轩先开口更为保险,便没有急着说话。不想黄子轩也默然许久,在红姨忍不住想再催问的时候才开口:“五十两。”
      “嗐……”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失望的窸窣,等着看戏的众人没想到黄子轩如此小气,纷纷觉得没意思起来。
      “我出五百两!”
      “好~那么沈媛姑娘今晚将陪伴杨公子~”
      “且慢!”
      红姨对着银票笑眯了眼,众人正觉毫无悬念欲要散去各自再找别的地方消遣,忽听得一声轻喝,众人见沈媛竟又走至台前,纷纷停驻下来。只见沈媛从怔愣的红姨手中抢过银票,竟然一挥手将那五百两的银票直接洒向空中,银票飘扬散落,众人被她这举动惊住,红姨更是红着眼去接那空中落下的纸张,“沈媛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呀你!”
      只听得沈媛一声轻笑,她直视着慕容明珠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各位有所不知,这位杨公子的银子我沈媛要不起!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杨鸣,而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副指挥使,慕容明珠。”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嘈杂骚乱,众人都因眼前的变故议论纷纷起来。沈怜星在众人惊疑的议论中更加激愤,她纤手直指慕容明珠,“就是他!是他道貌岸然,廉耻丧尽,他手上沾得都是东林士子的血!我沈媛虽风尘沦落,也绝不齿与此人为伍!”
      人群中议论的声音更大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沈媛姑娘一个女子尚且有这样的节烈胆识,难道我等饱读诗书之辈竟然能容忍和阉宦走狗站在同一屋檐之下!” 这一嗓子仿佛一个火星嘣进油锅,群众的义愤瞬间如星火燎原,“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不是,沈姑娘!各位!这里有误会!”裴纶一直在慕容明珠身边,眼看群情激愤而起,慕容明珠却面色灰败,恍若失魂。他欲要解释,单薄的话语却被淹没在激愤的声讨当中,他二人又不能和这些士绅学子动手,一时之间竟然无比狼狈地被驱逐出来。裴纶无奈之下只好拉着全身僵硬的慕容明珠迅速远离了人群的视线。
      见那二人已远离不见,众人的情绪方才渐渐地平复下来,经此变故,众人更为沈怜星的道义和气节所折服。沈怜星对着众人盈盈一拜,又朝向黄子轩,“若蒙黄公子不弃,小女子愿酬黄公子赠词之情。”

      裴纶拉着慕容明珠沿着秦淮河奔跑良久,直至听不到身后激愤的声音方才停下喘气。
      “呼……这江南的人怎么比京城的人还猛,怪不得人说南蛮子不好惹……呼……”
      裴纶站定喘息,回头却见慕容明珠低着头,额边碎发随风飘动,看不清他的表情。裴纶一时不知该怎么怎么安慰他,想了半天方问道:“那个……明珠兄弟,你说的那个黄子轩到底靠不靠谱?他怎么突然横插一杠子啊他……”
      裴纶见慕容明珠终于抬头,却对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别人我不敢说,但黄公子绝对是个正人君子,当不会乘人之危的。”裴纶不知道他这话是说给他听,还是安慰自己,“那什么……沈姑娘是对你有误会,误会解开自然会没事……”裴纶感觉这安慰的话干巴巴得毫无力量所以说着说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裴大哥,抱歉,今日不能陪你了,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慕容明珠冲裴纶略一抱拳,转身离去。

      尘香阁中,赋诗斗酒也将要进行到尾声,林小黛坐在楼上,一篇篇看过那些追捧她的酸诗,看一篇就往楼下丢一篇,嘴里还刻薄地评说这首狗屁不通那首韵律不谐。她虽言语刻薄却时而掩口浅笑,时而樱唇细颤,满室皆是娇媚,令众人只觉暖洋洋、醉醺醺地,浑不知身在何处。看着那些男人们在下面没头苍蝇一样在飞舞的诗笺中找寻自己的作品,即使被她损过依旧狂热的劲头,她方才觉得因为没有看到他而空荡荡的心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意,但这快意却是一瞬而过,紧接着又被无尽酸涩吞没。
      他不会来的,他现在会在哪里,你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吗?
      林小黛突然觉得好没意思,正打算把这些人全都打发走,但手中最后一张诗笺上的文字却偏偏让她挪不开眼。那并不是多么文辞华丽的句子,甚至都不是原创,只是唐人诗中朴实无华的一句,但翩翩却直击她的心。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方朴也没想到,自己毫无灵感的情况下随便搬来白乐天的两句诗居然被那眼高于顶的林姑娘留到了最后,而且她还从阁楼上走了下来,挂着春风般清浅笑意到了他的面前来,真是感觉天上掉了馅饼一般。
      “林……林姑娘,晚生方朴,今日可否留下来,请你为我奏一曲琵琶?”
      林小黛看那书生呆头愣脑的样子,脑海中又回想起某个第一次见面也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瞟的人,她娇笑着将斟满的酒杯塞进那书生手中,纤纤玉指点着他的胸口道:“你急什么?还得拼酒赢了我才算数。”她看这书生酒杯都拿不稳,有酒液洒在手上,越发凑近,“方公子,你慌什么?莫不是想喝个交杯不成?”
      “啊,晚生不敢,不敢……”
      “我来跟你喝。”
      方朴正欲将酒一口闷下,不妨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方朴回身却见一个执剑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来,径自将愣住的林小黛手中的酒杯夺过,一饮而尽。
      “这位兄台,你是何人?”
      “你不用管我是谁,”那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方朴却莫名觉得身上起了一阵寒意。他看到那男子将酒坛子直接怼到桌子上,又指了指他手中的酒杯,说道:“从现在开始,你拿这个,我拿这个,你要是喝倒了我就留下,要是喝不倒我,就给我走!听明白了吗?”
      方朴被他那咄咄逼人的口气也激出了怒气,正欲理论一番,林小黛却上前拦住他,竟赔着笑脸道:“方公子,真是对不住,今日可否暂且回去,明日我再下帖子请你,专为你奏曲如何?”
      “林姑娘不必如此,我虽是个书生,但也不怕你挑衅,喝就喝!”
      林小黛阻拦不住,只好看慕容明珠和方朴你来我往地拼起酒来,十轮过后,方朴倒地不起。林小黛急忙指挥丫鬟绿萝把他扶起靠坐在椅子上,再回头去看慕容明珠,却见那人也是满眼迷离,对着她笑笑,就径自跌倒在地。

      林小黛此刻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她先和绿萝将方朴扶进厢房,两人再又拖又拽地把慕容明珠弄进屋里的床上,林小黛指挥绿萝熬了醒酒汤过来,坐到床边想将慕容明珠唤醒。
      “杨公子?快醒醒,把醒酒汤喝了会好受一点。”
      慕容明珠从迷糊中睁开眼,看到林小黛端着碗眼含担忧地望着他。他接过碗一饮而尽,闭着眼缓了一会才感觉头没有那么晕了。
      “杨公子,你还好吗?”
      “不要叫我杨公子,我不是什么杨公子,我叫慕容明珠。之前骗了你,抱歉。”
      林小黛不由一愣,有些慌张地看向别处,装作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我……我知道,我是风尘女子……你嫌我……”
      慕容明珠却轻笑出声,“我嫌你?我有什么资格?我手上沾了无辜之人的鲜血,也不干净。”
      “心里干净,就好。”
      慕容明珠抬眸和她纯净的眼睛对上,那双眼睛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只有毫无保留地信任和澄澈。他感到自己眼眶发热,急忙低下头将鞋穿好,站起身来。
      “慕容公子,天色已经晚了,明天再走吧。”
      林小黛不由自主出言挽留,慕容明珠回身看向她,“谢谢,可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这样想。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有些事既然做了,就真的回不了头。”
      林小黛最终还是看着慕容明珠的身影被夜色吞没,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他心头沉重但双肩依旧挺直的背影,就觉得像是有把钝刀在心头上磨。绿萝已经将今晚发生在媚香楼的事情回报给她,她从柜橱的最深处拿出一个上锁的木盒,打开盒子那里面躺着一个丝绸荷包,正是当初她在街头被打,慕容明珠救了她以后塞给她的那个。
      林小黛摩挲着已经有些年头的荷包,在心中暗暗有了一个计较。
      慕容公子,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正名,让你再也不用隐藏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告诉那些文人士子你的名姓。
      你应当潇洒恣意,应当施展抱负,应当功成名就,应当有娇妻爱子,儿女成群。
      你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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