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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前传十六 懦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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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子醒来时,发现枕边的孩子已经消失了。
她伸手去碰身旁的蔺席,席子已经变凉。障子门敞开着,腥臭的气味从门外涌进来。
“月千代! "和子跳下檐廊,赤脚向庭院奔去。
无论绕着其他屋檐奔跑,还是冲进草丛里,都寻不到月千代的影子。
檐廊上只有月光。二之丸的烛和灯全都熄灭了,整排的屋檐和障子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和子摸着墙,朝月千代的卧房走去。随着前进,臭味愈加明显。
进入月千代所居之处时,她已经难以睁开眼了。
屋门前的檐廊上,那扇障子半掩着,仅留一条缝隙,和子看到它,暂时放下心来。
她又把门推开五六寸,侧身进入屋子,可是放着枕头的地方并没有孩子的身影。
“妈妈在这里!月,如果在这,一定要回答!”
可是屋内静得可怕,眼前也仅剩物品漆黑难辨的轮廓。头脑一阵阵发昏,仿佛五感尽失。
“你在哪!”
和子呼喊着往内走,却突然踩中衣摆,跌出门外。
头直直撞向柱角,她还想挣扎着爬起来,不料背后伸出一只女子的衣袖,将她肩膀上的衣料紧紧拽住。
“谁?”和子反手抓住她,浑身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她抬起头,只看见对方模糊的影子,衣袖下的那双手,此刻正抵在她的后颈上。
和子屏住气,绷紧身体,将手撑在地上,却不能起身,反而更要滑倒。
招来妖怪的怀疑,月千代和自己,恐怕都要气绝身亡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很快放开了她。和子背后响起中年女子沉着的声音。
“是阿信。您怎么在这里?您知道这臭味是从哪里来的吗?”
和子听到熟悉的语气和声音,立刻转身握住阿信的双腕,仔仔细细地瞧对方的脸。
“阿信?月千代到哪去了!”
“若样,不见了?”
“问什么话?快让人去找吧!”
她拉起阿信,往当值女中的屋前跑去。
阿信惧怕草木被明火引燃,于是举起行灯,发现女主人被发徒跣,白襦袢的衣襟已经散开,腰带也不知落到何处。这副样子,好似返魂香图里的幽灵。
“月千代!月!”
她不断喊着孩子的名字。二之丸的障子门里陆续亮起灯来。
“左介,快走吧。
明明已经在门口捡到钥匙打开了锁,可是屋内的左介并没有回答他。门也从里面栓住了。
门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却仍然没有对方的话音。
“左介!我听见了!你在里面。”
他抓开门上的糊纸,将双手塞进格子。上下扑打的手掌很快沾满灰尘,可是屋内轻轻的脚步声移向了另一侧的墙角。
“不要去。您也不要去。若样,如果到外面去,现在拥有的一切都……”
哪怕把自己的家当全部变卖,左介也没办法让若样过上现在大名之子的生活。
可那双从月光下伸进旧屋的手,仍然没有停止挣扎。
门外的若样,甚至开始用近乎哀求的颤抖的声音,呼唤左介的名字。
原来他的这些话并没有脱口而出。左介的脸颊一阵阵发烫,再也无法镇定地躲在墙角。
若样的身影映在灰白的纸上,脆弱的身板仿佛真像影子一样单薄。那样细细的手,如果不握住,也许会一直缩小,最后像灰尘那样飞走吧。
在左介迟疑的当口,若样的手,终于耷拉在门洞里。
月千代把口对准门纸,打起精神又唤几回,转头瞥见庭院另一侧成片的灯光,于是抽回双臂,跌在地上,耸起肩不断抽泣。
“胆小鬼!”
左介心中一阵悸动,连脊背也绷紧了。他悄悄把手掌贴在若样颊边的纸上。
然而旧纸已经被打湿,稍稍一碰便开裂了。
手指从木格里穿出,触在若样的耳旁。哭泣的颤声,此刻失去遮挡,直直传到他脑内。
左介居然生出将手彻底伸出门外的想法,那个于他于己都毫无意义的愿望。
“若样……”
“他们要来找我们了。左介现在给出答复吧。究竟要不要走呢?”
“您就算孤身一人,也要走吗?”
“是。”月千代转过身,背对着左介。
这里就在二之丸的角落,檐廊下提着行灯的人再转两个弯就能看见自己。
左介还没有回答,也许站在这里终归是徒劳的。月千代低头望向庭院里圆石围着的水池,垂落的前发里,小小的嘴唇数次张开,又数次闭合。
“您无论如何都要逃走吗?”左介用细细的声音问他。
“没错。”
若样的语气似乎不容质疑了。瘦削呈弧形的肩背在他吐出最后一个音节之后,突然平静下来,不再随着哭泣而颤抖。
“那,在这里分开吧。”月千代的嘴唇最后一次张开,随后牙便咬紧了。
他抓起布包,径直向光亮处的背面走去。
“逃跑才是胆小鬼。”
月千代转过脸,发现左介正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
“您不是……”
左介发现若样听见自己的话,连忙改口。
“他们很快会来找我。害怕惩罚的话,不如现在就走。”
月千代见左介迟迟不答,低头再次转身。在他不抱希望地转回目光时,忽然对上了左介的眼睛。灰尘的气味几乎令他流出眼泪。
左介一看到若样似乎是在质询的眼神,立即把手缩回了袖口。
“别过来。懦夫……”月千代移开目光,脚下却并没有迈开步,反而低下头,用指甲不停抓着衣角的丝线。
在第无数次看见若样痛苦地低垂双眼时,左介再也移不开视线。那扇形睫羽之下的神情,即使相隔甚远,好像也能立刻看清。
男孩上前伸手扶住将要跌倒的若样,使对方倚在自己身侧。月千代却握紧他的手,借着对方的重心立稳双足。
在两个人向难以突破的藩城门口跑去时,左介低垂的目光却依旧顺从、柔和,甚至透出懦弱寡断的影子。
“先上到橹里,再用绳把我坠下去吧。那个橹里堆着很多东西,一定会有绳子。”
等左介真正清醒时,他已经被若样拽住,躲进橹的影子下。
若样正踮起脚指向瞭望孔,它所处的位置,最少有四个他的高度。
“那样脖子会摔断的。”
月千代感到自己的手掌被紧握住。
“您想和母亲分开吗?”从头上再次传来左介的声音。
月千代迟疑了一刻,随后松开了左介的手,身体失去支撑,眼看着又要倒下。
左介伸手搀扶,月千代却低头后退着躲开了。睫毛上,似乎有细小的水珠似的东西在闪动。
左介刚要仔细去看,然而若样已经转过身。
“逃走了,不也回不来了吗?就算回来,御前樣也会将您……”
“无论如何都会分开。”月千代拉开橹的门,扶着墙往木阶上慢慢走去,透明的亮光几乎将他的身躯溶化为模糊的轮廓。
“若样!”左介喊叫着追上去,全然没发现背后有人追来。
“那里有人!”
木屐踢在卵石上的急促的响声,逐渐放大了。
月千代站在藤箱上,透过窗户,看见阿信带着另一位女中,向左介奔去,而左介似乎镇定地站在原位一动不动。
他从藤箱上下来,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走到角落,抬起一把破旧打刀的刀柄。柄卷已经全然朽烂,鱼皮的碎块粘在指甲缝里。
月千代扒掉柄卷,举起赤裸的刀条时,终于止不住地哭起来,然而仍然沉默着。发热的耳内嗡嗡作响。
生锈的铓子在空中闪过一瞬之后,立即落回地上,散发出铁腥味。
如果左介此时能在身边,和他一起举刀劈开窗格就好了。傻子嘛,劈开木柴一类的东西,对他来说根本不算难事。
不算难事……吗?
月千代苦笑,再次捡起刀,拖着它立在藤箱上。窗户里是左介被女中揪住领子,木条似的身躯在半空中前后摇晃。
他的心中萌发出某种压抑的愉悦感,好像糖浆被凉石板压住后变为半透明的结晶。
他跳下去,把藤箱一点点推到对准城外的窗边,再举刀斜着劈向木格。
楼梯下传来左介吃痛后的哭声。月千代立刻回过头,可是门口并没有左介的身影。他顿时发觉手臂已经被震得麻木。
傻子在底下嚎得越大声,挥刀就变成越难的事。那种不属于武家的优柔寡断的想法,透过愉悦感钻到太阳穴里,几乎让泪水又一次流出。
“快点!消失吧!”月千代气喘吁吁,几乎把那排木条当作挡路的左介。
泪水成股地流到嘴里和鬓边,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若样!”
左介站在门口,脸颊上挂着涕泪和红色的掐痕。
但无论他怎么喊,若样只举刀一边哭着咒骂一边举刀砍向窗格。
“危险!请停下来!停下来!”
他向若样跑去,希望能够阻止他,可是腿早已被人击伤。左介很快摔在地上。
“那样会受伤的!”
月千代依然头也不回,散乱的黑发发梢被汗彻底浸湿了。
在他用尽全力又一次举起刀时,忽然预感到某个最后一次可能很快就要发生。
刀条撞在木头上,接着立即反弹过来。
月千代躲闪不及,感觉肩膀被结结实实地击中。他闭紧眼,仰面从藤箱上跌落,后脑与地板撞在一起,鼻腔里的血腥味开始扩散。
额头似乎湿漉漉的,也许已经割破了。
如果变得丑陋,就没人愿意要他做自己的孩子。月千代简直要拍手庆祝。
他伸手去擦鬓角,可是指尖碰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肌肤和头发,而是另一种熟悉的,柔软蓬松的发丝。
“左介!”月千代坐起身,撑起面前小姓的肩膀。
小小的孩子捂着泪眼,从额头不断流出的血洒在衣襟上,另一部分则被他胡乱抹到脸颊。他的嘴里不断发出梦呓般的呻吟声。
阿信听到屋内的响动,提着行灯跑上了楼梯。
“若样!您没事吧?”
“我没有事,左介受伤了。”月千代擦掉嘴边和鼻子下的血,再伸手碰到额头时,发现上面只有汗水。
“我要死掉……那个刀如果砸伤我就好了。”
“您在说什么?可不要这样。您可是小孩子,小孩子不会老想着死的。
更何况,您和他的伤都不至于死,您只是鼻子破了一小点儿。”
这才讨厌呢,正因为没死,所以月千代才哭。听傻子说,小婴儿刚出生时,也老是哇哇叫。更何况对他来说,活着本来就是该哭的事。
阿信凑上来,替月千代擤去血。左介依然蜷缩在一旁的墙角低声哭泣。
小姓朝着若样的方向伸出手,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很快脱力下落。
在手背即将撞向地面的瞬间,却被另一双更小的手接住了。
“傻子!”
月千代挣脱阿信,跪坐在左介身旁,让对方尽量舒展地靠在自己身上。
左介背后的骨头硌在颈窝里,然而月千代并不感到疼痛——那轻而柔软的躯干,好像塞满棉絮的厚冬衣。
襦袢被血浸染后,其下露出的雪白肌肤,更加令人惊叹。肋骨的凸起上,月光柔和地反射着,只在长及胸脯的裂口处留下无法照亮的暗面。
月千代撕开自己的衣服,把布条交给阿信,让她把左介伤口处的铁锈擦去。
阿信用眼贴近他的身体时,暗面似乎不断扩大,那哭声也越来越无力。
躺在地上的左介,很快没了声息。
“怎么会……伤口并不深呀。醒一醒!”
“傻子,快说话!”
左介忽然像死去了一样,连呼吸也变得微弱,无论怎么呼唤,也不再应答。
“终于找到了。”
伴随着拍手和摇铃的声音,墙角的影子向着他们挪过来,将左介的面庞彻底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