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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前传五 稻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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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妻*
ps:此话月千代并未出轨,因为他其实还不懂得谈恋爱的心情,而且也厌恶那位追求者。(放心啦~)
自黄昏之后,天由灰白转为铁绀色。
月千代所住的二之丸,这时是看不见满月的。
朝西的窗外只有极浓的云层。
地上一丝风也没有。
他在屋子里闷得到处找凉水喝,可庭院里甚至寻不见一个水洼。
从本丸隐隐传出来太鼓的声响,初番目的右近,现在恐怕已经演完近半了。
月千代推了障子,跑出去两步,思来想去,忽而又挪回门内。
为了一封毫无道理的恋文,他连最喜欢的猿乐也看不成了。
月千代干脆赌气把窗闭上。
但窗纸上的汗印还没消去,便听得有人在敲窗。
“西厢樣(1)!您开开门吧,不行,开窗也无妨的。”
透过纸看,来者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
他一面举着半开的泥金扇子,一面学着黄表纸(2)上写的时髦腔调,对月千代开口:“我明白您现在闷得难受,所以……所以把窗打开,透透气吧。”
但月千代正在襖门边躲着。他缩在墙角,咬着唇不吐一个字,只把手掌的汗擦在衣服上。
身上明明已经湿透了,却更加燥热。
如果对方能知趣离开便好了。
但那人身上熏的刺鼻香气混着热风钻过窗缝,如同花俏衣服上扯出的丝线一般缠住了月千代。
“啊……啊!”他打了喷嚏,把窗纱上的萤火虫都惊飞了。
现在对方知道自己在这,月千代便不得不起身去回复。
他捏着鼻子走到窗边,把它支起一条缝。
这时立刻有一封折好的纸从缝里塞进来,啪地掉在书桌上。
窗外那张脸上的嘴唇努力抿着,可连牙齿也包不住。
也许是吃多了甜食的缘故,露出的几颗门牙上全都生了黑斑。
无论是多甜美的话语,一从这样的嘴里说出,都变得让人生厌。
月千代耐着性子展开它,纸上留着同样的香气,几乎熏得他睁不开眼。
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和歌,内容多是从书里摘来的,句末甚至用地名凑了韵。字体歪斜难辨,才七岁的月千代什么也看不懂。
他只好翻到信尾,一看署名,竟是那天的总三郎。
遇到这样纠缠不休的人,还是赶紧支走他为妙。
月千代正要拿起小笔去戳砚台,墙角却突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
“无妨的,您继续写。至于是哪个不知趣的做了这事,过后再去追究吧。”
自己写东西似通非通,却还硬叫人回信,真讨嫌呢。
更何况他时常堵月千代的路,仗着兄长松丸的势对自己指手画脚。
月千代干脆转过身,举起笔随便戳几下,又仿着对方的样子,把纸叠成方形。
但总三郎似乎信以为真了,他又将窗支得更高。
只见月千代正握着笔,被汗打湿的前发挽在耳后,虽然看不见脸,但那身形小巧又优美,装在伽罗色的袴和白练色的薄绸小袖里,仿佛枝头幼小的山雀。
他看得出神时,
月千代却已经站上书桌,将信塞出去,正投中他的脑袋。
看到对方满地找信,月千代笑出声来。
可躲在墙角的左介听到了这一切。他踩在搬来的树枝上,透过另一扇窗模糊地看着他们。
左介身上穿着自己唯一的新衣服,身板似乎更瘦了,眼睛显得颇大。
他双手抱着一把小伞,装在银煤竹色绣着红绿枫叶的新绸袋里,与身上散发着霉味的衣物相比,显得过于贵重,那样子极不协调,甚至有些可怜。
透过绸袋若隐若现的,是二十四根看起来细而韧的竹骨,和霞似的今样色伞里。
左介从没支过这样的一把伞。
他自己的那把让以内职(3)为主业的父亲补了又补,现在已不能再用了。
“哈——”吹出去的也是热气。
但是这样的夏天,男孩的衣襟和后背却被冷汗浸透了。
月千代在笑,甚至那么愉快地笑出声,这在左介的面前也极为少见。
“我不是配得上若样的光源氏,我是今昔物语里的盗贼。如果若样出家,我就像贼一样脱藩跟他走吧。”
可另一扇窗边的月千代还在笑着,甚至跳了起来。
只见总三郎从窗口递进一个面具,鬓边的弧线极为秀美,仿佛真是美人的秀发。
“那个……补偿您今天不能去看……是增阿弥(4)的弟子所做的……增女(5)……不和您结契也没关系,只要不把我当做坏人,就收下它吧。”
总三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真的?”月千代抱紧面具。
看到这个,心里的烦躁立刻烟消云散了。
他左看右看,又把纽系在脑后。
从面具鬓边的一侧,露出少许细发,和一小片丰润的面颊。
“真合适呢!”
面具的漆是那么匀,白得透亮,和月千代的肌肤一样。月千代戴着它,仿佛只是涂了一层粉。
但这仅仅是薄薄的木片和漆做的面具,就把月千代从自己身边隔开了。
左介几乎要哭出来,他攥着伞柄,跪倒在地。
装着纸蝴蝶的盒子哐地一声落在石头上。
他本来红着脸咬住自己难闻的衣袖,现在红晕一点点被泪冲散了。
泪痕逐渐被风吹干。
——我如果能像这风一样轻触、抚过月千代的额发和掌心,甚至偷偷掀起他的衣角便好了。
月千代现在小到不能明白自己的恋心——那是灌满温热泪水的心脏,和呼吸时微微疼痛的胸口。
他只会把左介当作玩伴,连同眠于一床褥席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月千代那么小 ,小到左介连表达心意也不敢。
手里还有一张纸,折痕像棋盘一样工整,贴着彩纸剪出的枫叶和蝴蝶,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心思。
就算写不出绮丽的句子,他也想用纸上的图案让月千代猜出自己的心情。
左介用衣服抹干汗水,小心翼翼地捏着边角,再次展开它。
他一遍一遍检查着那三页纸张,如果语法和汉字没有错误就好了。
可无论在被窝里咬多少次笔头,他最多最多也只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屋子里月千代的说笑声时时传来,间或掺着总三郎的笑声。
左介再也没办法静下心了。
但现在进去只能自取其辱,因为左介自己的身上什么华丽的东西也没有。
况且若样另寻他人,作为家臣,如果置喙,便像是橹对着本丸开窗(6),不仅招来非议,甚至可能被月千代从身边赶走。
这封恋文无论交出或不交,似乎都不妥当。
曾经怀着甜蜜恋心写就的信,现在变成重荷压在自己心头了。
黑暗中总三郎手上画着金线的扇子晃得他眼睛疼,一如那白得发亮的信纸,像白翳一样遮挡他的双目。
月千代的心意究竟怎么样,这是他难以预知的,他只能不停劝告——甚至是恳求,但是做出决断的权力,都捏在月千代自己的手里。
但他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正捧着面具,不停抚着其上的花纹。
左介转过身,不敢再看了。
他从窗边跑走了,踩断了许多树枝,甚至故意用草鞋踢着石子使它们撞在一起,新草鞋磨出了毛,可月千代也没有回头,像以前那样喊他“傻子”。
哪怕他拿着彩纸和红叶般耀目的伞。
哪怕他在那个还在教《小学》的班里,剑术能排到前几。
不会有人看他一眼,因为他长大之后只是最下级的藩士。
这不到十万石的藩内,藩士也足足分出了八十多级,他连组士也不是,只是一个卒罢了。
即使现在得到若样的喜爱,以后元服剃去前发时,也什么都没了。
世人的心是无常的,这点倒无所谓君臣父子,用在谁身上都相合。
他的声音永远微不可闻。
他干脆一直往下跑,跑出二之丸门口,再沿着已经孕出(7)的石壁一直下到河边。
袴边上溅了泥水和碎草,他陷在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水洼里。
直到脚踝被水浸没,他才停下来,瘫坐在河滩上。
远处还有一个女子靠在石垣边。
水面上映着细碎的月光,天已经放晴。
哪怕把伞送过去,恐怕也是无用之功了。
暗处嘲笑般的蟋蟀鸣声中从四面八方缠住布满红色叮痕的足踝。
他扔下伞,低头把纸贴近自己濡湿的面颊。前发覆在信纸上,和波光一起粼粼地闪着。
和远处的光离得那么远,那么远。
他闷着头哭了一会,又突然抬起眼,把信压在一边。
他从一个木盒里,掏出一对纸蝴蝶,其中一只的翅上还绘制了月牙的图案。
它们修剪得极为精美,翅膀的弧线上看不到一点锯齿,触须是撒着金箔的和纸捻成的细丝。
但左介看着看着,突然紧紧地攥住它们,变得皱巴巴的翅被汗浸得湿透,像刚从茧中一点点挣脱出来似的。
他把蝴蝶和信一起缓缓撕开,再揪断,一点点扔到水里,还没来得及舒展身躯的蝴蝶的残翅,就这么散在水面上,倏地沉进浪中。
左介跌回沙滩上。
由于抱久了伞,他的右肩又开始痛。
卯月时他开玩笑让父亲当个草履取,陪同御前大人(8)去参勤交代。
可父亲听着听着,突然抡起酒瓶往他肩上砸。
父亲和自己一样,是自卑的人。只是左介不会像那样发泄心里的痛苦罢了。
年复一年的借知(9),使得本就清贫的生活雪上加霜。穿衣服的时候掖着破洞,他们明明是体面的武士,见人时却像做贼一样。
但是现在的自己,似乎有了半年的自由,无论做什么,恐怕都要付出代价。
左介正想着,忽然从他背后闪出一个影子。
那是一个女子。
一回头,只见她身上穿着少女的长袖和服,可眉毛是画的,牙齿也染黑了(10)。
她咧着嘴对左介笑:“真可怜,看这样的头发是阿兰陀(11)的少年吗?还是切支丹(12)?”
“对不起,不是。请您不要看着我。”
左介捂住布满泪痕的脸。
但女子听到这话,反而更开心了:“怎么啦?如果有事我也许能帮你做呢。”
她取出来一个铃铛。
“只要摇响它,什么都能实现的。”
毫无征兆地说要帮自己,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但左介鬼使神差地接过,心里的愿望实在太过强烈了。
“您要什么,来做报酬呢?”左介问。
“熊野三社的牛王宝印。你会得到的,只要能够按我说的去做……”
“要偷东西么?”
“你先把要做的事做了吧。我的委托很复杂呢。但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要你愿意做。”
左介刚要问,可女子却不见了。
铃铛还在手里。
“不会对我怎么样……”左介小声说。
他的肩膀在发抖,那女子也许不是人类。但是既然已经给了铃铛,而现在又不能归还,那么不如——
左介摇起铃铛。
“若样……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强迫他改变自己的想法。那就……把那可厌的家伙淋跑吧!”
“下雨——下雨——只要不淋到月千代。”
即使这样做,心里的痛苦也并未减轻,甚至还多了一层恐惧——如果完成这一切,他就被妖怪所挟持了。
左介身上开始冒汗。
月光像碎纸一样漂在水面上,浸透了冷水,又沉到河底——是漆黑的云把它盖住了。
一滴,又一滴,从面颊上淌下。
左介以为自己又哭了。
总是哭,不像是合格的男子汉应该做的。
他呆坐着,直到头发上也开始淌水。
“雨……”
雨浇在左介的头上,男孩不躲开,反而把腿伸进水里。
给月千代做的两层的小红伞,褶已经被雨打平,晚霞般的里子上沾着泥,颜色难以辨认。
他陷在泥泞里,无措地望着面前河水里的残翅,在浊黄的浪里翻飞,被雨一击即落入岸边的沙中。
“完了,完了……”左介小声啜泣,“我可以,不偷东西吗?”
可甫一说完,他便昏倒在河滩边。
“求求您,放我进来吧!下雨了!”总三郎在月千代的窗外喊,大风已经把雨吹到廊上。
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月千代竟生出几分可怜来。
这人方才还纠缠不休,月千代早已把面具还给他,想打发他走。
可现在让人淋雨回去,又显得太失礼了。
他只好起身去开门,准备躲到襖门另一边的卧室去找左介。
他们约好在那里见面。
刚一开门,
总三郎便紧紧抱住月千代:“答应我吧。”
风突然冲进房门,带着雨撞进来,把扎着纸的灯浇灭。
天暗暗地红着。
月千代什么也看不见,只知后颈已经被湿润的嘴唇贴上。
“你做什么?畜牲!”
月千代挣脱不得。
“左介,你在哪?”
如果左介能把这人打跑就好了。
可是襖门后一点动静也没有。
于是他狠狠咬向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
“啊!”对方松了手。
月千代立刻拉开襖门,可房间里连一盏灯也没亮。
突然一道闪电把空荡荡的屋内照得通明。
左介不在这。
“左介!”月千代忍着腿疾冲到廊上。
然而,肯回答的只有雨声和响雷。
“左介去哪了?”他歪着身子,几乎跌进当值女中的房里。
裙裤下边全给雨扫湿了,他的肩膀和双膝都在打颤。
“诶?他,我刚才看到那孩子往河边去了。”
“什么?”
下这么大的雨,河水必然会暴涨的。
月千代扑进雨中。
“您别去!我请别人去找他!”
可月千代已经拖着病腿跑出了二之丸,奇怪的是,他身上沾不到一点雨水,长发又干又轻,飞在雨中。
—————注解—————
*稻妻:雷声。
(1)西厢樣:源氏物语里的轩端荻被称为西厢小姐,此处因为月千代所在的二之丸在城西侧,所以这么称呼他。
(2)黄表纸:通俗读物,草双纸的一种(类似现在的流行小说)。
(3)内职:指在家里做的工作,这里是指武士的副业(由于很多下级武士家庭重要的经济来源是纺织,而左介母亲早逝,无法经营此业所以更加贫困。)
(4)增阿弥:室町时代的能乐法师。
(5)增女:多使用在天女和神女类的角色中的能面。
(6)江户时代有规定,家臣不能俯瞰藩主的住宅,因此橹朝向本丸(藩主住处及办公区域)是不开窗的。
(7)孕出:石壁因时间过长或其它原因,中下部朝外侧弧状突出而上半部向后下垂的一种损坏形式。
(8)御前大人:对藩主的敬称。
(9)借知:各藩为了解决财政困难而实行的削减家臣禄米额(知行高)或粮饷额(扶持高)的政策。因名义上是征借,故此得名。
(10)江户时代女子结婚后染黑齿,拔去眉毛,而长袖和服是未婚少女的装束。
(11)阿兰陀:荷兰。
(12)切支丹:天主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