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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五夜草 ...

  •   门外僧都的竹管忽然落在青石上,声脆如地上的枯叶。

      “左介!”月千代惊醒。

      透过纸门的缝隙往外瞧,面前是弥漫着朝雾般烟气的寺院。

      烟气是从线香上散到这里的,前两日那持刀的比丘尼身上也有这气味。

      此刻已近午时,然而不见一丝日光,天气阴得可怕。

      去奉行所录完口供,领了赏金后,是她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

      伽蓝的檐角在不远处依稀可见,赤黄的落叶和横斜的枝条掩着它们,从僧房看去,瓦片上仿佛生出花木。

      “去本堂和阿弥陀堂中参拜,一会在下就去找斋饭给您。您要的话,住持同意让您在这散散心,传说这里有会像莺一样鸣叫的地板呢,晚点我想和您一起走一走。”

      身边叠好的被子上只有一张纸条和一柄断刃。

      和松快的语气不同,纸上的笔迹十分潦草,忽大忽小,像是趴在被子里写的,纸角还有洇散的墨迹和泪痕。

      左介昨夜一夜未眠,似乎受了梦魇困扰。

      他一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便举着手看了两宿,不知有没有找着血迹。

      就算得到了奉行所的赏金,他也一点没有振作起来。

      月千代只见他愧疚苦痛万分,念叨着要抄经回向给遇害的同心和旅人,甚至是自己杀死的山贼。

      “应该用刀背打昏他们才对,至少应该给人留个改过的机会……”

      那把沾上血的刀,左介也不想要了吧。

      他是最害怕见血的事的。

      这也是作为武士,最要不得的一处。

      但是刀剌开胸膛时一寸寸皮肉撕裂的声音、把刀刃推进体腔,刺破内脏时的阻力和拔刀时温热黏滑的血顺柄流到手上,不过一会变冷干结,将手粘在柄上时的可怕触感也让月千代心下发凉。

      他不敢去想,而是立刻穿好衣服拿刀往外走。

      这时左介正舀水冲掉手上的污迹。

      “啊!”瓢砸进水缸里。

      指间的伤口被冷水一浸,顿时疼得难以自已。

      虽然知道自己将堕大量受苦恼处,左介也要尽力修行减轻自己和月千代的业力。

      他又舀了一大勺水,往手上浇去。

      左介洗完手,悄悄进了本堂,咬紧下唇站到众僧身后的角落里。

      法然上人双目半阖,在浮桥般的烟气后注视着他。

      他不敢仰脸去看,只顾低头,冻麻的手捻着衣角。

      屋角里设有烛台,蓬松的头发让他的影子在烛光下变得如恶鬼一般。

      垂下的袖子里突然掉出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是和子的印章。

      他始终不愿意把它交给月千代,甚至连看也不敢看。

      如果它不存在就好了

      月千代永远是武家的孩子。

      他和月千代一样相信。

      如果殿下不认片山做父亲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以忠诚的名义,不用结婚,不回老家,就能一直和月千代待在一起了。

      但这是和子的嘱托,若是故意不做便是背信弃义的恶行。

      这件事在心里纠缠不休,让这个浪人更加无地自容,他长跪在角落里,可就算闭紧眼也无法凝神。

      哪怕面前盯着他的只是造像,连黑白分明的眼珠也没有。

      他心神不宁地参拜完,掖起印章从侧门逃也似的出去,进了阿弥陀堂。

      阿弥陀堂里更加昏暗,无人到访。

      只有神佛和自己,这反而更令人安心。

      左介良久地跪着,梦呓似的把这一年的遭遇一股脑儿全念给佛听了。

      说到月千代和自己的事,悲从中来,情难自禁,本是最明白不过的事,他竟语无伦次,最后甚至掩面而泣了。

      念完,回过神,再起身抚平衣褶,他似乎把心里的结也一起理顺不少。

      正要叩拜时——

      门外忽然传来如蚊蝇振翅般细的哭声。

      再一听,那只不过是压抑着的啜泣和抽噎。

      “请问,是谁在这?”

      左介出了门。

      如同秋日的铃虫般,草叶旁正躲着一个蒙头巾的少女。

      她确是那前天的比丘尼。

      “您没事吗?”

      左介看到救命恩人露出这样无望的神情,觉得奇怪。

      “请离我远一些吧!”

      少女仿佛得了什么会传人的重病一样,不停地闪躲着,神情悲哀得甚至于扭曲。

      “您救了我们一命!如果有什么难处请说出来,好让我帮您一次!就算还了这恩。”

      左介鼓起勇气。

      “您要听吗?”
      她停了下来,神色不安,扶了薙刀才勉强站住。

      “没有什么。我不过是见到遭遇相似的人罢了。”

      “您恐怕还有不愿吐露的话吧,但要一直闷在心里,恐怕会得病的。”

      “您真的要听我讲吗?”椿的目光游移不定。

      “回家发现姐姐的时候,她已经、上吊、了,连舌头也吐出来。昨天这钱,全用在供养的花费上了,姐姐一定能、早日往生的。”

      少女摘下头巾,用它捂住眼睛。
      露出的后颈上,是一大块红紫的瘢痕,直直伸进领口。

      “对不起,您要是难受,千万别讲这些。”

      “我家原本在长崎,家里是卖绸子的。姐姐是父亲捡来的,我小时候连奶也不能喝,只能吃米汤,就是她一口口把我喂大的。”

      少女把刀支在一旁,自顾自地往下说。

      左介缄默地站在一旁。

      “后来她要嫁到加贺去。再往后不过三个月,仓库忽然起了火,火顺风烧了所有屋子,父母,弟弟,都给烧死了。

      我们两个女孩子,什么也做不成,干看着亲戚分光家产,最后把我们也赶走了。”

      “姐姐后来突然消失了,我和你一样,到这里来找她,毕竟女孩子被拉走,十有八九是……可她二十四岁了,又染了病,身上都是红斑,被老板赶出来,很快就……要、要不行了——”

      椿跪在墙角,久无一语,只闻哭泣之声。

      她的泪水从袖口不断滴落。

      “您要停一停吗?对不起,我不问了!您不要哭。”

      左介不敢去听结局,即使一开始就明白了。

      那个站在书堆上、手举吊索的、还有用刀指着自己的月千代出现在他眼前。

      椿却硬逼自己往下说:

      “我本不能带刀,但现已时过境迁。不论怎么请她说出害她的凶手,她也闭口不言。她看我拿刀,怕我做什么杀人的勾当。可我还问,追着她问。

      我本是山门中人,杀人实属重罪。但姐姐尚在年少之时,就要咽气了,让我只衔恨度日,这万万不能!姐姐不久便自裁而死了。

      是我逼死了姐姐,是我逼死了她……姐姐、姐姐、姐。”

      她突然把冷气狠狠吸进胸腔,再要张口时,发现左介和她一样,也在落泪。
      她于是靠着墙一点点站起来,仰头收了泪,把头巾拉下遮住后颈。

      “你们和我分道走,不要在一块,哪怕我们是一路的,这混乱无常的世态中,叫我连累了可不好。那位名叫月千代的少爷,您不希望他死吧?”

      “实在抱歉,我想,您的姐姐其实也、她也希望您好好活下去,如果您这样做,反而会让她悲哀得不能瞑目的。”左介仍然劝道。

      帮着杀人的事情,他绝做不出一桩。

      少女却没有表态。

      左介看见她的眼睛,那双眼根本不是少女清澈的眼睛,而是垂老之人布满血丝的眼。

      他吓了一跳,往后退去。

      “这里的住持好心收留我,请你不要把我这些话说出去就好,让我自生自灭也就罢了。”她咬牙拿起刀,进了僧房最靠边的一间。

      “您不用帮忙吗?”

      少女却没再回头。

      左介只好回了屋。

      屋里只有摞在一起的被子。

      断刃和月千代都不见了。

      他突然觉得身上发冷。

      那刀本就是仿制的便宜货,用成这样,已经修不了了。

      他在寺院里遍寻不见月千代的影子。

      “殿下,月千代!”他不敢放声喊,只能小跑着找月千代。

      印章坠在衣袖里,木盒的尖角撞着他的侧腹。

      他一出寺门,却看见前几日那个片山家的老板,正拉着月千代的手臂。

      左介发疯般向月千代冲去,严严实实地挡在他身前。

      低头一看,月千代的表情却平静又麻木,嘴角甚至病态地向上扬起。

      “您没事吧……没事吧?”

      他捧起月千代的脸,轻声问。

      “为什么一直、缠着我呢?”

      月千代苦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十五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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