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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前传三 花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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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千代的桌边,今天只有一个小小的孤影,是用书掩着脸的他自己的影子。
那个傻大个直到正午也没有出现。
但此日松丸没来欺凌他,因为父亲给松丸请了先生,他便能在本丸那的书院读书了。
可月千代不一样,父亲压根不管他,哪怕他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也只有左介或女中来安抚。藩内甚至有了月千代要被送出家的传言。
“哎呀,那不是那个乞食若样【1】!今天田乐豆腐【2】没来呢!可怜哪……”他忽然听见家老的孩子总三郎在窗外轻笑。
“什么——!”月千代费力地撑桌站起来。
可总三郎已和别人跑远了。
月千代趴回桌上,也不去要午饭,只是干等着。
自从母亲难产死去,左介便像换了个人一样,话少了许多,还总把手臂藏在袖子里,连月千代也不能碰。
“左介,生病了吗?”
又过了二刻,他见没有人来找自己,打算回二之丸去。
“真不来呀?”
他起身再停了停,低头出了教室,扶着柱子下到地上,而后沿墙一步步挪过去。
“不见了?左介,左介!”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自然无人能听见。
可他依然一边呼唤,一边撑墙角转弯。
这时有人经过他身边,他立刻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却不料脚下一绊,嘴嗑在地上,松动的乳牙立刻脱落,血散在唾液里,流得满口都是。
“咳……”他挣扎着站起来,准备吐掉牙。
一低头却发现绊倒自己的正是左介,他缩在墙的阴侧睡着,枯草遮住了他的身体。
与以往不同,他似乎很疲惫,眼下两片黑,蜷在地上仿佛永远都不会醒来,卷发如同河里的水草,湿漉漉地结成一团。
“醒醒?怎么啦!快醒过来!左介、傻子!”月千代拉起他的手。
袖子滑下去,露出的半截手臂上满是红紫的淤伤,一条新伤从手肘蔓延到袖口,破口两侧的皮肉充血,像钻了条长虫一般在手臂上蜿蜒凸起。
“啊!”月千代惊叫起来 。
“您在这吗?”那只手忽然抽离了月千代的手心。
左介靠墙坐起,把袖子拉下遮住伤口,另一只手捂在头上,身子一直发抖——月千代上前去叫,也只听到“痛……痛”这几声微弱的呻吟。
月千代坐到他身边仔细一看,左介的额角粘着不少柴灰,眼眶红肿。
“怎么了——说呀?你是不是摔下灶台了?手——”
“不是的,对不起…对不起。”
左介站了起来,转过身。
月千代却扑到他面前,皱着眉问他:“怎么了?”
左介不过八岁孩童,对于这样的问话,他压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是好,若隐瞒个中缘由,便是不信不义,要说了真话,恐怕这家长里短之事一被听去,明天他又成了别人口中的田乐豆腐。
他一时进退为难,只立在原地,低头求月千代:“那种事,您不必关心的,求您,不说了吧。”
“什么?你不说么?以后我不找你了。快说呀,不能总是这样……”月千代铁了心要弄明白它。
“我早上……我现在不会做干饭,但是能熬粥了。平常应付着应该还能过去……但是……饭的水要少,我就放得少,结果米粒里是硬的。我把整整二合米都毁了。父亲一生气,就把炉子里烧剩的大半截柴给抽出来。
我就、变成这样了。”
左介闭了眼,不敢再说。
“垃圾!”他的耳朵里堵着这个词。
“和我走,去擦擦脸?会不会好些?”月千代又发话了。
“对不起您,我一进去又要被看笑话。我不去了,一会到河边洗就行。”
“别去那,和我去二之丸吧,找点东西吃,又可以洗脸。还有药用。”月千代站起来,抓着他没渗血的那只袖子。
左介便任由他拽着,磕磕绊绊地向二之丸去了。
一回到熟悉的廊上,月千代很快带着左介进了屋。
“诶,这是谁?没见过呀。怎么脏兮兮的?”一个年轻的女中发话了。
她手里只端了一份饭菜,漆盘上是味噌汤和菜,还有几块鱼肉,肉切得很碎,边上还有点焦,菜色毫无诱人之意。
月千代皱着眉扭头不看,左介却一直睁大眼盯着它们,直到月千代回头看见他。
他立刻被吓得移走视线,只得绞着双手坐在一旁。
月千代等女中走后,拉上门缝。
“你要吗?我不想吃。”月千代撇下筷子。
“抱歉,我不能吃。”
“想不想?”
“不、不想,对不起。”
月千代突然抓起筷子,戳起一块鱼肉。
左介惊得连话也说不出,只是微张着嘴。
“吃呀!”月千代把筷子上的鱼硬往左介嘴里塞。
“快点,咽下去呀!”
月千代又连着塞了几口。
左介躲闪不成,只得把东西全吃下去。
只见月千代又要举起筷子。
“呜!”左介突然哭了。
“怎么啦?你也不喜欢吃吗?”月千代举起袖子去抹对方的眼睛。
左介噎得喘不过气来,他一边抽噎一边试图把哽在喉中的饭往下顺。
“呜……咳,”左介终于能张开嘴,“请您不要这样,可以吗?”他的门齿上染着红。
“抱歉……有点痛”他又加了一句,血立刻沾到嘴唇上。
他眼前是一片迷蒙的雾一样的泪。
“啊!戳到你了!对不起……”
“您千万别这样!”左介慌忙躲开。
鬈发将视野分成扭曲的断块。
他看不清月千代了。
可是心里萌发出说不清的,温热如同哭泣时泪水盈满眼眶的感受。
他想把手伸向月千代,可是胆怯很快压下了这些念头。
“那,这些东西都给你。如果喜欢,吃掉它们吧。”月千代不解其意,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不,不用,您吃吧!我已经吃饱了,一会再去厨房给您找点心。”
月千代又把一块鱼肉塞到左介嘴里才作罢。
看到月千代终于安稳下来,左介松了一口气,而后坐到靠墙的一边,用袖子揩去灰尘。
灰尘的底下露出一处边缘发紫的伤口,伤口如同簪一般刺进头发里。
“左介你的父亲为什么这样?”月千代突然问。
“不知道。但他喝酒,妈妈死了以后喝的还要更多。”左介苦笑着。
月千代愣了一小会,见接不住话,转而问:“那,左介有没有弟弟妹妹?”
“有的,弟弟和妹妹都有,各有一个呢。妹妹两岁多,弟弟要大一点。”左介对着月千代腼腆地笑。
“你是不是要照顾小孩呀?”月千代有点沮丧。
“是的!我……”左介忽然又低了头。
“我本来想让左介你,来做近侍的。”月千代咬着下唇,看起来似乎要哭。
“诶!对不起,我太小了,事情也办不好的。”
左介胆怯地偷偷抬眼望月千代。
他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去碰月千代的手了。
但他身上脏得很……
“要不,左介你,来这里睡一晚吧!我叫人找大——被子!”月千代忽然撑着桌子站起来,用力推开门。
“对了,喂饭的事,不要和别人说。”他扶着墙挪到门外。
“别!您别这样!”左介突然挡在他面前:“这种事我去吧?”
“你想迷路?”月千代歪了歪脑袋。
“那个,还有……我明天回去,父亲会打死我的!”左介补充道。
“怎么可能?那你就一直呆在这吧!不要走了,明天再和我一起去上学!他找不到你的、他不要想!”
“诶……好。那请让我去找被子吧!”左介转身时忽然张嘴笑了。
“去呀,一起去。”月千代跟上他。
月千代的父亲,四角泽宪,从来不管他,而且月千代还没到去上学的年龄,更是无人管教。
他们就这样逃了课,坐在被子上玩闹。
窗口流进的光里是细细的扬尘,散在空中如同发光的云雾。
他们喘着气放下被子。
光雾逐渐变薄,再由金色转为橙色,最后揉成昏黄的一团填塞室中。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暗得连棋盘的格子都看不清了。
“我怎么输了!”月千代扑在棋盘上打滚,棋子落了一地。
月千代头上的元结已经松脱,细软的黑发扇子般铺在锦被上。
“对不起……那这盘算您赢,前面的也算。”左介拦住滚到地上的黑子。
现在,天快黑了,女中刚过来给他们点了灯。
左介的伤口也早已被包扎完毕。
“要不要睡觉?”月千代不敢玩棋了,他今天一局也没赢,连下法都是左介现教的。
“我去洗个澡,可以吗……失陪了。”左介摞好花札,请求道。
“随——意!”月千代背过身钻进被窝。
左介刚跨出门时,很奇怪地感到不舍,忽然又回了头。
月千代正躲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又拿来一本不到一指厚的假名草子小声念着。
他只穿了身轻薄的白襦袢,嫩莲根一样的手臂支着浅黄的书页,黑发散在席子上,绕着灯台的影子铺成一片。烛光也是浅黄色的,可月千代躲在书的影子底下,不让左介看清自己的面容。
左介红着脸拉上障子门出去了。
他没看见,门里的月千代已经放下书,正悄悄地对着他的身影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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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乞食若殿:毛利元就早年在猿挂城领三百贯领地时的外号,算是蔑称。(这里因为月千代并不是继承者所以稍作改变)
【2】田乐豆腐:这种豆腐烤制时插两根钎子,形如腰间佩两把刀的武士,因此用来形容软弱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