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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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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我总是梦见林韧,梦见他站在海棠树下,招手喊我过去,他每次都会在叫我的之前加上一句话,比如,“宁凰,城外的桃花开了,我们一起出城看看吧”,又比如,”宁凰,嘉祺母后宫中的海棠花开了,我们去看看吧“。他瘦瘦高高,眼睛像归家时分门口悬着的两颗灯笼一般温暖,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一身茶白或是水绿的襕衫,总是精神抖擞的高兴模样,带銙上系着她母亲给他各处求来的玉佩,以保佑他这辈子平安顺遂。那时候我在学堂就知道,女儿们其实心里都喜欢林韧,可是表面上都对各个中意的皇子格外殷勤,因为她们知道,权力才是最稳定的感情。
清早醒来,就看到菡萏便替我把窗台外的花给换了,我爬起床趴在窗台,她说,“难得贵人起得早,只怕今儿有什么事吧?”
我说,“你是怕我醒得早了烦你们是吧?”
菡萏只顾弄花,“画眉这会儿在准备早膳,我放下这花便进屋伺候你梳洗了。”
我看她手中的花,花瓣像是雏菊,但是更大些,颜色也更艳丽些,我问,“这花哪来的?”
“钱公公派人送来的,说是皇上拿来赔罪的。”
想必是因为唐公子的死,我觉得没趣,况且我也没必要生这气,只不过觉得没劲罢了。不管这茬,我问,“这是什么花?好像没见过。”
“花房的太监告诉我,这花叫烟花草,只在秋季开花,盛开的时候如同一朵烟花一般打开就散成灰了,所以叫这名字。”
我说,“听着稀奇古怪的。”
“贵人可不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嘛。”菡萏绕进屋来,扶我坐下,又支起了铜镜,说,“我可是听画眉说的,说你自小最喜欢那些不在书中之物,只听些荒谬的戏曲,哪怕里面都是满嘴胡吣之言,你也信上一番。”
“你这编排的这些话,难道不是书中之语吗?”
“是了是了。”菡萏说,“昨晚同其他宫里的丫鬟们打麻将,说是旻嫔的攒竹院见到了《预言之书》的残稿,就提到了这花,提及了这花,说是如果能看到这花开放,便是极好的兆头,意味着有极佳的姻缘会降临。”
这《预言之书》以前道听途说过,不过都是只言片语的传说,也不知道到底是讲什么的,在学堂的时候便请教过先生,先生说无非是市井书生们的杜撰,文人骚客们在风月之所取乐用的,谈不上什么真书,无需当真。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好像听过关于烟花草的传闻,便问,“是不是以前宫里有妃子特别爱这花?”
菡萏点头说,“是的,不过那是个被废的妃子了。宫里也没人提她了。”
“这话就假了,如果是被废的妃子,自然就不得宠,哪怎么可能会有关于姻缘之花的故事呢,想必这妃子是得盛宠的,而且必定招人妒忌。”
菡萏说,“是啦是啦,不过就是个传说。就算是偏爱,也是个好兆头。”
我抱怨道,“人那,无非是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寄托到这花花草草、四季天气上头来,我倒是不信。”
“贵人信不信无所谓。”菡萏说,“我倒是信的,那我就不把这花放在这里了,挪去我那屋外头好了。”
“就放我这吧。”我说,心里念着等着的还是林韧的消息,无奈自己寄托不上,只能寄托给神明了。又说,“我看着这花不错,就当新鲜的乐趣。”
“死鸭子嘴硬。”菡萏嘟囔了句便走开了。
她走后,留我一个人看花,阳光落在花枝上,花的颜色像海棠,但是细长的花瓣却像菊花,却不似菊花的繁复,简单地两层花瓣。我靠近花,像许愿一般吹了一下花瓣。
花瓣嘭地一下,散开来,花蕊一小团灰色的粉末轻轻炸开,噗!随着风散开来。确实像一小团烟火,但这是我吹开的,并不是它真的开放。
菡萏拿了碗燕窝端在我面前,看了眼花说,“贵人,这花不会开过了吧,你也不喊我们!”
画眉听见菡萏的囔囔,也好奇地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说,“这花可能被我吹断了,我就那么吹了一下,它就散开来了。”
菡萏问,“那贵人看到花开放了吗?”
我仔细回忆刚刚的一幕,又不敢确定,说,“看到也不算看到吧。”
画眉问菡萏,“那这是有什么说法吗?”
菡萏想了想说,“难道是贵人的好姻缘,算是个半吉?”
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倒不相信。”
画眉说,“你若不相信的话,吹那花干嘛。”
说完两人就笑了,我伸手佯装要打她们,这才停下。早膳我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隐喻,虽然我往常不信这些神鬼之事,只是被菡萏说了这么一通,好像冥冥之中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钱公公又来说皇上早朝后要找我,我才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走到紫阳殿,太监丫鬟全是生面孔,感觉空荡荡的,嘉祺果然把这里的人都换了。对于唐公子的死,我虽有几分不能宽宥,但他怎么说也是嘉祺的人,我又能奈何多少,而且这后宫每个人的生死都在嘉祺手上,我再多的心思,不过是只蝼蚁。
嘉祺刚下了早朝,便来和我说,今日安排好了出宫,我暗骂不早点和我说,我竟一点准备也没有,但也忍住了,只是问,“是有林韧的消息了吗?”
“不是,我是想去阜草寺看看我的母后。”
嘉祺的母后自从登基后就迁至宫外的阜草寺,之前也听画眉和菡萏提起过,嘉祺每几个月会出宫看上一会,都是他一个人带些侍卫一同前往。今儿喊我,又不是找到了林韧的下落,我有些失落。
他看出我的心思,问,“你不愿去?”
“去了去了。”无论如何,能出宫便是好的。
说完嘉祺找来两套太监的紫檀色制服,让我同他换上,我问他,“你是皇上,为什么出个宫跟偷鸡摸狗似的?”
“你笨啊,这不是要带你出宫嘛?”
我这才恍然大悟,如果明晃晃地带我出宫,宫里又有多少舌头。于是在另一个太监的掩护下,从朱雀门上了马车,我问,“这个太监是你的人吗?”
“是我的人,但我不确信他会不会告诉其他人。”
我知道皇后最爱督查各宫门的人员出入,问,“如果皇后知道不就糟了吗?皇后和太后可是一条心。”
“是吗?”嘉祺笑了笑说,“皇后要的地位靠的是我,而太后要的地位靠的是她自己。所以太后可能会害我,但皇后不会。”
从他漫不经心的表情来看,他似乎丝毫不把她们放在眼里,我也没必要替他操没用的心。
“也是,人家现在还怀着你的龙子呢。你们现在是伉俪情深、琴瑟和谐。”
“你这话怎么听上去那么酸。你要是嫉妒了你也给我怀一个呗。”
我往外面挪了挪位置,说,“我可没那个能力。”
说罢我便不再搭理他,这是我在嫁入宫中后的第一次出宫,并不是一种自由欢快的心情,而是沉甸甸的、像小心地捧着一个琉璃做的秘密一般,生怕碰碎了,那个藏在琉璃里的那个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这种心情只能躲藏在车窗外交织往来的人群的热闹声之后。
没多久便到了闹市区,车外一阵乱哄哄的,我从车窗探头出去,原来是南上的难民,呜呜泱泱地挤满了整条街道,再前面是赣巨大将军的府上,也就是旻嫔的母家。
难民们穿着简陋的粗布衣裳,他们一方面抱怨着天灾人祸,另一方面咒骂着新皇登基沉迷于酒色,只管充实着后宫,不管黎民百姓。
“这就是太后的高明之处。”嘉祺说,“进宫的妃嫔大多都是她选的,对我说为的是繁衍子嗣,暗地里又在民间杜撰着我荒淫无道的故事。”
换做以前,我会逗趣地数落他,提醒他哪些妃嫔是他自己看中娶进宫的,但现在我不能,我也会害怕他,毫无防备的喜怒无常,我不愿自己,或者身边的人,成为下一个唐公子。
“我讨厌难民。”嘉祺说,“他们时刻在提醒我,我是多么无能。有一日我去问母亲,这么多难民怎么办,母亲居然说,把他们全杀了就好了。可是后来我发现,她的话也不无道理。近日我睡得不好,总是梦见这些难民变成了一只只老鼠,蜂拥一般爬进了我的被褥,我总是惊醒,迷糊中拔出了身旁的利剑,对着虚空一顿乱刺。”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依然看着难民的人群,突然有一个领头的乞丐说,“赣巨大将军府上又放粥啦!”
难民们的脸上都涌现了一股暖色,朝着赣巨大将军府上奔跑而去。
“我恨这个大将军。”嘉祺愤愤地说,“赈灾的粮食被他驻守南藩的儿子克扣了,这里又放粥体恤灾民博得了好名声。”
“他是太后的人。”这些前朝的八卦,我多少也都知道,“而且赣巨大将军和涿光丞相两家可是世交,涿光丞相又是皇后的父亲。”
“所以我就更厌烦了。赣巨大将军手上有精兵五万。我手上的御林军才一万人。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我问,“你想做什么?”
他说,“我总是要寻些事情治他们的,只是我还没想好,所以我想去听听母亲的话。”
我不懂这些计谋和治国之道,只是傻傻地发呆,如果此刻林韧在,或许会给他出个主意。但我不能,我只能沉默。
嘉祺看了看窗外,说,“对了,等会儿就到了我说的那个馄饨铺子了,你帮我看看。”
真真是淫乐无穷啊,想到女人,家国的愁事都如过眼云烟了,林韧以前说的没错,男人的眼里都是女人,只有女人的眼里才有天下。转眼就到了城东的馄饨铺子,下车我两随便找张桌子坐下,一个杏花一般的女子从厨房探出头来问,“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也许是粗布麻衣,更衬得这姑娘的清素俏丽,头上还扎了条薄薄的毛巾,几粒汗珠挂在略施粉黛的两颊上,更有几分可爱之趣。我心里一叹,果然是馄饨西施。
嘉祺说,“三碗馄饨,两碗先下我们吃了,另一碗我们想连碗带回府上,改日再把碗还回来。”
姑娘不答应,“这不成,你们把我的碗弄丢了怎么办?”
我问,“姑娘,你这一碗馄饨多少钱?碗多少钱?”
“十文。碗一个三十文。”
我说,“我一共给你一两银子,够不够?”
看嘉祺迷茫的表情,自然是从小宫中养大的孩子,连钱都不知道。
馄饨西施耷拉的一张脸上马上砌满了喜悦,连说,“成,我这就给你们下馄饨。”
母亲大人从小教育我,如果一个人爱财,那么什么事都好办。
我笃定地对嘉祺说,“这个人我帮你拿下。”
嘉祺乐呵起来,说,“那就靠你了。”
满嘴的邪笑,不知道又在胡思乱想什么画面了,哎,又一个岁月静好的姑娘要被糟蹋了。
店里有个老人家打下手,应该是馄饨西施的父亲,但馄饨西施却亲自给我们端上两碗馄饨,嗲了句,“两位有请。小心烫。”
钱真是好东西,不然赣巨大将军为什么要贪。还让我们小心烫,说出来你未来伺候的是谁,能把你烫化了。
我喊住姑娘,问,“姑娘是哪里人?可有许好的人家否?”
嘉祺瞪我,像是我说了极错的话一般。
馄饨西施莞尔一笑,玩笑说,“我是来自天上的人,我是要嫁进宫里的,可不能随便许人家。”
我心头一笑,果然漂亮的女人都格外自信些,又说,“那我要替你做媒了。”
馄饨西施说,“不瞒两位,我看得出你们的打扮是什么身份,你们不知道,这城外住了当今圣上的母亲,他每次出城都会有你们这副着装的人跟在后面,所以呐,虽然你们是宫里的人,但是也是说不上话的人罢了。”
哟,这人还瞧不起我来了。这无心的话还是让我生气起来。嘉祺看出我的心情,拉着我说,“小家子世面,你别当真,你的气质,哪能只是个太监。”
这话我高兴也不是气也不是。只是吃馄饨,不理这茬。
嘉祺问,“你说能不能把她带进宫?”
“当然能了。”我应声,“就带进宫当个小厨娘,要么就放在你宫里当个小宫女,晚上帮你铺铺床暖暖被的,多好啊,她不是要嫁进宫嘛,你赏她一个公公。”
说完我又后悔了,这让我想到了堇贵人的结局,不免一叹,但他个大神经条,好像没想到,只说,“嗯。带进宫可以。不过不能放在我宫里,全部都盯着我宫里,反而不自在,那就放在你宫里吧。”
一个肯定句,竟让我吃了个哑巴亏,原来这里等着我,行,看我之后怎么拆散你们这对鸳鸯。我闷声答了句,“好。”
饭毕嘉祺同我坐着马车来到了阜草寺,矮矮的土墙上铺陈着灰瓦,一丝杂草也没有,推开门,院子西侧有一滩青水,养着睡莲,水面映着一棵海棠的春色,先皇最爱海棠,但不让任何人种植,只有嘉祺母亲宫里有一株,想必这颗也是她离宫的时候从宫中迁移过来的,之前太后最吃味先皇对她的偏好,便只好牡丹花。我寻思着前日子那碗睡莲海棠粥就是来自这里了。
正殿台阶下一身棕色的老嬷嬷在绣花,嘉祺过去问,“张嬷嬷在绣什么?”
“海棠花。马上就是先皇的忌日了,亿惠娘娘的衣着上要用的。”
“我母亲呢?”
“在偏殿抄经呢,这会你别打扰她,海棠花落下的时候,她不喜欢说话。”
嘉祺先是把刚刚多带的一碗馄饨递给张嬷嬷,让她交给亿惠娘娘,然后转头看了一眼海棠,他知道这是父皇和母亲的念想,但他一点也不关心,他讨厌他的父皇,他弯腰用手扫开落在台阶上的花瓣,坐下又拍了拍旁边,示意我也坐下。
我问他,“我什么时候才能有林韧的消息?”
“你这么想他?”
一阵风吹起还没落在青水上的海棠花,像吹散了一场堕落,我说,“嗯,他是我唯一的指望了。也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嘉祺坐我旁边,久久不说话,又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只以为你不过喜欢同他一起玩。”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他也没有等待我的回话。我注意海棠树后面出现了一个身影,像风一样,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走了出来,在阳光下格外扎眼,脸上蒙着黑色纱巾,只露出两个眼睛,弯弯的,像是读了不少春日留情的书,和这般黑森森的打扮十分不合,头发像苍草一般在脑后散开,一身栗色软烟罗衣衫,秋露一般。
我问,“他是谁?”
嘉祺说,“你看到的,只是一个人。”
我说,“瞧你这废话说的,当然是一个人,不然是个鬼吗?”
“我说的,是你只看到了一个人。”
“对啊,不就树下站着的那个吗?”
嘉祺冲着树上又喊了声,“秦云羡,你下来吧。”
一身藕色的雨丝锦袍子,象牙白的靴子落在地上,原来树上还站了一个人,比刚刚那位更年轻些,一双惺忪的眼眸,倒像一个书生,笑起来,居然有点松鹤童子的感觉。
看这两人隐匿的打扮,我问,“他们是你晚事朝的人吧?”
“你知道的还不少。”嘉祺说,“你开始见到的那个人,叫陆风,他原来是个出家和尚,本是老住持手下最得意的门生,十二岁就得到了佛祖全部的真传授教,可是在两年前,遇到了一个逃难的女人,便从此为女人迷了心窍,只说,原来这世间有比无上更自在的向往,自此醉情红尘、流落天涯。另一位叫秦云羡,本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好死不死,情窦初开那年喜欢上了他父亲纳的一个小妾,后来还无故把人给害死了,便也离家出走,专心制毒了。”
我叹一句,也不愿刨根问底,“都是书本子上的奇人。”
别人都是敢爱敢恨的,只有我苟且,偷生。
秦云羡跳到我的身边,可爱的模样有点像男版的梅贵人,年龄也相仿,说,“我可比不上陆风,他对佛法可是自有一套污蔑的说辞。你得闲了大可听他说上一说。比戏文好听。”
陆风果然接了茬,说,“先皇大施佛法,为的是压抑人的欲望,而这件事,本来就是极大的欲望。”
秦云羡问,“先皇施佛法是欲望,那你流连忘返的风流之地,就不是欲望了?”
“佛法是压抑欲望,而风情却是释放欲望。”陆风沉浸在自己的道理之中,“大家都说,世人是出题的,只有出家之人是解题的,可是你见出家之人又解过什么题呢,人们与出家之人的关系只有三件事,一是祈祷,自己去庙里拜,祈求功名事业健康姻缘,二是解忧,人若迷神失志,便认为是受妖魔不洁之物所困,必然要出家之干净之人来解脱,三是超度,死之后的寄托,想着出家之人必然是要去极乐之地的,也就借着心中的信念,指望自己或身边之人死后也能搭着车一趟过去。可是这三件事,又和出家之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佛法的道义讲的是你的眼界,是劝你将那些牵肠挂肚、烧心烧肺的事看得淡些,而不是真正能解决这些事情。在我看来,还不如风流之地的佳人们的普渡得更实用一些呢,无论你有多少惆怅,都能随着春水一路东流逝去。”
秦云羡说,“你说这些话,小心别顶着雷。”
“道理我都懂,我也明白人需要信仰来依靠,不然你行事作风完全没了方向。可是直到那人出现的那一天,我才清醒的明白,我的心里是不太平的,以前木鱼前、佛法下平静的我,不过是一个沉睡的我,从明白这一点开始,我再也不能平静了,我到不了师傅们传授给我的道法的境界。”
我说,“你到不了那一层境界,也不好评价佛法本身和世人看待佛法的态度吧。”
“我不过行一日看一日罢了。只想着风流之地的佳人们用一辈子最美妙的日子去陪你浪费,只是为了你的喜好,将你的烦恼忧愁,捏成一句俏皮或动人的玩笑,扔到空中,随着烟花绽放然后消逝,岂不是更有意义,那才是真正菩萨的化解之道。”
我这才希望一道雷劈了他才好,我说,“她们可是为了银子。”
“为了银子不假,但那些快乐是假的吗?”
秦云羡笑着说,“你连去越人宫都打着我的名号,可不是假的嘛。”
他的声音,像是风打过一片竹叶,沙沙作响,我本来没留多少神在他们的对话上,而是盯着飘落的海棠花。但是那字条上、他嘴里的‘越人宫’三个字,还是如一口冰冷的井水,滑入我的身体,幻做一条水绳,勒紧我的脖子。
我念叨,“越人宫?”
“可不是,因为那是官妓坊,他又要去寻访那里的姑娘,所以打着我的名号,不过后来家里丢了官,他又去不成了。前阵子官妓的姑娘还和民妓的姑娘因为他而打起来了。”
原来新蒲那天夜里讲的人是他,居然是他。
陆风笑着对嘉祺说,“这官妓民妓的规矩什么时候你也改一改啊。”
嘉祺说,“有什么好改的,省得你又到处祸害,能替那些花容月色挡一挡你,也是善事一件了。”又对秦云羡说,“你也是,打着你的名号你也不管。”
“反正我也不去,无所谓他了,只不过,以后我用他的名字便是了,也拿着修佛之人的道行,去行侠撞骗了。”
陆风和秦云羡像两个孩子一样打闹起来。海棠花又渐渐飘下,我不愿再说什么,嘉祺看我不愿说话,也不再问什么。陆风和秦云羡又不知道消失在哪个阴影之下。不多久,张嬷嬷出来,说,“皇上,你可以进去了。”
我在犹豫要不要也进去,他站起身,拉起我的手,我不好推脱,便也进去了。我看着亿惠娘娘坐在一个屏风后面,坐在一个躺椅下,从她身后的窗子,看不到那棵海棠树,但风吹着海棠花入池,却正正好好在那个视野之下。她和我想象中以前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朴实的容貌并不修缮,却有种清新的温和,头发比以前白了许多,多了分沧桑。
我请安,“见过亿惠娘娘,好久不见了,愿您身体安康。”
“两年没见了,你还是没变。”她似乎不愿和我多言,说完便转头问嘉祺,“你今儿怎么又来找我,我说过了,你没事别来打扰我的清净。”
“母亲,我讨厌太后。我想她死。”
“我就知道还是这句话。两年了,你怎么还没学会隐忍。”
“我已经尽力去隐忍了,可是我心里愁苦。”
“即使忍无可忍,你也要打碎了牙吞下去。现在的天下还不是你的天下,你要知道,先皇把皇位传给了你,却让我出了宫,这是为什么?”
“儿臣不知。”
“为了太平。虽然他把皇位给你了,但是太后之位却给了她,为的是各方的势力都能平衡。因为我不在皇宫之内,所以你怀疑和忐忑,会迫使你励精图治,去做一个好皇帝。”
“有一天,我会把她的人全部杀光,迎母后回宫,遵您一声太后。”
亿惠娘娘突然不说话了,又像是含着一句话却不能说,只是咳嗽一阵。嘉祺扶着她,张嬷嬷也进屋来说,“娘娘最近身体不好。”
“太医可否来过?”
“日日都来。”
嘉祺突然想到什么,问,”谁派来的太医?“
“太后。”
嘉祺大喊,“陆风,进来!”
陆风马上推开门,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嘉祺的语气流露着无可奈何,“这京城里高明的大夫是不是都是太后的人?”
陆风回答,“不全是。但太医院都是。”
亿惠娘娘对嘉祺说,“你不必为我担心,她这么做,只是想告诉你,她的势力永远都围绕在你的身边。可是只要你还是皇上,她便不敢做什么,我不自在了,她得不到任何好处还要受到你的质疑,她没有那么傻。”
嘉祺算是平静点,对陆风说,“那你明儿去民间找些名医来给母亲看病,”又转头对张嬷嬷说,“张嬷嬷,你一直跟在母亲身边尽力尽责,我不想责备你,但是关乎入母亲口的东西,还请多加留心。”
亿惠娘娘说,“她待我极好,每次我入口的食物,都先经她之口,就好像小李子在你身边一样。”
“小李子,已经死了。”嘉祺又补充道,“被太后害死的。”
我不愿多说什么,亿惠娘娘说,“他也是个短命之人。可是,这又让我对你的忧心徒添了几分。”又看着陆风说,“你是皇帝信任的人,你时刻要在皇帝身边,要帮助他。”
这话不对我说倒是对别人说,可见她也不信任我。
嘉祺说,“宁凰在宫里一直支持着我,有她在,你大可放心。”
我不知道这话他是对亿惠娘娘说的还是对我说的,我听着如同一个天上掉下来的责任一般砸在我身上。不过亿惠娘娘还是不愿接这个话,便说道,“你怎么看太后的两个儿子,嘉文和嘉武?”
“我讨厌嘉文和嘉武,每次在宫里遇到他们,都感觉他们眼里说着这皇位本该属于他们,他们自负的态度让我感觉他们笃定地认为江山最后会落入他们的手中。”
“他们经常进宫吗?”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每次进宫都不去紫阳殿给我磕头,而是去太后那个鸟屎窝。”
“她还是那么爱养鸟。”亿惠娘娘低头笑了下,又问,“你觉得他们也在窥探着你的江山吗?”
嘉祺向张嬷嬷讨了一杯茶喝下,然后说,“这两个人我比较不担心嘉武,他年龄尚小,只不过还在军营里历练,闲暇时只顾在风月事中流连,最烦政治。而嘉文却从不安分,朝里的大臣几乎都和他有交集,又掌管着京城一应事件往来,要说他没有占据江山的野心,我可不信。”
“你觉得太后更喜欢谁?”
“因为嘉武还像个孩子一样,时常在太后那撒娇,自然多疼爱他些。”
“嗯。所以你错了,真正有威胁的不是嘉文,而是嘉武。”
“为什么?”
“朝堂之上、皇宫之中,有另一位皇子如此操心国事,这些朝臣们真会信任于他吗?锋芒太露反而适得其反,相反,嘉武在军营也有三四年了,正是笼络人心的机会,你以为太后真的会随着自己的喜好去疼爱一个人?她把每一步都算得精巧,自然知道他日如有变化,自己该扶持的是谁。”
“我不管她想要去支持谁,但是她现在就把手伸到朝堂之上,去挑战我的权力,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这个我听说了,你也反应过度了,她不过是借别人之手杀了一个小官,你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可是那个人对她毫无威胁。”
“真的毫无威胁吗?你不是正在让晚事朝的人去调查南藩赈灾粮款克扣和贡品丢失的案子吗?你试图去动摇她的权力,她自然要找到一个替罪羔羊。”
“因为她试图去争夺我的权力,因为她时刻都要监督着我,我受够了,我必须要把那些在她掩护下那些贪赃枉法的人都一网打尽!”
“你要一个罪人,她给了你一个罪人。我认为她做得很聪明。”
嘉祺失落地说,“可是这个罪人,是我看好的一个臣子。清贫的他,不过是为了临死妻子一个简单的愿望,扣下了贡品里的一只金钗。”
“那他依然不是一个道德完备的人。他也是罪有应得。”
“可是他承担了他不应该承担的罪名,下面的府衙连同涿光丞相都将下放到南藩赈灾的粮款和克扣贡品的罪名都扔给了他。仅仅是因为他微不足道的错误和他不愿与邪恶同行的执念,所以那些真正克扣粮款和贡品的人,都躲在了合谋之后。”
“你没有证据,所以你只能听从涿光丞相和其他人的安排。这些只是你的猜测。”
“但我见过这个人,同他有过一次彻夜的长谈,关于家国的理想,我见过他一贫如洗的家庭和安居乐业的乡民,我相信,作为一个清贫忠良的臣子,他不会做贪赃枉法的事情,他唯一的错误,就是过于善良。”
“你这样为一个臣子而失落,我很失望。你要知道,你不应该去追求做一个好人,一个好皇上,而是学会与罪恶为伍,利用罪恶来保护正义。”
“可是我已经有野心了。”
“天底下那么多有野心的人,可是他们都能成功吗?你也太过天真了。你要深入邪恶,去观察他们邪恶内部的矛盾,你只有先分化了他们,才能各个击破。你要知道,罪恶的人即使形成联盟,也是相互怀疑的。”
“儿臣愚钝,并不知道怎么去各个击破。”
“你知道为什么文武百官要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吗?”
“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在我的身边安插眼睛,为了他们的权力。”
“对。但你要反过来想,这不是也为了分化他们给你提供了把柄吗?你要把女人当做你的工具。前朝是你的战场,后宫也是。一个君王的胜利不光是站在为他冲锋陷阵的尸骨之上的。”
这话听得我瑟瑟发抖,心里佩服她的勇气,即使她现在困在阜草寺,也曾经成功地把嘉祺送上了皇座。
嘉祺说,“有些事情我能想到,但我不愿去做。”
“嘉祺,要想赢,就要时刻保持警惕,如果你有安逸的想法,或是要寻求什么爱情,那你注定失败。”
我看到了嘉祺脸上的失落,同那天他在上书堂斗志昂扬地要召唤权力的状态完全不同,像是输了一场精心筹备的马球的遗憾。他说,“虽然有些道理我现在不能认同,我会试着去学习的,母亲。以后我再来拜访您。”
张嬷嬷在一旁,说,“皇上还是和以前一样。”又说,“我去屋外把海棠花瓣收了,做成点心给皇上带回宫。”
亿惠娘娘抚摸着嘉祺的头发说,“你以后少来,对你,对我都安全。”
我站在一旁,后悔同嘉祺进了这个屋子,其实我在屋外那棵海棠树下等着也是可以的,我不想知道嘉祺和太后的纠葛,也不愿去参与前朝和后宫的计划或者阴谋。如果我此生能够遇见林韧,自然和他私奔,如果不能,我便在叩翠斋中浪费我的日子,他日或者死去或者随嘉祺陪葬,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