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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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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后宫的黎明,像一条条死去的鱼翻着肚白浮在天空之中,一寸寸阳光从灰瓦上漏进毫无生气的寝殿中,提醒我无聊的一天又要开始了。画眉总是会早早地给我熬一碗血糯粥,虽然她笨,但是厨艺还是十分精湛,我的哥哥,现任御林军东卫士郎,画眉还在府里的时候就把他养得格外肥硕,等我入了宫,他才慢慢瘦下来。现在虽然哥哥也常出入皇宫,但也没来后宫看过我一眼,或是来吃一口画眉做的山楂酥,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之前与林韧关系的缘故,他如今不过是避嫌为自己图个好前程而已,等着接替父亲兵部英鞮尚书的位置。
醒来画眉也不在身边等着伺候,只喊,“画眉,你在外面瞎忙什么呢?”
她越发没了规矩,也不进来回话,喊道,“贵人早安!皇上派人赏了些物件,贵人要出来谢恩吗?”
“我还没洗漱,就不出来了,你把谢恩的话带给小李子吧。”我慢悠悠的从床上爬下来,也不曾睡上多久,头生疼得紧。我把梳妆台上的镜子立起来,对着端详自己的模样,好像少了几分生气,脸颊添了几分冷清,也许是瘦了,似一面初冬的青黛山。
“小李子不在。是钱公公来的。”
竟然不是他来,也是,早上正是紫阳殿忙的时候,他怎么有空过来。画眉收拾好后,便来伺候我洗漱早膳,又是血糯粥,加了些红枣,我问画眉为什么,她说是皇上留的话。我不喜欢,把红枣都挑了出来,只喝粥。早膳还没用完,梅贵人就来约我去给皇后请安,我说都这个点了还请个屁,反正她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是太后还看着呢。昨晚咱两毕竟侍寝过了。”
我讨厌那个老巫婆,当年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就看我格外不顺眼,嫌我太过于机灵讨巧,可是那时候我也不用看她的脸色,谁知我现在沦落到这地步。
“走吧。”披了件银鼠褂,收起我的墨黛撒花绉裙就出去了。画眉急匆匆地从皇上赏的物件中拿出个金钗给我戴上,我在镜子看了几眼,觉得并不合适,便要摘下。
梅贵人提醒我,“这是要给皇后看的。你摘下做什么?况且姐姐你今日看着有些疲累,也需要这物件提提神。”恍惚间我才发现,在后宫这些女人事上,我可能是最无知的。
我喊画眉,“画眉,走吧。”
这丫头又偷懒,站在门旁不作声。
“贵人,我今儿身上乏,这会儿都走不了路了,让菡萏陪贵人一道吧。”说罢,便把菡萏喊到跟前。说起菡萏,她倒是比画眉机灵些,自小在后宫中长大,原在叩翠斋中伺候上一个主子,只不过因为画眉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所以我自然用她更顺手。
出宫的时候,我看偏殿的堇贵人和三叶都不在,想必是早早地出门,又不知去哪里搭大戏了。我又给其他丫鬟留了话,今儿天好,嘱咐他们今儿把麻将洗洗晒晒。
在去永禄宫的路上,梅贵人在我耳边说,“有件事,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那你就别说。”我讨厌这股子黏糊劲。
“姐姐。”她拉着我撒娇起来,“就是,我总觉得皇上每次和我在一起,心不在焉的。”
突然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这是怎么说呢?”
“就是,”梅贵人一下脸红了起来,“他每次都到一半,就停下来了。”
我差点笑出声,说,“那就是你没舒服到咯?”
她一下子炸开了,吓得我身后的菡萏和梅贵人身后的玲珑跳了一跳,说,“不是啦,姐姐,我的意思是,他好像每次都在想别人。”
我算明白过来,可不是么,人家现在喜欢上了宫外的小厨娘,再没几天你们也跟黄花菜一样的凉飕飕了。可我还是安慰她说,“可能是前朝事情繁多,心不在焉吧。”
“因为后来就召见了姐姐,所以我还说是不是在想着姐姐。”
原来这恬不知耻的小蹄子想的是这出,怪不得今天拉着我去请安,我倒是没想到,我也不能说出原委,又抹不开面子,顿时倒是脸红起来了。
“所以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她倒是追问起来。
我可是死要面子的人,只能硬抗,“甚好甚好。”
“真羡慕姐姐。”她一阵感慨,抓住我的手,我才看到她指甲上缀了荷花色。“怎么个好啊?”
这下我成了个哑葫芦,之前在学堂里,我可最是个伶牙俐齿的不可惹姑娘,倒现在,竟比不过眼前这个刚出茅庐的十七岁小丫头,转念一想,可不是比不过嘛,皇上再心不在焉,也和她颠鸾倒凤不知多少次了,我呢还干净地跟清明时节采初乳茶的姑娘似的,要是林韧在就好了,哪怕做个侍卫也好,让我有个心甘情愿卸下衣裳的怀抱。我又糊涂了,林韧在的话我嫁到宫里来做什么。不知想到哪个天边了,只感觉梅贵人拉了拉我,问,“姐姐你在想什么?连耳朵都红起来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不知廉耻,又不愿丢了姐姐的架子,只说,“你知道,皇上习武,身体格外强健,花样又多,我呢,多日不出宫门了,甚是辛苦甚是辛苦。”
我一脸羞人答答。
“真好。”她这声感慨倒是发自内心,“我还让玲珑去小李子那打听,听说你们都不灭灯的啊。”
玲珑这个小宫女也是不知羞耻,要不要脸啊,我心态彻底崩了,脸烫的像锅炉一般,又拉不下脸,只能说,“皇上说,要有光,看得真切些。”
说完拉上她赶紧走,“别废话了,快去请安吧。”
还没走到永禄宫,便迎面撞上了慌张出来的堇贵人,她桃花一张脸像是遮掩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痛楚,似乎也不愿给出任何解释,匆匆转身朝着御花园走去了。
“兴许是约了人吧。”梅贵人冷静地说。
我没想太多,提脚就进了永禄宫。这永禄宫是先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之前的寝宫,新皇登基后,皇后便住了进来,时常听宫人们絮叨,皇后私底下会抱怨这永禄宫风水不好,因为住这宫里的人都不得宠,后来这话就传到了太后耳朵里,太后也不责备皇后,亲侄女嘛,但是却把那些嚼舌根的宫人们全部杀了,这才堵住了皇后的嘴,一心一意地服侍太后。
不过太后之所以能成为太后,也是靠着皇后的父亲,当朝的涿光丞相,只不过皇后太笨,看不出这层权力的网,被太后利用罢了。
皇后的宫女繁夏抱着一只黑猫在门口,看到我们来,唠叨了句,“稀客呀,我进去问问皇后娘娘有没有空。”
然后便进去了,我心想敢情你这里是妓院还说我是稀客,繁夏在里屋回了话便隔着布帘子说,“你们进来吧。”
接着布帘子就拉开了。
“这尖嘴猴子也太会摆脸色了,连个安都不会请。”菡萏在我身后和玲珑小声嘟囔,“她长得就跟爬在墙上的壁虎一样。”
我转头瞪她一眼,然后便进去了,这会皇后坐在右厢房,一排摆着四张桃木椅子,中间摆着一个香鼎,也不知焚的什么香,熏得跟和尚庙一样,哦不,尼姑庵一样。
我呛了两口,问,“皇后最近身体可好?”
“谢妹妹关心,甚好,”皇后又说,“昨儿听说皇上传了你们俩。”
这皇后以前在学堂的时候就比不过我,皇子们都喜欢围着我转,现在她靠着是太后坐上的皇后,依然还吃这门子烂醋。
“皇上身体好。”我学着昨儿堇贵人的玩笑话,又补了句,“折腾了我一宿,现在我站着还腿抖呢。菡萏你也不扶着我点,差点摔倒,不知要给皇后行多大的礼呢。”
繁夏替皇后暗暗翻了个白眼。皇后的脸白了,梅贵人的脸倒是红了,我心想你红个屁呀,刚刚你不还说皇上在你那心不在焉么。
“早上皇上和我一起用早膳,听他咳嗽了两声,想着他近日国事繁忙,而诸位姐妹日常在皇上身边,也要劝着点他保重身体的好。”
我盯着繁夏在皇后身边还在摸着那只懒猫,眼神空洞地和皇后如出一辙,并不愿理会这话,心想着皇上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抱怨,就召了我一次你却这班啰嗦。
“姐姐说的是,”我不服输,“昨儿我去紫阳殿,看皇上头晕得厉害,便问何故,皇上说晚膳在皇后这吃了口酒又吹了风,便着凉了,我又问了,既然病了,又为何要传梅贵人和我,皇上就说,太医看过了,并无大碍,只需发发汗便好了,我又不懂了,发汗你找我们干嘛,皇上就说,需要多动动。”
“后来呢?”梅贵人问道。
“后来的事我就不好说了,你们看我这不利索的腿也知道了。不过皇上之后就好了几分,同我又聊天聊了一个时辰。”
我看皇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甚欢喜。虽然我不喜欢后宫的争斗,但偶然拿着一次皇上宠信的机会,也只好这样发作了,平日里我宫里的人还不知受皇后那一派多少冷眼呢,惹得画眉和菡萏只在外面乱掐架,回宫两个人还瓣嘴让我当和事佬。
还没等皇后开口,守在屋外的秋蜀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繁夏看不顺眼,只说,“你是被猫逮住了吗,把你弄成这副慌张模样。”
秋蜀的头钗差点都掉了,大喘气,“小李子死了!“
“哪个小李子?”繁夏接着问,但皇后已然察觉,脸色已经几分变了。
“皇上在紫阳殿身边的小李子啊!”
我此刻心中木讷,像画眉一般地傻了起来。悲伤可能是还没到季节的银杏,我现在抬头看,只是些许地飘落几片半青半黄的叶子。这一刻,小李子和唐公子成了两个不相干的人,死去的只不过是那个皇上身边伺候的小李子,而不是那个记忆中会宽慰我、照顾嘉祺的唐公子。
皇后边起身边问,“现在人在哪里?”
“御花园。”
“御花园?”
“对,听说太后也去了。”
“太后也去了?”
我讨厌皇后更讨厌太后,但这御花园我也肯定是要去的,怎么也得念在唐公子从小帮我从嘉祺宫中偷果子给我解馋的情分。
同皇后一起走到御花园,先看到金光闪闪的太后,每次她出门必然穿得金碧辉煌张灯结彩的,搞得跟过年搭台子唱大戏一样,庸俗至极但一众人又纷纷附庸风雅。
挤进人群,看到唐公子湿漉漉地躺在中央,安静地像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一样,要不是脸色如大寒的雪,我还以为他仅仅是睡着了。众女人围着尸体也不敢靠近,窃窃私语,站在尸体旁边离得最近的堇贵人瑟瑟发抖。
见无人说话,皇后开口问,“这人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兰贵人先开了口。
“最近宫里不太平。”旻嫔站在皇后身边,拿把金丝扇子逗趣着繁夏怀中的猫,说,“又死了一个,跟赶着去报到似的,我十七岁那年,府上也死了两个小厮,我便日日梦魇,父亲就派人从茅山请了道士来布道驱魔。这才好了。”旻嫔从小是学堂时候皇后的伴读,赣巨大将军之女,仗着父亲的军功,在宫中横行霸道的皇后也不管。人嘛玉软花柔的,每日只顾着梳妆打扮、搽油抹粉,可是说话总是透露着一股傻妞的样子。
“那么是不是也请个道士进宫来布施布施?”兰贵人跟了句,画眉日常总在我耳边抱怨兰贵人的性格,不知道她这一身软骨头是往哪倒的,好像哪边的人她都要靠一靠。
旻嫔白了她一眼,也看出了这棵墙头草,“兰贵人昨日在叩翠斋手气可好啊?我还以为你拜的是财神爷,没想到今日也信起道来了。”话锋一转,“倒是许久不见宁贵人出门,今儿倒是稀奇了,看样子宫里真的是出大事了。”
梅贵人听不得这话,替我说话,“昨儿我和姐姐侍寝了,所以这会儿在永禄宫请安呢,不然宁凰姐姐也不会出着门。”
“难怪皇上要召见你们两个人,原来是两个人当一个人用呀。”旻嫔张狂地嬉笑起来,浑然当晾在一旁死去的唐公子不存在。几个附和的妃嫔也笑了起来,都等着看我的笑话。
“昨夜梅贵人让多日困顿的皇上安然入梦,梦里又唤起我的名字,魂牵梦萦的,这才传召了我。”我说,“有的人侍寝是釜底抽薪,有的人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我指的当然是先前旻嫔侍寝惹皇上生气,正被禁足。不过她也听不出来。太后说,“都别吵了,宫中不太平,一半是这后宫不太平。”
“这衣襟下,颈脖子上好像有道黑红色的痕迹。”吉贵人指了出来,“有点像被勒死的。”
梅贵人一直挽着我的手,嘟囔,“姐姐我怕。”
我再看堇贵人,袖子里像是藏了什么东西,畏畏缩缩地往人群后面躲,皇后这会看到我的眼神,又和太后对了眼,说,“秋蜀,找人把尸体拖走。”
宫里忌讳死人,可见皇后并不待见秋蜀。
秋蜀没办法,秋黄的脸上写满了畏惧,不得不找来两个太监要上前。我觉得其中缘由匪浅,念着和唐公子的情分,喊住了,“皇后,这不是应该派秋邢司的侍郎来调查吗?”
太后止住了我的话,“我看这就是小李子和宫女们打闹,不小心失足落水死的。”
几个妃嫔像赶着吃饭的鸭子一样应声道,对对,一定是这样的。
我说,“但小李子从不喜欢和宫女们厮混。”
没人理我,两个太监要来抬走小李子,只见他腰间掉出了一封信,我不管太后和皇后的脸色,“菡萏,把那封信捡来。”
皇后连忙给繁夏使了个颜色,她眼疾手快,扔下猫,马上把地上的信捡起来,拿在手上,骄傲地如胜者一般抬起了下巴。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微臣参见太后、皇后及各位娘娘。”
我转身一看,是秋邢司的元侍郎,不是在先皇时期因行贿宦官被逐出宫了吗?看样子依靠着皇后又重新上位了。
太后说,“刚刚宁贵人说这件事还要交给秋邢司。正好,元侍郎前来调查此事,他可是宫里的老人了,毕然要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才是。”
看这群新进宫的佳丽们单纯的眼神,估计知道这老奸臣背景的人并不多。
太后故意问我,“宁贵人,你说怎么样?这样总算合乎你的心意了吧?”
这个坏女人当年就是她在先皇面前饱进谗言,派我父亲去东藩镇守,害我双亲千里相隔,仅仅是因为我母亲的出身比她高,出入宫内比她还能在先皇面前说几句话,之后我母亲也时常背后骂她,说她说穿了就是屠夫错生的女儿。
“太后说的极是。”我正想着怎么拿下那封信,给菡萏使了个眼神,可是她毕竟比不上皇后身边的繁夏,到变成了画眉一般的傻样,“贵人有什么事吗?”
“你今儿怎么也成了画眉?”我不爽地说她。
连皇后都看出我的郁闷,只是捂着嘴得意的笑。这太后和皇后的嘴脸,一个嫉妒我母亲,一个怨恨我,真是绝了。
此刻又传来皇上的声音,“慢着。”
众人纷纷下跪,我也傻了一阵才跪下。
皇上说,“平身吧。”
“这信,其实是我给宁贵人写的。”皇上轻轻从元侍郎手中抽起这封信,落在我的手上,“昨夜与宁贵人夜聊,早起又发现胸中有未尽之言,便写了封信,让小李子送去叩翠斋。早朝刚毕,我见小李子还未回宫,便问起了他的下落。这会儿,我把秋邢司的王侍郎也叫来了。”
这会轮到我憋着嘴笑了,王侍郎可是当年揭发举报元侍郎的功臣。
旻嫔酸了一句,”宁贵人侍寝了一夜就让皇上这般相思成疾,可见虽然冷了一年半载,宁贵人这吸引男人的功力倒是日益深厚,想必每日在叩翠斋是下了一番苦功夫。“
皇上没接她话,说,“这事,还是交给秋邢司吧。”一落音,便转身走了,留下一句,“下午宁贵人来我宫中。”
这下每天传唤我一次?我呆若木鸡,众女人也傻了。皇上一走,我便拉了菡萏回宫。还未走到叩翠斋门口,便被太后身边的玉嬷嬷拦了下来,“宁贵人,太后请您去太后的大騩宫午膳。”
菡萏答了句,“劳烦嬷嬷歇歇脚,我带我家主子回宫更衣便来。”
“不用了。”太后的声音从声后传来,“我们这就一起过去吧。”
我转身给太后请安,看到皇后跟在她身后藏着一脸不解的笑意,她看我一脸茫然,上前拉着我便折去大騩宫。
整个后宫我最厌恶大騩宫,我总觉得这个宫中有一种浓厚的鸟屎味,关键是太后好像沉浸在这种鸟屎味之中,各种艳丽的我叫得上叫不上的鸟出入在大騩宫,一些善于花鸟的太监被封为了司鸟官,堇贵人之前告诉我说,太后这是要“百鸟朝凤”。
太后令玉嬷嬷给我看茶,然后直接说,“宁贵人,可否将那封皇上给你写的信给我们看看。”
“这信,我没权利给到您。”
太后轻蔑地笑了笑,让菡萏退下,我心里一阵打鼓似的紧张,又说,“前几日有个御史大臣死了,你知道他为什么死吗?”
见我不应声,太后继续说,“因为他不听话,不知道权力的方向,或者他不愿意承认权力的方向。有些人,我不愿意给他选择,让他死了也就死了。有些人,我愿意给她选择,正如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是聪明人,对吧?不然她也不会毅然决然地将你嫁进宫里来。”
我想说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但又不想因逞口舌之快而连累我的爹娘。
太后看我不说话,继续说,“今天你听话也是听话,不听话最后也是听话。你懂吗?”
我怕太后将我扔进传说中的水窖,那我可能会乖乖把那封信送上,保命然后逃出宫要紧,像戏本子上的一个个痴情怨女一样,一路去寻我的林韧哥哥。但现在还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刻,我还是动用点我的小聪明好了,我只能说,“我还是念给太后听吧。”
“也好,我听听。”太后一副我看你耍什么花招的表情。
我打开信,只是一些人名罢了,又硬着头皮打开脑子里陈年偷偷在被窝里念的杂书,便开口胡诌起来:
“春酒昏,红绡倦,长日留痕妄念多,昨日学堂书情话,今日宫墙女人困,他日春江花月夜,与尔同销万古愁。”
“没了?”太后不甘心。
“没了。”我可编不出来,往日学堂里的诗词对子,都是林韧帮我挡着,哪禁得住你这般逼问。
“还是把信给我看看吧。”
玉嬷嬷向我走了过来,我不愿给,把信收在身后。以前的我,始终不理解宫里这些四五十岁的嬷嬷们的人生意义如何,直到自己孤身一人在叩翠斋荒废时光时候,似乎有一点能够感同身受那一种沉迷孤独的清雅心情。
太后也许是猜到了,对我招招手,说,“你过来。”
我靠近满是鸟屎味的太后,她反手一个巴掌甩在我的脸上。
“我讨厌自作聪明的人,尤其是你这种机灵的女人,同你那讨厌的母亲一样。”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打耳光。我顿时没能反应过来,就像第一次跌倒的孩子不会哭一样。我从小在享受着申府上上下下的宠爱,同皇子们在学堂中,又有着嘉祺和林韧一路的庇护,又有着先皇的疼爱,别说碰我,就连难听的话,我都未曾听过一句。
“这一巴掌,倒不是责罚你,算是代你母亲受的吧。”
如果是早几年听到这句话,无论她是天皇老子,我可能就上手抡回去一巴掌,但是我在深宫落寞地这些日子里,渐渐明白过来,曾经疼惜我的人早已烟消云散,而我,也在这举眼无亲的光影里,重新打量了曾经的不可追溯的人情世故。
我竟然傻愣愣地站在这个毒蝎太后面前,哑口无言,这一巴掌倒像是她给我的一记奖赏。
她意外我不回嘴,说,“你果然和以前不一样。”
说完就上前要抢走我手中的信。还没靠近我,嘉祺的声音传来,“太后,我的拙文,您还是不用过目了吧。”
他厚重的脚步停在了我的身后,我才反应过来,转身请安。
“太后许久没见你的功课了,这会儿看看,不妨事。”
“如果这不是儿臣写给宁贵人的情书,太后还过目吗?”
太后脸色突然一变,像是走路丢了神摔了一般,略稳了稳,说,“那会是什么?”
“宁贵人写给儿臣的,相比后面还有更浓情蜜意的话,这些词句还是不要给外人看比较好。”
说完便拉着我要走,太后也不好拦着,只有我愣愣的,似乎还没从刚刚的一记巴掌中反应过来。
“一个贵人,写这么些淫词,还傻站着干嘛,还不跟我回去,是不够丢人吗?众人面前我是给你面子才说是我写的。”
他又对太后说,“是吧?太后?”
“是,是。”太后一张吃了酸黄瓜的脸,年龄没多大,倒是熬出了满脸的折子,心计颇厚的缘故吧。
出宫的时候,碰到来寻太后的嘉文和嘉武,我好像一年多没见到他们两兄弟了,看样子今儿又来看亲娘来了,嘉文依旧一副自持满腹经纶自命清高的姿态,而嘉武傻憨憨的一脸天真无邪,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最讨女孩子欢心的模样。我偷偷看了眼嘉祺脸上的表情,憋着一股气,但依然显得风平浪静。
“见过皇兄,宁贵人。”嘉文先开的口。
嘉武跟着,“皇兄好,宁凰你也来了,最近还好吗?”
我一句“最近还好”还没说完,就被嘉祺打断,纠正他,“你该叫她宁贵人。”
“该死该死,”嘉武竟不把嘉祺的话当责骂,“好久没见了。宁贵人,失礼失礼。怎么就要走了,不坐坐聊聊吗?”
嘉祺上前就给了嘉武一记巴掌,说,“这一巴掌让你记住,记住你们现在的身份。”
然后又转身给嘉文一记巴掌,“好好管管你的弟弟,也别浪费了太后给你们的宠爱。”
嘉文只是生气,也不敢发作,而嘉武愣愣的,脸上更多是失望的颜色,我记得以前在学堂,嘉武最爱跟在嘉祺屁股后面,像个跟屁虫一样,一日有大半日都随着嘉祺,先皇后也就是太后,要找自己儿子,总是要拉下脸去嘉祺母妃宫中去找,每次嘉武都少不了一顿打,对外总是说是因为嘉武贪玩调皮不作功课,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因为他的母后嫉妒。
院子里树下的花鸟官们,长得比太监们还白净几分,如同戏台子上面的人没卸妆便下来,像一只只上元灯街的灯亭一般杵在一边。
玉嬷嬷扶着太后从宫里走出来,一句话如匕首般先刺了过来,“皇上这是发哪门子脾气?”
“太后!”嘉祺把这两个字说得特别重,“我在告诫我亲爱的弟弟,怎样去做一个臣子,而不是一个弟弟。”
“身为皇上,必须要有一个皇上该有的肚量,否则,他将不配做一个皇上!”太后这个姿态,在这“百鸟朝凤”的大騩宫中,如同新角唱大戏一般,装腔作势。
“一个人配不配做皇上,是先皇的决策。我曾经听从先皇的教诲,去听从一个成功帝王对于江山社稷的殚精竭虑。他在众多的皇子中选中了我,是因为他认为我有着和先皇一样的品格,这种品格赋予了我们同样治国者的资格。就像母后曾经作为皇后掌管着后宫的权力一样,作为皇上,他的眼界是整个国家,这远比后宫更复杂、更广阔,所以不是一个妇人所能理解的!”
“皇帝,你错了。皇后的职责不仅仅是管理后宫,那是任何一个大家族里正房的职责,皇后,最重要的是协助皇上去治理国家,如果说皇上是火,那么皇后就是水,这两个角色对于国家而言,一个是寒冷的冬天,另一个就是温暖的春天,一个是漆黑的夜晚,另一个就是充满希望的黎明。”
太后想要继续长篇大论,但被嘉祺打断了,“那为什么太子的册封是由皇上决策,皇位也是由皇上亲自传授?就是因为太后您想得太多了!这个江山,无论是四季,还是昼夜交替,都是属于天下唯一的帝王的。太后!您为这个后宫做的够多了,您已经不是先皇的皇后了,现在是你享福的时候。我相信先皇封两位弟弟为亲王,也是出于你对后宫管理的奖赏吧。”
太后想说什么,但又被嘉祺打断了,“今儿两位弟弟以下犯上的罪名我就算了,作为对太后教诲的回报,你们有事就来紫阳殿等着召见吧。”
说完就拉着我要走。留下太后气得蹬鼻子。
我随着嘉祺又来到了紫阳殿,今日空无一人,不知是因为唐公子的声音不在了,所以这里更显落寞。
“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我抱怨道,“这宫里怎么越发没了规矩。”
“都被我遣走了。”
“因为小李子吗?”
“我以后再告诉你吧。”嘉祺说,“只有今儿,我才觉得这个宫殿是安全的。”
“为什么?”
“因为这里,到处都是眼睛,皇后的眼睛,太后的眼睛。我太怕了,我怕到每天见的人、说的话、传召的人都要反复在心中度量一百次。我每日晚上,都让一个小太监睡在我的床上,而我只敢睡在床底,因为我怕那些对权力窥探的人,随时可能向我刺来的匕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
“对不起。”他转身对我说,“你被太后欺负了,我不能直接忤逆她。”
“所以,”我突然明白过来,“你是因为我才打嘉文和嘉武的?”
“不然嘞。”他突然伸手过来摸摸我的脸,我竟然没下意识地躲开,觉得他的手温暖地像冬日里的阳光婆娑在脸上。
“还疼吗?”
我还是推开了他的手,摇摇头。“你这样和太后作对,值得吗?”
“当然值得。”我看他嘴角的笑容就知道他不怀好意,“就为了你那句长‘日留痕妄念多,昨日学堂书情话,今日宫墙女人困,他日春江花月夜’,怎么说?我不召见你,你竟相思成病了?我可真为林韧抱不平,怎么认识了你这么个负情的女人。”
“好好做你的皇上吧,我看你日子是太舒坦了是吧!”我生气,踢他一脚。
“你脚劲怎么这么大?!”嘉祺摸了摸脚,“你踢林韧是打情骂俏,到我这怎么成真踢了,不会是害羞了,真的喜欢我?被我说中了?”
“我不跟你废话。你不把林韧给我找出来我不会饶过你的。”
“我就是把整个江山给翻出来,也得成就你们的好姻缘。除非你真的想做我的妃子,我就算了,不找他了。”
“你近日没皮没脸的话怎么这么多了,找打吗?”我骂道,“我看你是太平日子过多了。”
“宫里不太平。”嘉祺突然认真起来,说,“你知道小李子为什么死吗?”
我惊讶于他的平静,“为什么?”
“因为小李子有日在紫阳殿走动,撞上了一个偷阅奏折的奴才,这个人不但不害怕,还怂恿小李子一起效忠于他身后的权力。”
“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人杀了。”
“因为这个人背后的势力是太后。”
“那你应该把这个奴才送去秋刑阁,好好审问一番。”
“一个奴才的话,谁会相信,文武百官和天下的臣民们只会嘲笑我对权力的亟不可待和无可奈何。”
“那你怎么办?”
“我让小李子假意投靠太后。”
“可太后也不会相信,宫里人都知道,小李子宁死也不会背叛你。”
“第一,我想让太后知道,她想知道什么,想做什么,不必偷偷摸摸。第二,我想知道后宫中谁在替太后偷偷摸摸做事。”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无法分辨他的心情是平静还是过于平静,他拉起我的手,从侧门一步步走向了百官上朝的上书堂,我从没来过这个昏黄的权力中心。每日清晨,丹鴸就会聚集在上书堂的屋顶,如同这个帝国的权力和欲望一般,它们争吵打斗,为了屋顶上最高的位置喋喋不休、兄弟阋墙、各自为战。
“后宫的女人不能来这里,这是规矩。”我推开他,想要回去。
“我就是这宫里的规矩。”
我说,“这便是人们口中那个充满诱惑的上书堂了。”
嘉祺问,“在你眼中呢?”
“说实话?”
他点点头。
我说,“在我眼中,和东市菜市场口小贩斗蛐蛐的罐子差不多。斗来斗去的,无非为了钱或是命,可是你又能争来什么呢?”
嘉祺笑了声,说,“你不争。是因为你没有看过饿的人,或者那些想活命的人。我以前以为我幼稚不懂,今儿看你,才是更胜一筹。”
嘉祺笑了笑,又拉着我进去了。上书堂东西两侧各九根盘龙的顶梁柱,中间是威严高耸的龙椅,嘉祺拉着我绕到龙椅后面,蹲坐下来。
“我以前还是太子的时候,时常在早朝前躲在这里。”
“躲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学习,怎么去做一个好皇上,后来我才知道,能不能做一个皇上,不在乎你是否博学、是否睿智,而在乎你是不是有野心。”
“你有野心吗?”
“我曾经没有,但我现在有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曾经在学堂里,兄弟情深,可父皇却让我做了太子。自从做了太子,我就开始慢慢失去了身边的一切,因为人们都以为我得到了一切,他们都说,江山都要是你的,你还要什么呢?至此之后,我失去了朋友,因为我要跟在父皇和文武百官身后,学习治国的纲领。我的母亲送出了宫,因为父皇要平衡前朝后宫的权力,不能让我和我的母亲因为权力而辜负了他的社稷,他告诉我,他的皇后有着更精明的头脑和治国的能力。现在,我必须要有野心,去做我想做的事,去伸张我坚持的正义,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我注视着他一步一步走上皇位,这一段他已经熟稔的流程,他站在高高的龙椅上,在这个空荡荡的大堂,他发出了声音:“宁凰,我今天带你来,是想告诉你,我开始召唤权力了。”
我不知道该祝福还是遗憾,但我脸上应该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我听话听够了,刚登基的时候,我离权力太远了,各部的上下官职,我都不认识,他们跪在下面,我不知道是对我俯首称臣还是暗度陈仓,工部、吏部、户部、刑部等等,都是太后权力的所在之处,我只能听从她的话,她的每一句话,都成了我的圣旨,但我不甘心做一个听话的皇上,而且她也不甘心做一个发号施令的太后,她的嘉文、嘉武都是我的威胁,他们两个人每次都得意洋洋地出入后宫,在太后的大騩宫中,他们的地位甚至高于我。所以我要得到权力的邀宠。”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不过是你朝堂的事情,与后宫无关。”
“因为这个皇宫,我只相信你,真的,即使你不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我需要你的帮助。后宫是前朝的影子,正如太后为什么是太后,皇后为什么是皇后,旻嫔为什么是旻嫔,你为什么是你,后宫既是前朝的走向。”
我很无奈,只能告诉他,“你知道我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林韧,和他在一起,关于权力,我不感兴趣,也不能为你效忠。”
“我对于你的期待,仅仅是对我说真话。”
我端详着他的脸,第一次试图去理解他脑子里那些复杂的不为人所知的情绪,虽然我不知道他此刻的寂寥是否是因为唐公子突然的死去还是他口中若隐若现的权力。我陪他坐了许久,直到四周的空气渐渐稀凉起来。我走出上书堂去看这个皇宫的上空,我不明白这个江山权力的走向,正如我不知道林韧所在何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