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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不流束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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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鼓起脸一吹窗衔的灰尘,趴在棱上,撑着腮帮百无聊赖地望着一个一个兵士路过,这个兵蛋子的鞋袜未齐整,那个胖兵的嘴角还残余了些饼芝麻,又有一个矮子兵的枪未磨的蹭亮,忒,难怪我营里的兵卒几近是光棍,我刑满释放后的头等大事定要教他们注重仪容仪表。
正此时,一什伍各自抱了团团白绢作蜜蜂样停留在对面营帐口分出一缕白绢后,复匆忙向下一营帐奔去,连我的唤声都作了耳边风。
全军举丧,是哪个大将军卒殁了?莫非是我祖父?我心中一痛,像江水决堤般哀不自以,心脏片片碎裂,祖父前几天还好好的!他还精神十足地骂我!是我?竟把祖父活生生给气死了!我失力般渐渐滑倒在角落,失神地望着地面,恨不得以死谢罪。
祖父死了,我还没带他去长安看看,他说过要活到我儿孙满堂的那日,他藏在酒窖里的老酒还没喝完,他就死了。
“陈将军,方便进来吗?”门口看守我的兵卒突然打破了我的哀伤。
“快进来!”我急急地站起来,冲到门口,死的是不是我祖父,一问便知道了,我怎生如此蠢。
“将军,请您换上这身丧服。”
“是谁死了?”我揪住那兵士的手腕,死盯着他。
“皇上驾崩……天下缟素。”那兵士龇牙咧嘴,五官扭曲道,“好痛。”
我如释重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一时情急忘了控制力道了,接过丧服后,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受下你们将军的力气!”
那兵士颤颤地把身子缩回帘外。
皇帝死了,又不关我什么事。不过祖父的大女儿连贵妃应是极伤心吧。我脑中浮现出一佳人跪在殿前坠泪的情景,连贵妃也真是可怜,嫁在天家就罢了,却不能与爱人白头偕老。
我换上白衣后,无聊地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抠手指甲。等了约莫有三四个时辰了,快把手抠出十一根指头了,连翟还未来。
营门外一阵响动。
我急忙翻下身,溜到桌子前盘好腿娴静地坐着,翘着根兰花指捻起茶杯,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能生巧,若是雪娘在此必定会惊叹我将她学得入木三分。
来人不是连翟,是贺骥。丝毫不见外地拂衣坐到了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我搁下茶杯,长叹一声。非我不待见贺骥,毕竟连累他病情加重我是于心有愧的。不过有点失落,不是连翟。
“对不起,你病痊愈了?”我诚恳地望着他的眼睛。
正喝着茶的贺骥猛地一呛。
我寻思着我的声音有那么吓人吗?抓起旁边的书绕到他背后轻轻拍了拍。
贺骥陡然开口,“圣上驾崩,先帝未立太子和皇后,大皇子刚流放至幽州,二皇子刚被杀,三皇子母家被诛势单力薄,虽说连贵妃被囚禁至死,然而长安官员几近一概迎立四皇子萧翟即位。”
我愣愣地止住动作,绕回去讶异地看着他。
“连贵妃盛宠多年,怎会被囚禁而死?长安不是还有连家照拂她吗?”我愤愤然,这皇帝太薄情了,自己死了不够还要让妃子殉葬。
贺骥淡淡道,“连家……”他的声音顿时止住,像是要隐瞒什么般,复又欲盖弥彰道,“天家秘辛,谁尽知之?”
贺骥握紧茶杯,指尖发白,“连翟今日晨时向连将军提亲,正值圣上和连贵妃死讯传来,倒是止住了你们缔结秦晋之好。”
“那又如何呢?”贺骥笑着,却掩不住哀伤,“萧翟即位后,连家复又得势,你和连翟会回到上京,我独自留在西南,到真是再无见期。”
听见能回到长安,我就差欢呼一声了,长安,长安啊,我也能回去了吗?我终于能一品□□之都的繁华了吗?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一屁股倒坐下,挨到冰凉的竹席,我总算冷静下来,压抑住了心中锣鼓宣天。
怕被失落的贺骥误认为我是在耀武扬威,我咳了咳,一本正经故作黯然道,“没关系,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二当家,我会常常写信给你的。”
乍惊一声脆响,面色苍白的贺骥捏碎了瓷杯,指尖渗出缕缕血流,沾到他的白衣袖口上,触目惊心,他凄然一笑,“可是我想把你留下呢。”
贺骥要干什么?!他莫非是想强了我?我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腰间的匕首,绷直身躯提防着,“何必?现在大白天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比如我家温婉可人的雪娘,想想她为你付出了多少?
“呵,”他望了我一眼,支立起身来,往门外走去,脚步声微不可闻,血滴了一路,“贺骥在此祝你们,”他在门口顿住,挡住了大半阳光,“终成眷属!”
贺骥因情发疯后,我捏着个沾了血的茶杯碎片撑着头瞧了一下午。
满脑子浮现的全是贺骥小时候的模样,就算没有雪娘,我琢磨着我喜欢上他概率不大,根本没什么感觉,看见他,我不会如看见连翟那样心跳欲死,面红耳赤,想入非非;不见他,我不会如不见连翟那样叹息不停,朝思暮想,形容憔悴。对比一番,我确定自个儿真对他无半分那种意思,或许他现今情伤不已,几个寒来暑往后,说不定他又释然了呢?届时,他定然会叹一声年少轻狂罢。
我开解了自己一番后,夜色已渐沉。
营门外又一声响动。
难道是贺骥追悔莫及,乘着月色来杀个回马枪?古人言,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呐。
“贺骥,你又来干嘛?”我先吓他一声,看能否动摇敌方军心,不战而屈人之兵。
“贺骥?”连翟走进来,在飘闪的烛光下,那张清隽的脸半明半暗,不辨喜怒,“又?”
我扔下那个快被我捏化的碎片,急忙起身相迎,“连翟,你总算……”
我扑到连翟胸前,抬起头看他,
他的眼睛通红,发丝微乱,分明是以前那种温和的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他凝视着我,从素白的绢衣中抽出修长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有时手腕碰到我的额头,很冷,似冰。他的手在颤抖,衣绢如雪般落在我的脸上。
直觉告诉我,连翟现在心情不好,很不好。
我望着这个陌生的连翟,心中慌乱,挣脱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无意中带倒了柜上的几本书籍。
书本砰然落地,隔在我们之间,搭帐篷的牛皮抵着我的脊背,闻此声音,我镇定了不少。
倏忽间,我想起望江楼里那一筷子。
我瑟瑟发抖,左瞧右瞧,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营中没有筷子。
我四下里找筷子之际,连翟已无声无息地逼近我,启唇,声音低沉沙哑,“为何小灵用‘又’字?”
没找到筷子的我心中愈加稳当,复望向连翟浓阴如幕的面颜,抬起手理了理他的发丝。
“贺骥来告诉我四皇子即位的事”,我凑到他面前,做咬牙切齿状,“顺带捏碎了一个杯子。”
对不起了贺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安慰连翟更重要。
“即位?”连翟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笑出了声,一股寒气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即位,四皇子定会深负圣望。”
须臾,回过神来的我重重地吻上他,欲以吻封缄,私自编排皇子罪同谋逆。虽说现在是夜里,但谁又晓得西北军中安插了多少皇家密探,我不能让连翟再说下去。只有吻,既能顾全他的颜面,亦能保证他的安危。
连翟眼睛蓦地睁大,有惊愕,却无平素里的拒绝之意。
我们嘴贴着嘴品味了很久。久到分不清彼此,久到连翟身上雪山青松的气息快将我浸泡,久到沙棘草凝结出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