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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河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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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学校里意外见到了母亲,才明白她的方法是什么。
她要给我带东西么?我看着母亲手上提着的东西,一个黑色不透明塑料袋,袋中盒子挤出了清晰的棱角。
原来这是给老师送礼物!直接送钱显然不方便,两条价格昂贵又便于脱手的香烟就是绝佳的替代品。
“你们班主任姓什么?办公室在哪儿?”
我当场拒绝告知,结果她把我撇到一边,自己提着袋子到办公楼逢人就问。看着她拉着别人一脸讨好的笑容,我有些迷茫。
如果贿赂班主任就能得到好成绩,那我苦心孤诣做的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我当然是笨蛋的,笨得无可救药,这么聪明又这么简单的办法竟然想不到!原来我向考试所献上的全部梦想与情义,还不值一条香烟!
发现事情无可挽回后,我大步走出校门,翘掉了当天下午的三节课。那是我生平唯一一次旷课。
我应该责怪父母吗?但他们为了保护自己资产不受损失,显然是没有错的。他们只是失去了耐心。
错的是我,如果我更聪明一点,或许就不用受此羞辱。我从来都没有特别的资质,凭什么相信自己能达成特别的结果?而就算勉强达成了这个结果,又能证明什么?得了天下第一可以做侠客么?
人们根本不需要侠客,他们聚在一起,羡慕着在他前面的,嘲笑在他身后的,同样的悲喜在校园里年复一年的轮回。他们只要互相嫉恨着就可以活下去,哪里要一个傻帽来多嘴多舌。
我所信奉的,似乎是一种全然无望的东西,一开始就不能实现。而事到如今,我已不能再说自己是考场的侠客了。
我在期待着考试能给所有人如同奇迹一般的超然公正,而一个追求公平的人,到头来却要去送礼,以换得老师额外的关照,这也太可笑了。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应该执念于什么。就这样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河堤上。
秋天的汛期已过,水位平缓。举目所见,浑浊的江水滚滚东流。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既然无望,那便离开吧!或许现在就是那个出发的时候,舍掉这些破事,从此江湖漂泊痛饮人生。纵使此后一世凄苦,失魂落魄,也好过这等不快。
我曾为河面的流光所惑,满心追逐着那些令人目驰神绚的蜃影,到头来发现它只是个泡泡,一戳即破。你们许诺的幸福我从没见过,那种闪闪发光的东西我不高兴要了!
且把情义赋流水,顺河直下汇入长江,水势盛大恣意蔓延,流经大半个中国腹地,润泽广袤丰饶的地区,洋洋洒洒卒归于大海。溯江而行,则天下都可去得。
我沿着江堤向前走,把秋阳与河风丢在身后。
身边江水无声的流淌,江的对岸长着一排排小树,偶有骑车人影在棕红色的树丛间穿过。几只动物在堤坡上驻足吃草,我眯了眼睛看,却辨不清是牛是马——一直痴心于考试,眼睛度数又加深了啊!
我停下来静看河水的流逝,看得久了好像水不动,反而我在乘船前行一样。
江边是失意者的家园,大家承受着人群的重量,想寻个人少的地方,不约而同来到了这里。
此前有多少人在河边悒郁哀婉,此后又有多少呢?屈原才不见用,披发行吟于泽畔,遂投江而死;伍子胥身负家国大恨,为破关渡江一夜白头;青年思念河对岸的爱人,只恨江面太宽;又有书生半生漂泊,近乡情怯,在江边畏惧不前。人的悲喜就像水波的徘徊,壮怀激烈不及江河之无言。
江中已没有捕鱼的小船,一艘货轮自江心经过,拖拽着几节狭长的货舱,露天舱里载满了灰色的煤块。
货船向着天边缓缓行去,发动机传来空旷幽远的声音,船头的铁皮烟囱扯着一道轻薄的黑烟。夕阳下,货轮拖出的水纹泛着碎银的光。
我决心往回走。我陷得太深了,已经没办法抛开一切去浪迹天涯。远方没有足以栖身的渔船,没有剑客和武林秘籍,只有一群同样参加过考试的人。
沿着原路返回,走到校园附近,这时放学铃声还没响,路上游荡着三三两两的学生。
“几点了?”
一个模样凶恶的人拦着我问时间。这个点在教室外都是早退的坏孩子。此人带着一群小弟堵路,分明是找麻烦。
我不想搭理他。
“问你话呢?”他恶狠狠的喊道。
我不答话似乎让他很没面子,但他的面子真的这么重要么?我不知道他在执着于什么。在围上来的小弟里,我看到了一个熟人。
是我的小学同学胖虎。他以前常常欺负人,现在却做了别人的小弟。
我心里一阵唏嘘,突然想起来跟他还有过节,这次怕是免不了被对方报复。我的模样没太多变化,他应该已经认出我了。
正暗叫糟糕,胖虎俯首帖耳站在大哥跟前,用手指过来:“这黄潜......是个好学生!”
胖虎眼睛一直没有看我,我不太懂他的想法。
围着我的这群人好像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们本以为早退的都是在考场上完全失败的孩子。
“好学生?好学生这么不讲礼貌,问时间也不答?”大哥冷笑道。
“我没带手表。”我说。
大哥还有些狐疑,“你叫黄潜?那你认识一班的高云吗?”
“不认识!”
我不想惹麻烦,睁着眼说瞎话。
大哥咧嘴笑了下,带小弟们风光得意的离开了。
我看着人堆里矮着头的胖虎,小时候我们打架时,他是班上身体最壮的那个,到初中后却不再那么突出。
我心想他为何不肯告发我呢?人心真是复杂呀!他固执的认为我是好学生,大家明明没区别的。
放学了,我不想让别人看到现在的样子,躲在道旁,等着大批人群涌出校门。学生们在小路上流动,一些孩子脸上兴高采烈,另一些却是安静沉郁的。他们呼朋引伴,欢笑声卷起一阵阵浪花。
我看到了一条河,由人所构成的河流。不管欢欣也好悲伤也好,都是那河的一部分。河流有自己的秉赋,因此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我已经不是侠客了,失去了在考场的全部侠义,但心里仍信奉着考试的神圣。我想把耻辱背负起来,从此做一名考试的信徒。
看过那条河的人,最终都变成了考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