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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托孤 ...

  •   再至弘农城门,恍如隔世般。

      浮云遮日,天色黯淡,薛斐意迈步下车之时就觉得心头压闷,深吸了一口空气,既而抬头,正视着前方,率众踏马而来的杨宙。

      周遭已聚集了一路围观的百姓,望着仪表堂堂的新任郡公,亲自出城迎接一载未归的夫人,各个眼中都是带着希翼的喜成乐见。

      毕竟,他们的上一任主人,就像今日的天色,郡公肥态久滞,夫人冷寡偏傲,已经太久未给这座城池带来过一丁点的新鲜可待、未来可期。

      即使这可待与可期,其实并不一定与他们有关。

      薛斐意看着杨宙着一身看着沉重的勋爵制装,自披锦大马上下来,一步步的走近了自己。

      耳听得身边窃窃私语的民声:“郡公与夫人可真是恩爱呢……”

      “那可不,郡公为了夫人,至今府里可是一个妾室都无!”

      “听闻这夫人父家只个初起的新贵人家,能嫁入咱们这百年士族,还得了如此翩翩出色的夫郎,如今更是沾了夫家的光一跃成了郡夫人,真是积了德啊!”

      薛斐意听得心头哼笑,在杨宙接近自己的那一瞬,后退了一步,同时敏锐的觉察到,杨宙在靠近自己的这一刻,也不自觉的在嘴里发出了一声请不可闻的“啧”。

      这不耐与嫌恶的声音她太熟悉了,她想着,才一见面,自己就做了令杨宙生厌的事了?

      是什么呢?

      她寻着他瞟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哦,是嫌自己这一身轻单风帽与他的莫名隆重不相符了?

      果然,只听杨宙开口轻道:“怎穿得这单薄?托带过去的制衣怎不穿呢?”

      薛斐意挂笑,微福了道:“妾未料知那制衣是为了如今的场面,惹郡公不快了!”

      她的口气恭敬,声音却不小,杨宙看眼周围,皱眉低道:“我只是看已入秋,忧你受寒罢了!”

      薛斐意听了又一哼笑,也不再说。

      旁人眼里,只见两人挨近低语,似是夫妻相敬体贴,其间真正的暗里互较,也只事中人自知了。

      杨宙眯眼扬看着薛斐意,觉得一年未见,她竟长出了倨傲来,想想也是,如今,她的阿兄薛谦,已是御前喉舌。

      想到薛谦,杨宙心下一浮沉。这几年,他是看着薛谦一路官禄遥升,将自己远远的抛在后面,追之莫急。他也颓了许久,因为眼睁睁望将着、当年自己一眼即觉“命中注定”的人渐行渐远,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我见你第一眼,即觉是命中注定!”,这是很久之前,他看见阿父杨容哭坟时说的话,他不知那坟冢中所埋之人是谁,只记住了阿父呜咽哭喊时的伤痛欲绝。

      那时,他是不信会有这样的无稽之事的,觉得那只是阿父贪醉荼蘼的情象幻生。直到他见到薛谦,才明白,这世间之相,本就是一片混沌拆散了来的,可即便拆散了,却还是仍有天地对应,日月相投。魂灵之相契就如这日月山河,是早就安排好并无理由的,若要解释,就只有四个字,命中注定。就像他见到薛谦的第一眼,便觉得,心里有什么一直空缺的,被补全了。

      可惜,薛谦从来的真心,只在纵观天下大成,从不会将光阴在旖旎情私上浪费分毫。而事实上,他也清楚,除却家世,在很多方面,智谋、气运、抑或那份终年炙热、予国予君的仰信挚诚,自己与对方,都是无法相较的。

      他素来自恃,却偏偏遇到了一个他配不上的薛谦。

      他自知与薛谦无望之时,正值沽婚的年纪。阿父是个逆着士族的反骨,作赌嬉戏一般偏就不让他娶郡府相中的世家女郎,惹来郡公大怒。

      两相权宜之下,他想着,虽自己深恶妇人生性挂附,聒噪浅俗,但若逃不过这繁衍后嗣之责,必须择女成婚,易武从文薛家的女儿倒是上选。薛家虽非士族,可已脱了武家庸态,自成一门。而薛谦年少盛名,薛府更是来日可期。这与嫌武的郡公府处可交差,阿父那也挑不出刺来。再者,薛谦也曾言,他的妹妹,是天上地下仅有。

      他拿着薛斐意的诗予阿父相看,果然心如所愿。本来,他以为能娶个与薛谦同源类似的,也算是退而求其次。可是,谁知薛斐意却无论是长相脾性,皆无一丝她阿兄的影子,就像一个赝品。这让他恼火,甚至有上当受骗之感。

      他恼火令他至此的一切,恨薛斐意,怨他阿父,自也忿怼薛谦。可不知为何,无论怎样忿怼,即使躲逃去了令州任上,却还是忍不住时时想要去望他一眼,下一盘棋,闲谈一番都好。直至薛谦官拜御史,登堂入朝,贺子潮的一句“君与薛公,空鸟深鱼之分,终不同归矣。”才令他痛定思痛,脱皮一般忍痛割离去了自己这多年经营、只有他一人做戏的情象幻生。

      他躲去山上守孝,抛就一切俗尘中的不想得与求不得。谁知,一昔峰回路转般,伯父一家惹怒天颜,他居然一跃而成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勋爵士族之首。

      杨宙清楚,这并不是偶然,从薛杨两家结盟,到自己如今得承郡统,其中十分恐有八分,便是薛谦的推波助澜。他亦心知,薛谦在这一盘代天而行的走棋中独择了他,并不是因为对自己青眼,而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所有人选之中,娶了他妹妹的是自己!

      命定之人啊!若非情定,便是命生!他虽心底有耻,自己竟是靠妻兄之势而起!可也再次确定,薛谦此人,于自己这一生中,注定了是浓墨重彩,不可或缺!

      所以,此回他如此大张旗鼓的迎薛斐意回来,一是为助擂士族威名再起;二,也是为了薛谦予他信中的一句话。

      薛谦言:“吾妹为吾重爱之亲,望君善待,两户永亲,再续百年。”寥寥数字,情中带利,亲中夹挟,不负薛谦堂前“杠公”、堂下“笑面虎”之名。

      为了这句话,杨宙觉得,此番排场脸面,他对薛斐意,已经是尽其全力。可显然,赝品就是赝品,就算将其摆上了台面,也只会做作一番、得寸进尺,假意更甚!

      而此刻,薛斐意望着杨宙眼色里的表里不一,也是只觉其惺惺作态,膈应至极。于是,各自嫌恶的两人虽近身相立,却都恨不能立即就能背转过身!

      此时杨琥过来,深吁口气对杨宙深躬道:“阿父!”

      杨宙沉望杨琥,他本是对杨琥的叛逆行径怒意未消的,此刻却一晃神,只觉儿子长高不少,稚气已脱,举手投足,竟越发神似薛谦,想是在薛府一载,多得薛谦熏陶指点,耳濡目染。

      父子静滞一刻,杨宙终开口道:“起来吧。”

      又略大声道:“夫人此行辛苦,随吾并行回府吧!”一手执起薛斐意隔袖的手腕,眼睛却并未看她。

      薛斐意手下一僵,挣脱之念即起,但终忍住了,由杨宙扶着踏上抬舆后,即一拂袖。

      而杨宙,也是一样。

      这一幕被杨琥望在眼里,父母离心,他为亲儿心下是不好受的。他坐上抬舆,看着阿父骑马与阿娘的舆车并行,像是相偕,也像挟制。而他自己,也终于,以另一种身份,迈进了这弘农城,从此,就像阿娘所言的,再也不是一个自在人了。

      而再说此次郡爵易主,杨宙却未搬回郡公府,仍让上任郡公杨承一家居于原处,自己则还是住在杨府新园。此番谦让之举为他赢得了手足共亲的仁义之名,据说,内宫之内,全嫔将此事诉与天颜,陛下也点了下头。

      如今女主回府,新园是早就预备上了的。薛斐意始一进府,便觉整府风气与阿公杨容在时已全然不同。园子里奇石已尽移,重落了本朝多见的石鹿石狮;垫花石子路也被刨了,换铺了青砖;落地的垂幔皆调做了北织长帘,粗旷厚重,挂坠在南风的敞亭周边,颇不搭调。

      待行至正堂,又见嵌宝鹤灯,青玉长案,上摆玛瑙盏,鎏金壶,几近奢荣现。穿着织金制衣的杨宙朝间一坐,倒真是枯山有荫不枯山,书生清流态已无一丝,只剩了满头满脚的贵气十足。

      接着便是下仆拜主,让薛斐意惊讶的是,为首的竟是从前郡公府的管事杨连,此番调动墨还并未与她提及过。薛斐意在随下几位管事之中眼寻着,却未见到墨还杨茂夫妇。她想着墨还与自己最后一封信还是在两月之前,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口中却未言,只听杨连躬禀道:“恒芳阁与长诵居都已拾掇好了。夫人,公子即可去安置。”

      杨宙点头,转头对薛斐意道:“听说你还进着药,也不忍你劳累。恒芳阁的朝向日里光照长久些,想着对你的身子更好,你就先住着,待大好了,再转来渐楚台不迟。”

      薛斐意听着杨宙涩背一般的斯斯艾艾,明明是早已做了决定,却唯恐她不答应再三寻着情由,好像生怕她会霸着他共居似的。嘴角一牵,她道:“郡公即是为妾着想,妾就领恩了。”

      接着也不多留,只道疲惫,径直就领着如晦几个前往恒芳阁。

      杨琥却被留下了,薛斐意转过弯榭时,略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亲儿似低着头,正受杨宙训诫。
      她心有不忍,却也知道终有这么一天。父子亲源,儿子与杨宙的连交是此生不能中断,只是道理是非,从父还是从己,就要看杨琥自己了。

      一路行至恒芳阁,途遇的下仆婢子,几乎都是生面孔。待入阁内,清一色的新婢竟是由杨连之妻闵婆领着来拜见。居然能大动干戈到让府总管事的娘子来管守着主母的居处?这让薛斐意的心愈加拧紧了,却未表露出来,只喊着乏累,不久便安置入眠。

      直至月挂,她才翻身而起,侧拉帐帘,只见如晦已候着。

      薛斐意一笑,道:“你倒是知我心!”
      又道:“这多双的眼睛可出得去?”

      如晦道:“薛婆四个置了一桌酒菜,说是认门酒,请了闵婆与小婢们吃,她们哪吃得过咱们武家出来的,都醉透了!外室里,奴点了安息香,守着的两个也睡得沉!我若出去,一时三刻的,没人能查觉!”

      薛斐意点头,道:“那你小心。找薛三婆与你一块去。如今看来,内宅里已无咱们先前置下的人。你先去二侧门那找平婆,看她在不在。我记得从前她病时,叹若助过她,若找着她,许能探出什么。”

      如晦道:“娘子明鉴的。我也是想着先去找平婆,今日踏门之时,我见着她的孙儿是守门之一,想她也应还在的。”

      薛斐意听了却一皱眉,道:“她孙子做了守门?从前他是做什么的?”

      如晦道:“从前是后厨的,也没个正活,年纪小被那些婆子压,堆柴担水的,什么都做。那平婆,曾经还求到叹若姊姊跟前过,说是心疼孙儿,想换个松活。只是咱们为奴的,哪有生来享福的,叹若姊姊也只能帮着去后厨说两句。”

      薛斐意听了道:“我身边的人当初也不过只能帮着说两句,如今他却能从内宅的后厨正经调到了正门……”

      如晦接口道:“娘子的意思,他是有靠山了?”

      薛斐意道:“说不准是。是以你还是别去找平婆了。嗯,外门杨昌的儿媳叫什么我忘了,我记得她人要强,管着粮房,日日落夜都会亲去查锁。”

      如晦道:“哦,是有这事,她阿家因为这事还老脸不要的来您面前表过功,说她儿媳是下仆里的典范!您予她脸面,还给了赏。”

      薛斐意道:“嗯,那你去粮仓,应能遇着她。你就和她说,你此次回来心底没底,望她能透露一二。”

      如晦听了道:“娘子,可那杨昌素来贪利,非可信之人啊!”

      薛斐意沉哼一声,道:“往来交易,反倒比空手谈情要干脆利落!今日杨昌前堂拜我,落在众仆最尾,一脸忿忿,可见是有委屈的。你即知他贪利,就尽多给他儿媳一些,让她多诉一些心里话。”

      如晦道:“奴明白了。娘子先歇,奴办完就回。”

      可薛斐意哪还能歇得着?翻来覆去等待间,她觉得自己似乎落进了一个套,因为很明显,她的一举一动已经在受限之中。这不似一向不问后宅之事杨宙的风格,她想着,也许,是因为他如今今非昔比,又也许,他本就是如此,只是,自己没认识到罢了。

      未知的东西永远料不到最坏,想到这一层,薛斐意心慌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如晦终蹑脚而回,薛斐意一下坐起,赤脚落地,拉了她轻道:“回来就好!我已悔了让你出去,生怕你遭着什么事!”

      见她的手捉的紧,如晦扶她上榻,抚道:“娘子莫怕,我这不好好的嘛!”

      薛斐意点头,道:“可探到什么?墨还他们如今在哪?”

      如晦吁了口气道:“墨还下庄子了,说是府里查出她夫君杨茂贪了采办的银钱,夫妇俩个一并被逐到了庄子里。薛杉也出了事,说是斗殴,伤了府里旁的护卫,被逐出府了,都是上两月的事。哎,他们怎也不递个信来?”

      薛斐意眯眼听着,只觉得一股股的寒意自心口争不停地往外窜涌。让她生寒的是,不是不递信,而是根本递不了!她问道:“墨还放到哪个庄子可问到了?”

      如晦摇头道:“那泉娘子,就是杨昌的儿媳,也不清楚,只说因是丢人的事,他们是背着人走的。”
      又道:“如今府里,原先的几个管事都贬的贬走的走,换调成了原先郡公府的人。我瞧着,杨昌一家子也是提心吊胆。那泉娘子,也是有心想攀靠娘子您,她还与我说了一事……”

      薛斐意见她垂目又抬,欲言又止,道:“究竟什么事?”

      如晦咬了下唇,道:“那泉娘子的远家表妹,前一阵被聘进了庆春所伺候。泉娘子说,她表妹亲见,那教咱们小郎君的贺先生,病故了……”

      薛斐意听得惊大了眼睛,贺子潮死了?怎么可能?别说一丝风声未有,就是今日见到杨宙,她也并未见他有一丝一毫的哀伤之情啊!

      只听如晦又道:“她还亲闻,那贺先生去之前,临终托孤,将他的妻室汪氏与未出世的孩儿一同托付予了……郡公。郡公他,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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