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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梅花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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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从乌瓦檐后跳出来,一半隐在云内,一半挂在树杈。
席面散了,酒气还未散,融在花香里,游在轻罗中,郁郁沉沉。
薛斐意送出最后一位尊客,脑子里崩着的弦一松,才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是散的,脚步愈发垂重,她恨不得立刻回屋躺一躺,却还是前往了阿公的渐楚台。
照例,是没见着人。
照例,只听见了续续接接的咳嗽声。
门口的小厮对她道:“田公道,今日里娘子辛苦了,早些回去安置吧。”
她问小厮:“今日里,郎主可有起色?药用进去了吗?”
小厮对着她眨巴眨巴眼,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郎主言,想看梅花了。”
六月里,想看梅花了?
入睡前,薛斐意妆台前散发的时候还琢磨着这句话。
跪在身后的如晦手指抹了头油,一点点揉抹完她的发,又按上她的额轻压。
一股舒坦的凉意从脑中起,薛斐意仰躺上如晦的膝,闭上了眼。
如晦笑着看她,轻轻问:“五娘,力道可还好?”
薛斐意弱弱道:“嗯,再重些。”
如晦得意的看向一旁持着艾草小炉驱蚊虫的叹若,又道:“娘子,日后,无人之时,奴还和儿时一般,唤你五娘可好?”
薛斐意却没回答,已然是入眠了。
“尽说些有的没得,娘子今可累坏了。”叹若取了丝麻大巾替薛斐意盖上,戳一下如晦轻道:“还不起开!”
如晦望一眼抱着枕头的叹若,道:“嘘!别惊着她了!就让她这样枕着吧。”
薛斐意觉得自己倚在一堆暖绵绵的云里,云升云落,再睁眼时,自己已然置身在一片梅林之中了。
红的白的半红不白的,一株株的秃树老梅绽至极致。
薛斐意其间穿梭着,远远就看到阿公杨容披着他那件垂地的青罗大衫赤着脚站着。
薛斐意急了,怎么又不穿鞋呢,这病还要不要好了?
她想追过去,忽然背后就有声音道:“斐卿。”
是郎君杨宙!
薛斐意惊喜回头,却没看到人,只有丛丛的梅株,开了,又开了,更让她看不清,自己的郎君到底在哪。
薛斐意喊着:“宙郎,你在哪?”
杨宙的声音远远近近,却只问了她一句:“我阿父呢?”
“在这!”薛斐意用手指将,可眼随指处,却又是一片融了冰的丹梅,活血一样娇艳,阿公杨容已经踪迹全无。
“我阿父呢?”身后那个声音依旧在问。
一片残瓣飘落在薛斐意略颤的手指上。
薛斐意的声音也在微微的颤:“宙郎,若我弄丢了你阿父,你将如何?”
“那么,”杨宙的声音忽然就近在她的耳侧,直冲进她的耳膜,杨宙道:“你就会失去你的儿子!”
“啊!”薛斐意一下子挣醒坐起,将歪坐着打盹的如晦惊了一跳。
如晦道:“娘子,还早呢!”
薛斐意却睡意全无了,立起来转着问:“去!将阿琥上趟传回的信取来!”
如晦的膝盖酸麻着动不了,外间的叹若披衣进来,动作迅速的打开柜子,取出一册简帛,双手递与薛斐意。
薛斐意打开,就着烛光,看着简帛上稚力却工整的字迹:“琥拜:阿娘亲置衣衫,甚是合身,劳母挂记,于心不忍,万愿身安。上月舅父升书侍御史,阿父与儿携礼拜之,儿与之相谈甚欢,舅父谈及与阿娘幼年旧事,甚为感怀。隔日阿父携儿登山,目拢四野,雄泉急流,日劈障目,才知天下观。一时志若云冲。贺先生却言:鸿鹄之志壮哉,不若燕雀之巢,观春钓夏收秋煮冬,舞农之乐也。儿不解其意,阿父听言曰:壮志凌云系风云雷电,采菊东篱却庸碌一生,皆两难矣。儿思上言,阿父莫有归隐之意?望母心知作备。谨启。”
叹若颜观薛斐意,道:“娘子这是又梦着小郎君了?”
薛斐意却答非所问道:“阿琥今年十一了啊。”
如晦道:“是呢,到八月,整十一了呢。”
薛斐意抚着那字迹,道:“他大了。想得深了。”
如晦道:“这信,想必是瞒着使君(州官名)送的。到底是娘子怀胎十月养育,小郎君虽不在您身边长大,倒越大越与娘子一条心了。”
薛斐意苦笑一下,道:“不。他送这个给我,是想让我知道,就算他阿父要回来,他也是不想回来的。”
如晦道:“怎会……”手却被叹若按住。
两人皆不做声,只陪着一豆燃光下,握着儿子信的薛斐意,默默神游。
“哒哒。”此时,外门忽然被叩响。
叹若过去,问道:“谁?”
“奴是墨还。”
叹若吱呀开门,墨还拍拍外衫,搁下灯笼走进来,福了道:“娘子,方才外间的婆子进来报,田公让两个小厮,抬着郎主上马车了!”
“什么?”薛斐意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不到半个时辰。”
“护卫呢?怎么不拦着?”
“郎主自己要走,他们不敢拦,才着奴赶紧来报与娘子。”
如晦很识时的取出了袴褶服(裤装短打),问答间薛斐意已经最快的穿套上,将头发简单的一束,她快步走出:“快,备车!不,备马!叫人!”
如晦搭着风帽跟上,薛斐意回头:“叹若墨还和我去。如晦留下,让园子里的人都给我闭紧了嘴!”
“唯!”
鱼肚白的天,太阳还没升起,月亮已经坠落。
薛斐意驰骋马上,觉得击在面上的风,温中带凉。
就像她的日子一样。
她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了,上一次还是成亲不久的时候。那一次,杨宙望着马上的她皱了眉,虽然没说什么,但她明白,那是一种厌恶。
从此她再没近过马,哪怕经她一直认为,马上的自己是最好看肆意的。
“娘子!你看前头!”护卫薛杉本是薛家人,持鞭指与她看。
远远的,一辆青顶马车在清晨初起的曦霭里蹿动着,快要隐进丛林。
薛斐意眯眼看着,脑中蓦然间就跳出来早前自己做的那个梦,一身青衫的阿公,骤然就消失了。
“驾!”鞭子一抽马腚,颠着她就往前冲,就像,要突破进那个已经醒来的梦里。
护卫队很快追上了马车,薛斐意远开一尺,静静望着马蹄旋绕的滴答声中,瑟瑟发抖的驾车小厮和静止了一般纹丝不动的车舆。
“啪!”撩起鞭子,她狠狠就一击抽打在车框上,驼马一记撂蹄惊昂,被擦鞭而过的小厮吓的滚下了车。
“娘子!娘子!”小厮趴在地上呼道:“不关仆的事啊!”
此时,车门被推开,另一名小厮萎缩着探出身子,看都不敢看薛斐意,欠身自车内迎出一个宽袍大袖的人。
此人下车,负手立于薛斐意的马前,身量清瘦,颅格倨傲,面目却又沧桑,一头混乱长发只用根木簪子裹了,他望着她,嘴角微扬,道:“相识多年,想不到三娘子,还是位马上英雄。”
薛斐意踱着马道:“田公,吾尊汝数年,我也想不到,你是个恩将仇报的贼!”
田公抚须道:“贼?这世上你还是第一个这般说我的人。我倒想听听,娘子何以见得?”
晨风撩腾着马上人,薛斐意持鞭指摘:“我已然依了你!你说冲喜,大办,我硬着头皮不要脸皮将个阿姨的排场抵过一个民间的正妻,贵客我也请了,五百人的喜气也沾了!你要玩什么!都依你所言!我只求,你闹够了,能留下,陪在容公身边!容公喜从何来,容公的喜与不喜不从来都是你吗?可是你偏偏要走!你知道你一人走不了,竟敢挟着容公一起!你是想要他的命吗?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田公望着愤怒的薛斐意,竟笑了,接着,闭眼吁了口气。山林之中,清风吹鼓着他的衣衫,他的身后,太阳升了。
随着光起,几只藏鸟翩飞,薛斐意看清了田公森白的面色,和上躯裸露出的根根可见的皮下肋骨。
他竟这么瘦了,就像见了光的鬼,好像下一刻,就会灰飞烟灭。
她望向依旧安静的车舆,在那里面,她的阿公,又何尝不是?
这时,田公开了口,音似喃喃:“容公的喜与不喜,可惜,从来都不是我啊!”
他抬头看薛斐意,伸出手,指着一个方向,田公道:“那里,一直走,有一座小丘。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座坟,我们立的,衣冠冢。我和容公怕他孤单,在那旁边,种了他最爱的绿梅。本来说好的,每年冬天,就来陪他一块看梅。昨日,容公对我说,他想看梅花了。我说,我也想,想了很久了……”
说至此,田公的身子忽然一歪,斜倒在地。
小厮跪扑过去:“主上(主人尊称)!主上啊!”
薛斐意惊得立刻翻身下马,薛杉已经跑上前看,嗅嗅摸摸,整只手伸进田公袍子里掏。气得一旁哭惨的小厮狠命的推:“你个脏莽汉你干嘛呀!不准碰仆的主上!”
薛杉觉得烦,一脚踢开,回禀一步远的薛斐意:“是五石散,恐怕是都吃了。”
薛斐意望着薛杉手心里拖着的锦袋,忽然就心头剧烈一颤,飞奔到车舆前。
“阿公,吾是薛氏!”薛斐意唤道,声音颤到就要蹦出胸膛,下一刻,她猛地将门一拉,眼前一黑。
在一黑之前,她看见了口吐白沫,肤如死灰倒在车厢里的杨容!
叹若与墨还搀扶着几欲瘫倒的薛斐意,一名护卫跃上车,轻轻探了杨容的鼻息,闷头回复:“娘子,郎主,去了。”
去了?
薛斐意只觉得胸腔冰冷,她想起夫君杨宙每月一次的信,每一次的来信都是寥寥几语,却必有那么一句:子愧不侍,阿父可安?事亲至孝,重托予妻。
如此,她要如何与杨宙交代?!
薛斐意一断一续的舒出一口长气,不死心的一步自己攀上车,凑近了杨容的尸身。
“娘子!”叹若颤着叫。
车门开着,可只近了这一步,薛斐意却觉得,空气都没了。
车厢里是种什么样的气息?就像夏天的荼靡被雨水冲烂了,烂在泥里脚底踏过之后鞋底子的味道。
掺着甜,带着脏,残破不堪。
抖抖伸出手,她探向杨容鼻下,滞在那,就像静止。
杨容的生命,已经静止了。
她望着阿公,这是嫁进杨家一十二年,她第一次以这个角度这个距离看杨容,她望着他凹陷的面颊,竟然发现,杨容带着白沫的嘴角,挂着一丝笑。
他竟然在笑?
薛斐意瞬间就悲从中来了。
她转身下车,风帽反掀,指着地上被小厮抱在怀中奄奄一息的田公,怒喊:“你,你们既然要死,何苦还要大费周章,让杨家今日喜事明日丧,将一干众人当猴戏耍!”
田公眼望着天,躺在小厮怀里重喘着气,口中喃喃,嘴角淌出一丝白沫。
薛斐意问小厮:“他说什么?”
小厮附耳听着,耳报神道:“并非儿戏,只为,终不欠了,冯家?可否,将吾与二郎,一并,葬于,梅冢?”
小厮惊中带怯的望向薛斐意,此时,他怀中的田公却下颌一点,天时已至。
“主上啊!”小厮哇哇哭起来。
薛斐意支撑在墨还手上,望着面前这一幕生离死别,只觉得眼干心涩。
他唤杨容,二郎?
他说,要与杨容共葬?
葬于一坨黄土的荒郊野坟?
他一个食客,凭什么狂妄到可以认为,除已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低其眼下的俗尘之物,只消随口一句,便会有人成全他的异想天开,与世不容?
梗着喉般,薛斐意言道:“薛杉。”
“唯。”
“带人,上去看,有没有种着梅树的坟。有的话,将树砍了。”
“唯。”
没有梅冢了。
薛斐意翻身上马,道:“送郎主回府。”
一行骑人将行,田公的小厮追喊着:“娘子,仆与主上怎办啊?”
薛斐意话都已经不想说。
墨还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饼(注),甩在地上,道:“替你主人置具薄棺,剩下的汝自取去。只是,汝当忘却今日之事,如若不然,这里买两具薄棺也是够的!”
一行人携车踏尘而去,只留下小厮一人怔怔,紧抓着手上的钱袋。
他的身后,田公的尸身静静曲于大地,清白大袖的云纹袍上,蹭泥沾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