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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桃花源 ...

  •   晨曦渐上,微风撩帘,半暗车厢之内,薛斐意眼望倚靠着厢壁似是寐着的儿子,有种醒中大梦之感。
      她微伸出手想探摸一把,又收回了,指甲掐一下自己,竟是真的!真的,终于,她能带着儿子一起,可以不管不顾,一路马后扬嚣,离开这困她许久之地了!
      其实杨琥是醒着的。只是他不知道若睁着眼,该与亲母说些什么。自被接回府,他才发现府里入京的人马早已暗里备妥,待他一到,舅母魏白龙就立即扬鞭起行。上车之时,薛斐意在前,他在后,为娘的回头一伸手,他顿了下,知道这一步踏出,就做实了逆父行径,却还是伸出自己的手,被由着牵上了车。之后一路行上,他心中仍有障,皆闭口寡言,亲母也只是望着他,并不多说多问,但目中的惊喜安慰是掩不住的,那是一种神奇的光色,纵然杨琥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芒光暖意。
      也值吧。逆了这一回,换她一抹喜色。
      这样一念间,杨琥忽然就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是软的,被阿娘看得软了,就像冬冰遇春,又随着马车颠簸,掀起一连波温柔的涟漪来。

      一骑人马如此急行了一白昼,将晚之时到了郡外百里的一处田庄,是薛斐意初嫁时置办的,名为止骓庄。
      止骓庄规模不小,一延埂路直下,薛斐意掀帘望将,只见绛红归霞之中,两侧郁粮连绵,再远山盘之上,还有累累果林,沿途蜂蝶环绕,下一季必定是春华秋实。
      魏白龙骑着马,迂来车前笑道:“这真是个好地方,倒让你寻着了!”
      薛斐意道:“原来就是处荒地。那时想着,嫁妆放着也是死物,不如置片地,有些进项,也可以备不时之需。但郡里的地都是杨家的封田,后来就选了此地。也十多年了。”
      魏白龙道:“瞧瞧,才十多年,养的不必一个小镇子差了,就说从小你就有个有谋划的聪明人,不像我,我那些父家带进府的箱子长年未动,估摸里面如今都长了毛了!”
      薛斐意轻道:“我阿兄那样疼你,哪舍的你开用自己的箱子?若你真开了哪怕用一文,我猜我那阿兄都必要与你急眼,怪你与他分彼此!”
      魏白龙听了笑,道:“吆,我的女郎,会拿兄嫂取笑啦?这样好,多说说笑笑,我甘受着!”
      “舅母说的是。”此时侧耳有人语道,“阿娘,日后要多笑笑。”
      薛斐意一转头,望见儿子正看着自己。
      一时之间,母子连心,薛斐意眼一潮,终勉出一个笑来。

      而止骓庄门户远望着有大行车马前来,早就进去禀报。薛斐意一行庄内下车时,管事夫妇已携仆迎接而来。
      只见一丰韵富态的娘子行上前与薛斐意深福,激唤了一声:“娘子!”
      薛斐意将她托起,叹道:“怀景!这是多久未见了!”
      怀景道:“一载有余了!奴一直掂着娘子!”又端看着,道,“娘子是怎了?怎见瘦这多?”
      薛斐意垂眼,转语问道:“几个孩儿可好?”
      怀景道:“托娘子福,都好!”
      怀景之夫管事杨源躬道:“娘子,薛娘子,两位小郎君,进去歇吧,仆来引路!”
      一行人跟着入庄,薛朴认出杨源正是数日前自己在新园丧宴之时撞见的裹须(注)外仆,当时他觉此人溜入内园颇鬼祟,却没想到他竟是姑母的人。
      努了下嘴,他也不多思了,游望着周遭村屋多叠,皆是炊烟袅袅;屋头挂着艾草,前庭摆着晒干的葡萄粒辣椒皮;有的支了架子栽了胡瓜,绿油浓重的只只挂坠着,已到了收成的时节。又有染纱的男女,正撑起布帛,只是普通的夏麻,却各色皆有,随风鼓动,招摇至极。
      薛朴不由叹及:“此处,颇有桃源之感啊!”
      杨琥听他提起南朝陶公的诱人隐世奇作,望着身边不远处,几个拎着风车、好奇跟随着他们的小儿,被他端视着虽有怯意、却都有礼的对他一躬,想着这样一派丰农带德之所竟是自己亲母所创,也颇感概,道:“是啊!确为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桃花源记)!”
      又道:“若是,天下皆如此间,就好了!”
      薛朴听得一挑眉,笑道:“为兄只道世外,你却看尽天下!吾弟有此怀慈大志!是我浅薄了!”

      待到庄中主屋,是一青石几进的平房,北风醇厚,朴实无华,薛朴撩拨着正堂进口处的厚帘子,倒很喜欢上面的花样,道:“这鸟兽纹倒有意思!”
      管事杨源笑道:“小郎君有眼光,这是我朝早间的老织样了,还是仆的老父那辈延习下的。”
      源娘子怀景听了对薛斐意道:“今年咱们庄子织锦销的好,如今时兴南边的莲纹提花,阿源搞了样子回来,让庄子里的一干妇孺跟着织,倒真有个□□成像,货是织一批出一批,还有商号赶来订呢……”
      薛斐意道:“好。你们都能干。”
      杨源闻道:“哎,娘子公子赶路疲累,你怎地还提这些琐碎!”
      又对薛斐意道:“娘子,仆这事先也没个准备,您几位先进杯茶!厨房已经起灶了,待会就可进膳!”
      薛斐意道:“杨源,不用忙了。我们待会就得走!”
      怀景道:“这么急?娘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薛斐意吁气,魏白龙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即刻就要到入官学的时候,想着早些回去打点。此次行程本是不经此处的,是你娘子,特地绕了要来你处看看。”
      薛斐意道:“我此次回京,怕是要待个两三载,这期间你要有甚疑难,就去信给我,或是去府里找墨还薛杉。若他们有事,你这头,能帮的也帮衬着些。你们都是跟我一处来此的,我人虽不在,心里还是记挂着你们的!”
      怀景听了俯道:“这,娘子待奴大恩了!”
      杨源看了也揖道:“娘子此去放心,庄子这,仆会倾力而顾!”
      薛斐意点头,吁口气,又道:“怀景,带我去看看叹若。”

      薛斐意不想叹若死后野地无依,将她葬在止骓庄了。
      如今她走,叮嘱了所有自己放不下的,当然也势必得去看一眼叹若。
      怀景领着薛斐意去叹若的新坟,在一半坡之上。
      怀景道:“风水师瞧了,这处是好地方,说是葬于此,亡者能积阴福,来世会有个好去处。我也不懂他说的,只看这处能看朝阳,亦能看月升,下边田埂,那边果园,这里都瞧得着,想来叹若妹妹于此,也不会孤寂。”
      薛斐意望望周遭,道:“是,你想得周到。叹若啊,其实喜欢热闹,人一多,她就欢欢喜喜的,只是这些年尽陪着我一人了。”
      薛斐意跪下上香,怀景见此一惊,想托扶,却又止了。叹若被送来时说是因遇病而亡,却未与先夫共穴,只单个入葬止骓庄,若没什蹊跷她是不信的。如今看薛斐意这般,跟着的如晦也暗自垂泪,她逾加生疑,却又问不得,深叹了一口气,她退至一边,道:“娘子放心,日后四节我必会来给叹若祭扫上香,不会让她泉下孤冷。”
      只见薛斐意听着,却勿回头,就那么直跪着。怀景望着晚风吹撩她的风帽,薄薄的往一边倾,裹着身体的曲线,更显得所跪之人如风中之草,赢弱孤摆。
      山坡的后面,太阳正在坠下,沉沉的,重重的,如同一颗淌着血的心。
      薛斐意跪着,望着叹若的坟头字随着那坠落的光一寸寸的暗了,心里也淌了血般。
      她心道:叹若,我对不住你。那军营医官判你是晨时才亡。你是孤零零一个、动不得、无人救,就那样躺了一夜才死!你本不该死,是杨恕那畜生知情不报,害你至此!可我,却没能替你杀了他!如今他被杨家藏起来了!可天网恢恢,我一定会找到他,让他为你偿命……
      没有人知道,薛斐意杀杨恕之心从来未灭,就连魏白龙都以为当日在祖庙,薛斐意只是因一时情急,才会捅了那冲动一刀。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在祖庙,她一路进到休所见到杨恕之前、先偶闻军医正与营军说到叹若的死因时,她的杀心就起了!并且,就算杨恕如今已废了一条胳膊,此心也未绝!
      想至此薛斐意的眼中便露狠意,她觉得如有一只利爪在这将黑天里抓挠着自己,耳边仿佛有阴声盘旋,直戳耳膜道:“你早该如此!早该如此!什么幽闲贞静, 守节整齐,行已有耻,动静有法(班昭-贤媛)!为何男子不遵不逊,偏女子必守不怠?因那就是诳言!诳女子自缚为牢,生死不由!弃了吧!看清这世道混沌,男女不平!杀了!杀尽那些欺妇辱女的男子!为叹若报仇!为你自己报仇!”
      耳朵灼声阵阵,薛斐意静怔不动。
      如晦见她异样,不放心的转来探看,却见坟前的主人已双目滞直,两手僵颤!
      她心道不好,知薛斐意是又发病了,忙抚抱主人,一手掐上人中!
      怀景见状也慌,道:“娘子这是怎了?哎呀,山上阴气重,娘子可是被游魂魇着神了?我就道不该日落来祭扫的!”
      她想上去帮忙也见如晦搂抱的紧也无处下手,只得转对叹若坟拜道:“妹妹啊,娘子一心来此探你,你可不能如此待她!”
      又喊魂道:“娘子,五娘,薛五娘,回来啊!”
      如晦手里按着,只觉得薛斐意气息孱弱,心头也惧,眼泪都已下来,喊着:“五娘,你莫吓奴啊!”
      此时,只见眼前横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薛斐意扯出了如晦的怀,如晦大惊,才要喊,只见来人迅速一手抬起薛斐意的背,一手由上从下沿脊柱顺势按揉,最后又往背心猛一推,只听薛斐意嘤咛一声幽叹,身一软,躺倒于来人身上。
      “没事了。”来人轻道。
      如晦吸鼻抿泪道:“你从哪蹦出来的啊,吉珍!”
      来者正是明面上已殉葬了的杨府阿姨吉珍!
      吉珍望着怀里的人,道:“我在织厂呢,听说五娘来了,在坡上,就一路跑了来!”
      此时薛斐意幽幽转醒,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那个人似是叹若,她不由就探手去摸,手却被带着一股暖意的手掌包裹了。
      不是叹若,叹若的手比这凉的多。
      她努力睁开眼睛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猫眼似的褐色眸子,眼睛一眨,对着她笑,唤道:“五娘,听说你要回家了,我还怕你已走了,见不到你了哪!”
      薛斐意也眨了下眼,吁出一口气,扯出一记浅笑,道:“是……吉珍啊!”
      当日杨宙要吉珍殉葬,她思索再三,还是让墨还找薛杉从义庄寻了无名之尸,做了一场戏换下了吉珍一条性命,又着信杨源,将她藏在了止骓庄。
      那是她成婚以来第一次违逆杨宙,为一个只不过相处数日自己买回来的少女。
      那是一种矛盾的心境,可以说,初始是她愚孝,毁了这少女一生,最终却又是她冒险,救下了她一命。她一度以为,她那么做,是因为吉珍为了她以身对蛇,自己不想亏欠于人。
      而在此时此刻,当吉珍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还是老样子的那样笑,眼睛眯眯,鼻头微皱,像一只即使经过再大的灾难,也从不记仇的小猫。她才知道,她救她一命,是因为她想救她自己!那个也是十多岁就进入一座坟冢一般的婚姻,却无人来救的她自己!那个曾经在马上奔驰,池塘折藕,一笑起来,笑声都能穿透了风的女郎!那个,和吉珍一样,疯也似想回家的人!
      她曾以为自己一生都回不了家了,只能在黑暗里与鬼魇怨仇相伴,如今,吉珍却一把拉她起来,告诉她说,五娘,你要回家了。
      薛斐意闭下眼,动了动还被握着的手,清醒了许多,道:“吉珍,对不住啊,此时才来接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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