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世界的旅行》谌徵予

1、书屋

　　“北来南去几时休，人在光阴似箭流。直待江山尽无路，始因抛得别离愁。”

　　这是易疏弘离开妖界的第六个月。浮云朝露，浮生如梦，从隆冬到盛夏仿佛只是弹指一瞬。窗前的梧桐树葳蕤繁茂，一枝凌霄花攀上了三楼的窗台。清晨的鸟鸣，雨后潮湿的水汽，混合着线香的味道渗入虚无缥缈的梦中。
　　易疏弘的梦往往是缺乏逻辑的。他梦见自己在妖界的古塔下夜读，手中的书却变成了《基督山伯爵》，他的故友在梦中嘲笑他不务正业。好在，梦境很快便如晨雾般消散，他也彻底清醒过来。看一眼床头的闹钟，五点刚过，是该起床了。
　　洗漱过后，易疏弘随手打开半扇窗户，坐到书桌前。桌上平摊着一本旧书——正是他前天从隔壁二手书店借来的《基督山伯爵》。他不禁好奇这本书经历过什么：纸质泛黄，页角翻折，书中还夹着几张不属于本书的字纸。最糟糕的是，这书缺了不止一页，几乎没有一章是完整的。磕磕绊绊地读了半小时，易疏弘终于产生了放弃的念头。这本书更适合放在二手书店养老。
　　他轻手轻脚地下楼，无声地穿过客厅。他不会吵醒尚在梦中的家人们——他只需要安静地离开，然后去隔壁的书屋待到下午或者更晚。他推开了一楼久经沧桑的大门，跨过门槛，反手关上门。新的一天就此开始。
　　门口蹲坐着一只瘦小的橘猫。据说它是在去年端午节被收养的，因而得名端午。它跑前跑后地跟着易疏弘。来到书屋门口，易疏弘俯身捞起猫，径直走了进去。
　　书屋主人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姓林，名栖泉，和易疏弘的祖父是多年好友。这位老者独自生活在虞城，经营着一间不大的书屋，只收藏二手书。老林头为人正直善良，有一种豁达的幽默。他的书屋欢迎任何人，包括沉默寡言性情古怪的易疏弘。
　　林栖泉照例泡了杯碧螺春，坐在竹桌前戴上老花镜开始研究一本没有封面的旧书。光线一暗，他知道准是隔壁那孩子来了。平日里，易疏弘会和他说一声早上好，然后找一本书往靠窗的角落里一坐……不过今天不一样，易疏弘把手中的书放回了书架。橘猫从他的臂弯里一跃而下，东张西望一番，最后钻进了一个纸箱。
　　“不看了？”林栖泉摘下老花镜问道。
　　“嗯。林老伯，我想换本书看……您这有县志一类的书吗？”
　　林栖泉摇摇头。“县志？没有。你得去档案馆找找看……”
　　“好，谢谢您。”易疏弘的目光重新落在书架上。显然，他忘了考虑一个备用选项……除非他的运气够好，或许可以从旧书堆里找出第二本《基督山伯爵》。可惜一时半会找不到，大清早读书的兴致消减了大半。
　　“怎么突然想读县志了？”林栖泉含笑问道，“是老易的要求？要你研读历史？”
　　“不是……”易疏弘并不想费力解释，“我想熟悉一下这里。”
　　林栖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样啊。快半年了吧……你这孩子，怎么不去城里走走？光是读书可远远不够。”
　　沉默。来到虞城后，易疏弘每天都过着近乎自闭的生活。光是读书自然不够……可是……
　　“不如这样吧。”林栖泉主动挑起了话题，“你愿不愿意聊聊你的家乡？”
　　易疏弘迟疑道：“嗯，当然……那么林老伯可以讲讲这虞城的故事吗？”
　　林栖泉从竹桌下拖出一张小板凳。“当然。坐吧。喝不喝茶？”

　　易疏弘是六个月前被他的祖父易宛成带到虞城的。在那之前，他从未离开过妖界。他是易家最年幼的孩子，从小跟着身为妖界执掌者之一的师父生活。他的童年几乎全部在练刀和修行中度过。练刀是为了守护妖界和保护自己，修行是为了获得智慧——听起来枯燥且无聊，就像他的前半生一样。他的“家乡”妖界是一个与人间平行存在的世界，它的两重结界将它与大部分人间隔绝。结界之上的入口或出口——也就是特定的“门户”天方夜谭一般沟通了两个世界。易疏弘就这样离开了妖界来到虞城。
　　这些可以告诉林老伯吗？恐怕不行。易疏弘左思右想，最后他解释道：“我的家乡离虞城很远……那里民风淳朴，人们过着平静的生活……”
　　听起来更像拙劣的谎言，简直和妖界毫无关系。出于心虚，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林栖泉。后者托着额头半晌没有反应，几分钟后方才惊醒：“嗯，轮到我讲了？年纪大了，容易瞌睡……莫怪莫怪……我们继续？”
　　易疏弘鬼使神差地小声问道：“您刚才好像睡着了……？不如我们改天再……”
　　林栖泉道：“不碍事，不碍事。我讲到哪里来着？”
　　易疏弘一本正经道：“刚才您说到，南宋建炎四年……”
　　他心道：但愿林老伯没有听见，但愿。
　　林栖泉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微笑道：“啊，对。‘南宋建炎四年，建崇教兴福寺塔基，在县治东’……”
　　易疏弘想，听老林头讲虞城可比听自己胡诌妖界故事有意思多了。他想起了在虞城某中学教历史的易宛成。假如请他来谈妖界历史，他会作何反应？不如下次找个机会问问他？
　　说曹操，曹操到。易宛成正巧推着他的老式自行车经过，并且逆着光站到了书屋门口。“午安，二位好兴致。”
　　易疏弘道：“午安，祖父。”
　　林栖泉呵呵一笑：“你要加入吗，老易？”
　　“我不打扰，”易宛成道，“继续吧。兰田，记得回来吃午饭。”
　　所谓兰田，是易疏弘的小名儿。
　　睡在纸箱里的橘猫端午听见主人的声音，一边伸懒腰一边往外走去。它跟在易宛成的自行车后面，小小的一只。
　　“原来你也在。”易宛成自言自语道。他的声音被街道两旁的蝉鸣迅速淹没。他今天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而下午和晚上的事情还在等着他。他感到些许疲惫……习以为常的疲惫感。他想多歇一会，睡个十分钟的午觉也好。
　　他把自行车停在门前的树荫下，打开门。橘猫抢在他前面，跃过门槛往院子里跑去。然而，等在那里的不是它熟悉的家人，而是一位不速之客。它当即调转方向，消失在门外。
　　这是一位来自妖界的客人。沉默着的不拘礼节的客人。
　　易宛成微微皱起了眉。看来，今天下午有必要请个假了。
　　他转身打算关上大门。然而，一脸错愕的易疏弘就站在他的身后——站在大门外，默不作声地凝视着院子中央的客人。